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浪皱眉道:“她若真是十一年未离过朱家堡,七年前那一百四十余条性命,却又该着落在谁手里?”

  朱七七叹道:“怪就怪在这里。那一百多人,不但都真的是花蕊仙的仇家,而且杀人的手法,也和花蕊仙所使的掌功极为近似,再加上沧州金振羽金家大小十七口,于一夜间全遭惨死后,连天云与那冷三连夜奔往实地勘查,更咬定了凶手必是花蕊仙。他们说的话,武林中人,自更是深信不疑。

  但花蕊仙那天晚上,却明明在家和我们兄妹玩了一夜状元红,若说她能分身到沧州去杀人,那当真是见鬼了。”

  沈浪动容道:“既是如此,你等便该为她洗清冤名。”

  朱七七叹道:“花蕊仙昔年凶名在外,我们说话,分量远不及连天云重,为她解释,又怎能解释得清?”

  沈浪皱眉道:“这话也不错。”

  朱七七道:“连天云既未亲眼目睹,亦无确切证据,便判定别人罪名,不但花蕊仙满腹怨气,就连我姐弟也大是为她不平,早就想将连天云教训教训,怎奈始终对他无可奈何,直到这次……”

  她嫣然一笑,接口又道:“这次我们才想出个主意,叫花蕊仙在后面将连天云引开,以‘天魔移踪术’,将他捉弄个够,而且还故意现现身形,教连天云瞧上一眼,连天云狼狈而归,必定要将此番经过说出,但是李长青与齐智却明明瞧见我八弟这小天魔在前厅闹得天翻地覆,对连天云所说的话,怎能相信?连天云向来自命一字千金,只要说出话来,无人不信,这下却连他自家兄弟都不能相信了,连天云岂非连肚子都要被生生气破?”

  马行虽已缓,但仍在冒雪前行,说话间又走了半里光景。

  突听道旁枯树上一人咯咯笑道:“他非但肚子险些气破了,连人也几乎被活活气死。”语声尖锐,如石击铁。

  沈浪转目望去,只见枯树积雪,哪有人影,但是仔细一瞧,枯树上竟有一片积雪活动起来,飘飘落在地下,却是个满身红衣,面戴鬼脸,不但打扮得与火孩儿毫无两样,便是身形也与他相差无几的红衣人,只是此人红衣外罩着白狐皮风氅,方才缩在树上,将风氅连头带脚一盖,便活脱脱是片积雪模样,那时连天云纵然在树下走过,也未必能瞧得出她。

  沈浪叹道:“想必这就是‘天魔移踪术’中的‘五色护身法’了,我久已闻名,今日总算开了眼界了。”

  红衣人花蕊仙笑道:“区区小道,说穿了不过是一些打又打不得,跑也跑不快的小虫小兽身上学得来的,沈公子如此夸奖,叫我老婆子多不好意思?”

  这保护之色,果真是天然淘汰中一些无能虫兽防身护命之本能,花蕊仙这番话倒委实说得坦白得很。

  朱七七笑道:“不想你竟早已在这儿等着,事可办完了?”

  花蕊仙道:“这次那连天云可真吃了苦头,我老婆子……”

  突然间,寒风中吹送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朱七七皱眉道:“是谁追来了?”

  花蕊仙道:“不是展英松,就是方千里。”

  沈浪奇道:“展英松、方千里为何要追赶于你?”

  花蕊仙咯咯笑道:“这可又是咱们七姑娘的把戏,无缘无故的,硬说瞧那镖旗不顺眼,非把它拔下来不可。”

  朱七七娇笑道:“可不是我动手拔的。”

  火孩儿眼睛瞪得滚圆,大声道:“是我拔的又怎样?那些老头儿追到这里,看朱八爷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花蕊仙笑道:“好了好了,本来只有一个闯祸精,现在赶来个捣蛋鬼,姐弟两人,正好一搭一档,沈相公,你瞧这怎生是好?”

  沈浪抱拳一揖,道:“各位在这里准备厮打,在下却要告辞了。”自马后一掠而下,往道旁纵去。

  火孩儿大呼道:“沈大哥莫走。”

  朱七七眼眶又红了,幽幽叹道:“让他走吧。咱们虽然救过他一次性命,却也不能一定要他记着咱们的救命之恩!”语声悲悲惨惨,一副自艾自怨,可怜兮兮的模样。

  沈浪顿住身形,跺丁跺脚,翻身掠回,长叹道:“姑奶奶,你到底要我怎样?”

  朱七七破颜一笑,轻轻道:“我要你……要你……”眼波转了转,突然轻轻咬了咬樱唇,娇笑着垂下头去。

  风雪逼人,蹄声越来越近,她竟似丝毫也不着急。花蕊仙有些着急了,叹道:“姑奶奶,这不是撒娇的时候,要打要逃,却得赶快呀。”

  火孩儿道:“自然要打,沈大哥也帮着打。”

  沈浪缓缓踱步沉吟道:“打么?……”走到火孩儿身前,突然出手如风,轻轻拂了他的肩井穴。

  火孩儿但觉身子一麻,沈浪拦腰抱起了他,纵身掠上朱七七所骑的马背,反手一掌,拍向马屁股,健马一声长嘶,放蹄奔去。

  花蕊仙也只得追随而去。八条大汉惟朱七七马首是瞻,个个纵鞭打马,花蕊仙微一挥手,身子已站到一匹马的屁股上,马上那大汉正待将马让给她,花蕊仙却道:“你走你的,莫管我。”她身子站在马上,当真是轻若无物,那大汉又惊又佩,怎敢不从。

  火孩儿被沈浪挟在腋下,大叫大嚷:“放下我,放下我!你要是再不放下我,我可要骂了。”

  沈浪微笑道:“你若再敢胡闹,我便将你头发削光,送到五台山去,叫你当天法大师座前的小和尚。”

  火孩儿睁大了眼睛道:“你……你敢?”

  沈浪道:“谁说我不敢?你不信只管试试。”

  火孩儿倒抽了口冷气,果然再也不敢闹了。

  朱七七笑道:“恶人自有恶人磨,想不到八弟也有服人的一天,这回你可遇着克星了吧。”

  火孩儿道:“他是我姐夫,又不是外人,怕他就怕他,有什么大不了的!姐夫,你说对么?”

  沈浪苦笑,朱七七笑啐道:“小鬼,乱嚼舌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火孩儿做了个鬼脸,笑道:“姐姐嘴里骂我,心里却是高兴得很。”

  朱七七娇笑着,反过身来,要打他,但身子一转,却恰好扑入沈浪怀里。

  火孩儿大笑道:“你们看,姐姐在乘机揩油了……”

  只听风雪中远远传来叱咤之声,有人狂呼道:“蹄印还新,那疯丫头人马想必未曾过去许久。”

  要知风向西北而吹,是以追骑之蹄声被风送来,朱七七等人远远便可听到,而追骑却听不到前面的蹄声人语。沈浪打马更急,朱七七道;“说真个的,咱们又不是打不过他们,又何必逃得如此辛苦。”

  沈浪道:“我也不是打不过你,为何不与你厮打?”

  朱七七娇嗔道:“嗯……人家问你真的,你却说笑。”

  沈浪叹道:“我何尝不是真的?须知你纵是武功较人强上十倍,这架还是打不得的。”

  朱七七道:“有何不能打?”

  沈浪道:“本是你无理取闹,若再打将起来,岂不令江湖朋友耻笑?何况那展英松与方千里,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你若真是与他们结下不解之仇,日后只怕连你爹爹都要跟着受累。”

  朱七七嫣然一笑道:“如此说来,你还是为着我的。”

  沈浪苦笑道:“救命之恩,怎敢不报。”

  朱七七轻轻叹了口气,索性整个身子都偎入沈浪怀里,轻轻道:“好。逃就逃吧,无论逃到何时,都由得你。”

  火孩儿吱吱怪笑道:“哎哟,好肉麻……”

  一行人沿河西奔,自陇城渡河,直奔至沁阳,才算将追骑完全摆脱,已是人马俱疲,再也难前行一步。这时已是第二日午刻,风雪依旧。还未到沁阳,朱七七已连声叹道:“受不了,受不了,再不寻家干净客栈歇歇,当真要命了。”

  沈浪道:“此地只怕还歇不住,会有追骑赶来。”

  朱七七直着嗓子嚷道:“追骑赶来?此刻我还管追骑赶来?就是有人迫上来,把我杀了,割了,宰了,我也得先好生睡一觉。”

  沈浪皱眉喃喃道:“到底是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

  朱七七道:“你说什么?”

  沈浪叹了口气,道:“我说是该好生歇歇了。”

  火孩儿做了个鬼脸诡笑道:“他不是说的这个,他说你是个娇生惯养的千……”语声突然顿住,眼睛直瞪着道路前方,再也不会转动。

  这时人马已人城,沁阳房屋市街已在望,那青石板铺成的道路前方,突然蜿蜒转过一道长蛇般的行列。一眼望去,只见数十条身着粗布衣衫,敞开了衣襟的精壮汉子,抬着十七八口棺材,笔直走了过来。大汉们满身俱是煤灰泥垢,所抬的棺材,却全都是崭新的,甚至连油漆都未涂上,显然是匆忙中制就,看来竟仿佛是这沁阳城中,新丧之人太多,多得连棺材都来不及做了。

  道路两旁行人,早已顿住脚步,却无一人对这奇异的出丧行列瞧上一眼。有的低垂目光,有的回转头去,还有的竟躲人道旁的店家,似乎只要对这棺材瞧上一眼,便要惹来可怖的灾祸。

  火孩儿瞧得又是惊奇,又是诧异,连眼珠子都已瞧得不会动了,过了半晌才叹出口气,道:“好多棺材。”

  朱七七道:“的确不少。”

  火孩儿道:“什么不少,简直太多了。这么多棺材同时出丧,我一辈子也未见过!嘿嘿,只怕你也未见过吧?”

  朱七七皱眉道:“如此多人,同时暴卒,端的少见得很。瞧别人躲之不及的模样,这里莫非有瘟疫不成?”

  火孩儿道:“如是瘟疫死的,尸首早已被烧光了。”

  朱七七道:“如非瘟疫,就该是武林仇杀,才会死这么多人,但护送棺材的人,却又没有一个像是江湖豪杰的模样。”

  火孩儿道:“所以这才是怪事。”

  花蕊仙早已过来。她面上虽仍戴着面具,但别人只当顽童嬉戏,致未引人注目。

  朱七七转首问她:“你可瞧得出这是怎么回事?”

  花蕊仙道:“不管怎样,这沁阳必是个是非之地,咱们不如……”她还未说出要走的话来。

  朱七七却已瞪起眼睛,道:“是非之地又如何?”

  花蕊仙道:“没有什么。”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是非之地,又来了两个专惹是非的角色……唉,只怕是要有热闹瞧了。”

  朱七七只当没有听见。只要沈浪不说话,她就安心得很。待棺材一走过,她立刻纵上了长街。

  只见街上一片寂然,人人俱是闭紧嘴巴,垂首急行。方才的行列虽是那般奇异,此刻满街上却连个窃窃私议的人都没有。这显然又是大出常情之事,但朱七七也只当没有瞧见,寻了个客栈,下马打尖。

  那客栈规模甚大,想必是这沁阳城中最大的一家。此刻客栈冷冷清清,连前面的饭庄都寂无一人。已来到沁阳的行商客旅,都似乎已走得干干净净;还没有来的,也似乎远远就绕道而行,这“沁阳”此刻竟似已变成了个“凶城”。

  傍晚时朱七七方自一觉醒来。她虽然睡了一下午,却并未睡得十分安稳,睡梦之中,她仿佛听到外面长街之上,有马蹄奔腾,往来不绝。此刻她一睡醒,别人可也睡不成了。

  匆匆梳洗过,她便赶到隔壁一间屋外,在窗外轻轻唤道:“老八,老……”

  第二声还未唤出口来,窗子就已被推开,火孩儿穿了一件火红短袄,站在临窗一张床上,笑道:“我算准你也该起来了。”

  朱七七悄声道:“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