檀羽冲在知道了他和自己的师父间接也有一段渊源之后,对她更增好感,不过他身负国恨家仇,纵然是有好感,也不敢和她相处太深。因为即使不怕泄漏了自己的秘密,也怕连累了她。

  “我想先回到盘龙山祭扫爹娘的坟墓,不敢委屈姑娘作伴,咱们就此别过。”说罢,檀羽冲纵马上山。他这样说过,赫连清波自是不好意思跟他上山了。

  赫连清波强笑道:“你说得好,浮萍聚散本无端,这样散了也好。”

  檀羽冲心头一热,忍不住便冲口而出,说道:“但愿两片浮萍,将来还有碰在一起的时候。”

  赫连清波已经跨上坐骑,下山去了。

  一在山上,一在山下,赫连清波的背影已经不见了,但檀羽冲仍然隐隐听见了随风吹来的她的一声叹息。

  “浮萍聚散本无端”,檀羽冲的心里不觉也是兴起一片无可奈何的感觉,怅怅惘惘,独自上山。

  赫连清波引起他的感触还不只此。在他和赫连清波之间,还有一条“纽带”连系着的,这条“纽带”用现代的语言来说,亦即是“人际关系”。他不禁心里想道:“这个世界也真是太细小了,想不到我母亲的恩人,也是她母亲的好友。”

  他对完颜鉴殊无好感,甚至可以说是有仇,因为她的母亲是被完颜鉴的手下射杀的。但完颜鉴的妻子却曾救过他们母子的性命,而且若没有她的收留,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头,他们母子也的确是难以找到容身之地。

  但这个恩人,也带走了他的妹妹。当时还未满三岁的妹妹。

  当然他知道完颜鉴夫人带走他的妹妹,是出于一番好意,但这个妹妹,他总是要找回来才行。

  他也知道师父的心事,师父虽然业已隐居深山,不问世事,决意要练成绝世武功,他把自己的理想和抱负都已寄托在他的身上了,但他知道,他的师父还有一个抛不开的人,那人就是他的旧日情人,亦即是完颜鉴的夫人。

  完颜夫人是在七年前离开丈夫,耶律玄元不知她的下落,也没打听过她的消息。他的心事只有徒弟知道。

  为了找寻自己的妹妹,为了师父的想念,他都应该设法去打听完颜夫人的消息。

  “不知完颜夫人是否已经回到燕京老家,可惜我刚才忘记了向清波打听她母亲旧家的住址。她的母亲和完颜夫人本是邻居的。”

  他回到了七年前的旧家,所有的亲人都已长埋黄土,他孑然一身,不禁怆然泪下。

  但不幸中之幸的是,他的父母和爷爷、外公(张炎)等人的埋葬地点是在两面悬崖夹峙下的一个幽谷,是外人很难发现的隐秘之所,倒没有受到破坏。

  四个亲人,三座坟墓。为了怕给外人发现,三座坟墓都没敢立下墓碑,也不像一般坟墓的形式,只是三堆“土馒头”。如今土堆上都已是野草丛生了。左边那一堆黄土埋的是他的“外公”张炎,中间那堆的是他的爷爷檀公直,右边那堆黄土则是他的父母合葬。但除了他之外,又有谁能知道,这三坯黄土之下,埋葬的竟是金国的贝勒、贝子、大宋的义士和抗金名将岳飞的外孙女儿?

  天色忽地转为阴沉,落下小雨。苦雨凄风,天公也似为他悲泣。檀羽冲撮土为香,在爷爷坟前禀告:“爷爷,我已经杀了哈必图,替你报了仇了!”

  但真的报了仇么,一阵冷风吹来,他从激动中恢复了清醒,他知道爷爷真正的仇人其实是金国的皇帝,哈必图不过是奉命行事的奴才头目而已。他的武功再好,这个仇只怕也是难以报。爷爷也未必望他真的去杀了金国的皇帝替自己报仇。

  他心头苦笑,转过身在父母坟前跪下,说道:“爸爸、妈妈,我回来了。妈妈,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我已经跟师父学好武功回来了。你的教导,我绝不敢忘记。”他迎着苦雨凄风,走到“外公”的坟前跪下,他已经知道这个“外公”并不是他的亲外公,但这个外公对他母子恩重如山,而且也是最疼他的。他怀着悲痛与歉疚的心情,跪在张炎坟前说道:“公公,你对我们母子的大恩大德我是永难报答的了。你暂且在这里安歇吧。你的心愿我将来必定为你做到的。”

  张炎的心愿是什么,就是希望在他死后,尸骸能够重归故旧,安葬在他故主张宪的坟墓旁边。

  他的这个心愿,是在他的生前,告诉檀羽冲的母亲的,檀羽冲的母亲在她临死之前,也还没有忘记把她这个义父的心愿当作遗嘱吩咐自己的儿子。

  张炎的故主张宪就是檀羽冲真正的外公。而檀羽冲亦已知道了母亲的外公(亦即是他的外曾祖父)乃是宋朝的抗金名将岳飞。他的外公张宪不但是岳飞的女婿,也是岳飞手下的第一员猛将。

  外公和曾祖父他都没有见过,他的母亲也没有见过。

  但他的母亲生前却是渴望能够回去祭扫他们的坟墓的。而檀羽冲对这两个未见过面的早已死了多年的尊长,也怀着极其敬慕的心情的。

  妈妈留给他的传家之宝还藏在他的身上,那是一个锦盒,锦盒里藏的是一张色泽已变得暗黄的纸条,但在这张残角的纸张上却有岳飞亲笔写的一首词,这张岳飞的笔迹是张炎舍了性命保存下来,在临死之前交给他的妈妈,他的妈妈又在临死之前交给他的。

  这首满江红词,他早已熟记心中,用不着打开锦盒,拿出来看了。

  他站在风雨之中,手指触摸锦盒,胸中尽是激情,放声吟道: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

  遥望南天,依稀可以想见他的外曾祖父当年策马横刀,高呼“直捣黄龙,与诸君痛饮”的豪情;檀羽冲不禁悠然神往。

  他从师父口中知道,害死岳飞的那个大奸臣秦桧亦早已死了,如今岳飞的冤虽然还未得到皇帝正式下诏昭雪,但岳飞的坟墓则已是得到皇帝的默许在西湖旁边建起来了。

  即使没有母亲的遗嘱,他也是多么的想到这位抗金名将的墓前,一致心中的悼念啊!

  不知不觉之间,已是雨收云散,但他的心情还是像风雨如晦之际的一样凄迷。

  是南赴临安,还是北上中都。

  他望向远方,在想着自己要走那一条路。

  忽地看见山下尘头大起,有一队金兵押着一群“壮丁”经过,说是“壮丁”,有许多其实已是饿得面黄肌瘦的病夫了。兵士正在鞭打那些走不动的“壮丁”,强逼他们跟上队伍。

  站在高山上的檀羽冲当然看不见“壮丁”的病容,鞭打的动作也看不见。但他却听得见他们哀号的声音。

  有那么多人希望过太平日子,那就总有办法可以阻止战争吧?他想。也唯有阻止战争,才能够解救那些人的苦难。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终于他下了决心,走下山去,走向北方。

 

  太阳重新从乌云里爬出来,乌云渐渐消散,他心底的阴霾也渐渐消散了。

  眼底是“秋光”,心底却是“春光”,是明媚的春光。

  赫连清波也正是在北上金京的途中。

  和檀羽冲一样,此际她也正是心潮澎湃,不能自己。

  不同的是,檀羽冲尚未知道她的来历,而她则已是知道檀羽冲的来历了。

  “看来这个姓檀的少年,多半就是檀公直的孙儿了。”因为檀公直和耶律玄元有深厚的交情,这是她早已知道的事。檀羽冲姓“檀”,又是耶律玄元的徒弟,自是用不着檀羽冲自己说出来,她也猜得到他是谁了。

  她走的是一条山路,山色清幽,但她的心情却是烦乱之极。

  她的烦恼正是由于业已知道檀羽冲的身份所致。檀羽冲既是檀公直的孙儿,又是耶律玄元的徒弟。

  “这两个人乃是当今皇上最顾忌的人,檀公直听说已经死了,但死讯还没证实。耶律玄元这几年来消声匿迹,也不知躲到哪儿。想不到我却会在归云庄里碰上他的徒弟。我本来只想惩戒归元龙的,想不到又杀出一个哈必图。我不想对哈必图说明我的来历,阴错阳差,这姓檀的小子竟然变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这件事情,我可以瞒住皇上,但若是父王问起,我可怎能隐瞒呢?父王可正是要我打听耶律玄元的下落啊!他虽不是我的生身之父,但却是将我当作亲生女儿一样抚养的。”

  “浮萍聚散本无端”,不知不觉,她又想起檀羽冲和她说过的这句诗了。

  她唯有苦笑,除了苦笑,她还能怎样呢?

  两片随着水漂流的浮萍,偶然碰在一起,再次相聚的机会就微乎其微了。

  “我也宁愿不再碰上他了。但他却哪里知道,我可并不是随水漂流的浮萍,我只是操纵在别人手里的风筝。不管飞得多高,飞得多远,除非风筝的线断了,否则我总是要回到别人的手中。”

  前面有座山岗,山路是绕着山岗而过的,山岗上有一个人,这个人好像被她的坐骑的铁蹄踏地声音惊动,回过头来,望了一望。

  赫连清波本来是不在意的,但当她骑马跑上这座山岗的时候,那个人却忽然不见了。

  赫连清波本来是不把这个人放在心上的,但忽然不见了他,却是不能不有点奇怪。

  要知她虽然不是纵马急驰,但无论如何,马总是比人跑的快的。她立马山岗,向前路看去,也是不见那人踪迹。

  “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要躲我呢?”她忍不住好奇之心,噼啪的响了一下马鞭,喝道:“什么人鬼鬼崇崇的躲在这里?给我滚出来?”

  没人回答,也没人出来。

  原来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曾经当过完颜鉴的卫士,后来却变成了归元龙门下食客的那个侯昆。

  赫连清波正在盘算用什么方法逼他自动走出来,忽然看见有二个人骑马跑上山来,还未看清楚,便听得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说道:“不错,正是这个妖女!”

  赫连清波定睛一看,说话这个人原来是归元龙的大弟子班定山。

  走在班定山前头的是一个红衣番僧。

 

  听他们的语气,红衣番僧是应班定山之请,前来追踪她的。

  赫连清波不理会那个番僧,冷笑说道:“班定山在归云庄中,你已经对我磕过了头,无须这么多礼,再来送行。”

  班定山哼了一声,说道:“小妖女,你知不知道这位大师是谁?他是送你上西天的,你死到临头,尚敢口出狂言。”说时迟,那时快,红番一马当先,已然来到。

  红衣番僧喝道:“给我滚下马来!”声出掌发。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有七八丈远,赫连清波那匹坐骑已是如受铁锤猛击似的,一声长嘶,四蹄屈地。赫连清波从马背上飞身跃起。

  班定山正在给那番僧喝采,赞他的劈掌功夫天下无双,那知掌声未绝,忽见红衣番僧的坐骑,也似发了狂似的,向石崖冲去。红衣番僧大惊,急忙跳下。

  赫连清波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双足着地。不但姿式美妙,而且是在番僧着地之后方始落下。

  红衣番僧的坐骑撞在崖石上,撞得脑浆涂地,登时死了。赫连清波的坐骑被番僧的劈空掌力震翻,跌下悬崖,只听一声极为刺耳的凄惨嘶鸣,料想也是死了。

  原来番僧的坐骑,是给赫连清波的两枚梅花针射瞎了眼睛。梅花针是最小的一种暗器,她又是在空中射出。红衣番僧根本就防不到她还有这手功夫,不过,假如她不是射马而是射人的话,则是绝计伤害不了那红衣番僧的。红衣番僧有一身横练功夫,一枚细小的梅花针即使能穿破他的衣裳,也刺不进他的体内。

  班定山看得惊心动魄,慌忙躲过一边。

  赫连清波神色自如,脚一沾地,便即笑道:“大和尚,想不到你的滚下马来,滚得比我还快。大哥莫说二哥,彼此彼此,多劳迎候。”

  红衣番僧“哼”了一声,说道:“小妖女倒还有些鬼门道,但雕虫小技,总是难登大雅之堂。”

  赫连清波冷笑道:“大和尚老远跑来做一个土霸的打手,归云庄的客厅也算不得是什么大雅之堂吧?”

  红衣番僧道:“你知道什么,你若不是胡乱吓唬人,我也不会来找你。”

  赫连清波莫名其妙,倒是不觉一怔,说道:“我吓唬谁了?”

  红衣番僧道:“你是夸口说你能够用化血刀取人性命么,我是特地来试试你这化血刀是真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