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孩儿皱了皱鼻子,道:“你睡得舒服,我可苦了,简直眼睛都不敢合,一直盯着他,他怎么走得了,你瞧,还睡得跟猪似的哩。”

  朱七七道:“不准骂人。”眼珠子一转,只见对面床上,棉被高堆,沈浪果然还在高卧。朱七七轻笑道:“不让他睡了,叫醒他。”

  火孩儿笑道:“好。”凌空一个筋斗,翻到对面那张床上,大声道:“起来起来,女魔王醒来了,你还睡得着么?”

  沈浪却真似睡死一般,动也不动。

  火孩儿喃喃道:“他不是牛,简直有些像猪了……”突然一拉棉被,棉被中赫然还是床棉被,哪有沈浪的影子?

  朱七七惊呼一声,越窗而人,将棉被都翻到地上,枕头也甩了,顿足道:“你别说人家是猪,你才是猪哩!你说没有合眼睛,他难道变个苍蝇飞了不成?……来人呀,快来人呀……”

  花蕊仙、黑衣大汉们都匆匆赶了过来,朱七七道:“他……他又走了……”一句话未说完,眼圈已红了。

  火孩儿被朱七七骂得噘起了小嘴,喃喃地道:“不害臊,这么大的人,动不动就要流眼泪,哼,这……”

  朱七七跳了起来,大叫道:“你说什么?”

  火孩儿道:“我说……我说走了又有什么了不得,最多将他追回来就是。”

  朱七七道:“快,快去追!追不回来,瞧我不要你的小命……你们都快去追呀,瞪着眼发啥呆?只怕……只怕这次再也追不着了。”突然伏在床上,哭了起来。

  火孩儿叹了口气道:“追吧……”

  突见窗外人影一闪,沈浪竟飘飘地走了进来。

  火孩儿又惊又喜,扑过去一把抓住了他,大声道:“好呀,你是什么时候走的?害得我挨骂。”

  沈浪微微笑道:“你在梦里大骂金不换时,我走的……”

  第三回 死神夜引弓

  火孩儿见饭堂中的客人俱都对朱七七评头论足,气的瞪起眼睛,道:“七姐,你瞧这些小子胡说八道,可要我替你揍他们一顿出气?”

  朱七七道:“出什么气?”

  火孩儿怪道:“人家说你,你不气么?”

  朱七七嫣然笑道:“你姐姐生得好看,人家才会这样。你姐姐若是个丑八怪,你请人家来说,人家还不说哩。这些人总算还知道美丑,不像……”瞟了沈浪一眼,“不像有些人睁眼瞎子,连别人生得好看不好看都不知道。”

  沈浪只当没有听见。朱七七咬了咬牙,在桌底下狠狠踩了他一脚,沈浪还是微微含笑,不理不睬,直似完全没有感觉。

  火孩儿摇着头,叹气道:“七姐可真有些奇怪,该生气的她不生气,不该生气的她却偏偏生气了。”

  朱七七道:“小鬼,你管得着么?”

  火孩儿笑道:“好好,我怕你。你心里有气,可莫要出在我身上。”只听众人说得越来越起劲,笑声也越来越响,目光更是不住往这边瞟了过来,火孩儿皱了皱眉,突然跑出去将那八条大汉都带了进来,门神般站在朱七七身后。八人俱面色铁青,满带煞气,眼睛四下一瞪,说话的果然少了。惟有左面角落中,一人笔直坐在椅上,始终不声不响,动也未动,一双冰冷的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门口,似是等着什么人似的,目中却满含仇恨之意。他身穿蓝布长衫,已经洗得发白,苍白的面容没有一丝血色,颔下无须,年纪最多不过二十五六。

  这时门外又走进一个人来,面容身材,都与这蓝衫少年一模一样,只是穿着的却是一袭质料甚是华贵的衣衫,年纪又轻了几岁,嘴角常带笑容,与那蓝衫少年冷漠的神情,大不相同。他目光在朱七七面上盯了几眼,又瞧了瞧沈浪,便径自走到蓝衫少年身旁坐下,笑道:“大哥你早来了么?”

  蓝衫少年双目却始终未曾自门口移开。华服少年似乎早已知道他不会答话,坐下来后,便自管吃喝起来,只是目光也不时朝门外瞧上两眼。

  另一张圆桌上几条大汉眼睛都在悄悄瞧着他们,其中一入神情最是剽悍,瞧起人来,睥睨作态,全未将别人放在眼睛里,此刻却压低声音,道:“这两人可就是前些日子极出风头的丁家兄弟么?”

  他身旁一人,衣着虽极是华丽,但獐头鼠目,形貌看来甚是猥琐不堪,闻言赔笑道:“铁大哥眼光,果然敏锐,一眼就瞧出了。”

  那剽悍大汉浓眉微皱道:“不想这两人也会赶来这里。听人说他兄弟俱是硬手,这件事有他两人插入,只怕就不大好办了。”

  那鼠目汉子低笑道:“丁家兄弟虽扎手,但有咱们‘神枪赛赵云’铁胜龙铁大哥在这里还怕有什么事不好办的。”

  铁胜龙遂即哈哈一笑,目光转处,笑声突然停顿,朝门外呆望了半晌,嘶声道:“真正扎手的人来了。”

  这时满堂群豪,十人中有九人都在望着门口,只见一男一女,牵着个小女孩子,大步走人。他两人显然乃是夫妻,男的熊肩猿腰,筋骨强健,看去满身俱是劲力,但双颧高耸,嘴角直似已咧到耳根,面貌煞是怕人。那女的身材婀娜,乌发堆云,侧面望去,当真是风姿绰约,貌美如花,但是若与她面面相对,只见那芙蓉粉脸上,当中竟有一条长达七寸的刀疤,由发际穿眉心,斜斜划到嘴角。她生得若本极丑陋,再加这道刀疤也未见如何,但在这张俏生生的清水脸上,骤然多了这条刀疤,却不知平添了几许幽秘恐怖之意,满堂群豪虽然是胆大包天的角色,也不觉看得由心里直冒寒气。她夫妻虽然吓人,但手里牵着的那小女孩子,却是天真活泼,美丽可爱。圆圆的小脸,生着圆圆的大眼睛,到处四下乱转,瞧见了火孩儿,突然做了个鬼脸,伸了伸舌头,嘻嘻直笑。

  火孩儿皱眉道:“这小鬼好调皮。”

  朱七七笑道:“你这小鬼也未见得比人家好多少。”

  满堂群豪却在瞧着这夫妻两人,他夫妻却连眼角也未瞧别人一眼,只是逗着他们的女儿,问她要吃什么,要喝什么?似是天下只有他们这小女儿才是最重要的。

  朱七七笑道:“有趣有趣,怪人越来越多了。想不到这沁阳城,竟是如此热闹。”

  沈浪道:“你可知这夫妻两人是谁么?”

  朱七七道:“他们可知我是谁么?”

  沈浪叹道:“小姐,这两人名头只怕比你要大上十倍。”

  朱七七笑道:“当今武林七大高手也不过如此,他们又算得什么?”

  沈浪道:“你可知道江湖中藏龙卧虎,纵是人才凋零如此刻,但隐迹风尘的奇人还不知有多少。那七大高手只不过是风云际会,时机凑巧,才造成他们的名声而已,又怎见武林中便没有人强过他们。”

  朱七七笑道:“好,我说不过你。这两人究竟是谁?”

  沈浪道:“我也不知道。”

  朱七七气得直跺脚,悄声道:“若不是有这么多人在这里,我真想咬你一口。”

  忽然间,只听一声狂笑之声,由门外传了进来,笑声震人耳鼓,听来似是有十多个人在同时大笑一般,群豪又被惊动,一齐侧目望去,只见七八条大汉,拥着个又肥又大的和尚,走了进来。这七八条大汉,不但衣衫俱都华丽异常,而且脚步稳健,双目有神,显见得是武林中知名之士,但却都对这和尚恭敬无比。而这胖大和尚,看来却委实惹人讨厌,虽在如此严寒,他身上竟只穿了件及膝僧袍,犊鼻短裤,敞开了衣襟,露出了满身肥肉,走一步路,肥肉就是一阵颤抖,朱七七早已瞧得皱起了眉头。

  火孩儿悄声道:“七姐,你瞧这和尚像只什么?”

  朱七七噗哧一笑,道:“小鬼,人家正在吃饭,你可不许说出那个字儿,免得叫我听了,连饭都吃不下去。”

  火孩儿道:“若说这胖子也会武功,那倒真怪了,他走路都要喘气,还能和人动手么?”

  只见与这胖大和尚同来的七八条大汉,果然是交游广阔,满堂群豪,见了他们,俱都站起身子,含笑招呼。只有那一双夫妻,仍是视若无睹,那兄弟两人,此刻却一齐垂下了头,只顾喝酒吃菜,也不往门外瞧了。

  铁胜龙拉了拉那鼠目汉子的衣袖,悄声道:“这胖和尚是谁,你可知道?”

  鼠目汉子皱眉道:“在江湖中只要稍有名头的角色,我万事通可说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但此人我却想不到他是谁。”

  铁胜龙道:“如此说来,他必是江湖中无名之辈了。”

  万事通沉吟道:“这……的确……”

  铁胜龙突然怒叱道:“放屁,他若是无名之辈,秦镖头、王镖头、宋庄主等人怎会对他如此恭敬?万事通,这次你可瞎了眼了。”

  这时大厅中已挤得满满的,再无空座,八九个堂倌忙得满头大汗,却仍有所照应不及。但大厅堂却只听见那胖大和尚一个人的笑声,别人的声音,都被他压了下去。火孩儿嘟着嘴道:“真讨厌。”

  朱七七道:“的确讨厌,咱们不如……”

  沈浪道:“你可又要惹事了?”

  朱七七道:“这种人你难道不厌恶么?”

  沈浪道:“你且瞧瞧,这里有多少人厌恶他?那边兄弟两人,眼睛一瞧他,目中就露出怨毒之色,哥哥已有数次想站起来,却被弟弟拉住。还有那夫妻两人,虽然没有瞧过他一眼,但神情也不对了,何况那边铁塔般的大汉也有些跃跃欲试,只是又有些不敢……这些人迟早总会忍不住动手的,你反正有热闹好瞧,自己又何必动手。”

  朱七七叹道:“好吧,我总是说不过你。”

  突听那和尚大笑道:“来了来了。”

  群豪望将过去,但见两条黑衣大汉,挟着个歪戴皮帽的汉子,走了进来,这汉子一眼便可看出是个市井中的混混儿,此刻却已吓得面无人色。两条黑衣大汉将他推到那胖大和尚面前,其中一人恭声道:“这厮姓黄,外号叫黄马,对那件事知道得清楚得很,这沁阳城中,也只有他能说出那件事来。”

  胖大和尚笑道:“好,好,先拿一百两银子给他,让他定定心。”立刻有人掏出银子,抛在黄马脚下。

  黄马眼睛都直了,胖大和尚笑道:“说得好,还有赏。”

  黄马呼了口气,道:“小人黄马,在沁阳已混了十多年……”

  胖大和尚道:“说简单些,莫要哕嗦。”目光四扫一眼,又大笑道:“说的声音电要大些,让大伙儿都听听。”

  黄马咳嗽了几声,大声道:“沁阳北面,是出煤的,但沁阳附近,却没有什么人挖煤,直到前半个多月,突然来了十来个客商,将沁阳北面城外的地全部买下了,又从外面雇了百多个挖煤的工人,在上个月十五那天,开始挖煤,但挖了半个月,也没有挖出一点煤渣来。”他说的虽是挖煤的事,但朱七七、沈浪瞧到满堂群豪之神情,已知此事必定与沁阳城近日所发生之惊人变故有关,也不禁倾听凝神。

  黄马悄悄伸出脚将银子踩住,嘴角露出一丝满足之微笑,接道:“但这个月初—,也就是四天前,他们煤未挖着,却在山脚下挖出一面石碑,那石碑上刻着……刻着……八个字……”

  方自说了两句话,他面上笑容已消失不见,而泛起恐惧之色,甚至连话声也颤抖起来:“那八个字是:遇石再入,天现凶瞑。”

  群豪个个在暗中交换了眼色,神情更是凝重,那胖大和尚也不笑了,道:“除了这八个字外,石碑上还有什么别的图画?”

  黄马想了想,道:“没有别的了。听说那些字的每一笔,每一画,都是一根箭,一共是七十根箭,才拼成那八个字。”

  群豪不约而同,脱口轻呼了一声:“箭。”声音里既是惊奇,又是诧异,显然还都猜不出这“箭”象征的是什么。

  黄马喘了口气,接道:“挖煤的人里也有识字的,看见石碑都不敢挖了,但那些客商,见了石碑,却显得欢喜得很,出了三倍价钱,一定要挖煤的再往里挖,当天晚上,就发现山里面竟有一道石门,门上也刻着八个字:‘入门一步,必死无赦’。似是用朱砂写的,红得怕人。”

  大厅中一片沉寂,惟有呼吸之声,此起彼落。只听黄马接道:“挖煤的瞧见这八个字,再也不敢去了。那些客商似乎早已算到有此一着,竟早就买了些酒肉,也不说别的,只说犒赏大家,于是大伙儿大吃大喝,喝到八九分酒意,客商们登高一呼,大伙儿再也不管门上写的是什么,群锄齐下,锄开了门,冲了进去,但第二天……第二天……”

  那胖大和尚厉声道:“第二天怎样?”

  黄马额上已沁出冷汗,颤声道:“头天晚上进去的人,第二天竟没有一个出来。到了中午,他们的妻子父母,都赶到那里,拥在矿坑前,痛哭呼喊,那声音远在城里也可听见,当真是凄惨已极,连小人听了都忍不住要心酸落泪,但……但直到下午,矿坑里仍是毫无回应。”他伸手抹冷汗,手指也已不住颤抖,喘了两口气,方自接道:“到后来终于有几个胆子大的,结伴走进去,才发觉那些人竟都已死在石门里一间大厅中,也瞧不见他们身上有何伤痕,但死状却是狰狞可怕已极,有的双眼凸出,眼珠里还留着临死前的惊骇与恐怖。进去的人哪敢再瞧第二眼,狂呼着奔出来。死者的家人悲痛之下,抢着要进去,幸好大多被人劝住,只选出几个年轻力强之人,进去抬出了死者的尸身,赶紧掩埋,哪知……哪知到了第三天的午间,就连那些进去抬尸身的人也都突然死了。”他虽是市井之徒,但口才却是不错,将这件惊人恐怖之事,说得历历如绘。群豪虽然胆大,但听到这里,只觉手足冰冷,心头发寒,十人中倒有九人,不知不觉拿起了酒杯,仰首一饮而尽。

  坐在那和尚身侧的一个枯瘦老人,目光灼灼,举杯沉吟半晌,道:“你可知道那些进去抬棺材的人,到了第三天是如何死的?”

  黄马道:“……”他嘴张了两次,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到了第三次,方自嘶哑着声音道:“那些人第三天午间,有的正在吃饭,有的正在为死者捻香,有的正在挑水,还有个人正弯着腰写怖联,但到了正午,这些分散在四方的人,竟不约而同突然见着鬼似的,平地跳起老高,口中一声惊呼还未发出,便倒在地上,全身抽搐而死。”

  枯瘦老人身子一震,“当”的一声将酒杯放到桌上,双目呆望着屋顶,喃喃道:“子不过午,好厉害……好厉害……”目光中也充满了惊恐之色,“噗”的一响,酒杯也被生生捏碎了。

  朱七七在桌子上悄悄抓住了沈浪的手掌,花容失色,只有火孩儿睁大了眼睛,道:“难道那些人都是中毒死的?”

  枯瘦老人说道:“不错,毒……毒……那石门里每一处必然都有剧毒,常人只要手掌沾上了石门、石壁,甚至只要沾上那些中毒而死的人,只怕都活不过十二个时辰……如此霸道的毒药,老夫已有二十年未曾见过了。”

  那胖大和尚道:“难道比你这‘子午催魂’莫希所使的毒药还厉害么?”群豪听得这老人竟是当今武林十九种歹毒暗器中名列第三之“子午催魂沙”的主人,面容都不禁微微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