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浪不觉吃了一惊,忖道:“此人既然如此说话,方千里等人便必非被他所伤,那……那却又是谁将他们伤了的?凭金不换的本事,又怎伤得了这许多武功高手?”他越想越觉奇怪,不知不觉间放缓了脚步。

  但一路行来,终是走了不少路途,突见一条人影自对面飞掠而来,本只是淡淡灰影,眨眼间便来到近前,竟是那乱世神龙之女,铁化鹤之妻,面带伤疤的半面美妇。她怀抱着爱女亭亭,满面俱是惶急之色,一瞧见沈浪,有如见到亲人一般,骤然停下脚步,喘息着问道:“相公可曾瞧见我家夫君了么?”

  沈浪变色道:“铁兄莫非还未回去?”

  半面美妇焦急道:“至今未有消息。”

  沈浪道:“方千里、胜滢、一笑佛等人……”

  他话未说完,半面美妇已截口道:“这些人岂非都是跟着相公一同探访墓中秘密去了,他们的行踪妾身怎会知道?”

  沈浪大骇道:“这些人莫非也未曾回去?”

  他深知铁化鹤关心爱妻幼女,一获自由,必先赶回沁阳与妻女相会,此番既未回转,其中必然又有变故,何况方千里等数十人亦是不明下落,他们不回沁阳,却是到哪里去了?那半面美妇瞧见沈浪面上神情,自然更是着急,一把抓住沈浪的衣襟,顿声道:“化鹤……他莫非已……”

  沈浪柔声道:“夫人且莫着急,此事……”目光动处,语声突顿。

  那雪地之上,赫然竟已只剩下足尖向古墓去的脚印,另一行足尖向前的,竟已不知在何时中止了。

  沈浪暗道一声不好,也顾不得再去安慰那半面美妇,立时转身退回。金无望面沉如水,半面美妇目光莹然,亭亭紧勾着她的脖子,不住啼哭——

  一行人跟在沈浪身后,走回一箭之地,突听沈浪轻呼一声:“在这里了。”

  金无望凝目望去,但见那行走向沁阳去的零乱脚印,竟在这里突然中断,那老老少少几十个人,竟似在这里突然平地飞上天去了。

  半面美妇嘶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沈浪沉声道:“铁兄与方千里、一笑佛等人俱都已自古墓中脱险,一行人想必急着赶回沁阳,但到了这里……到了这里……”

  那一行人到了这里怎会失踪?究竟遇着什么惊人的变故?沈浪亦是满头雾水,百思不解,只得长叹一声,住口不语。

  那半面美妇究竟非同凡妇可比,虽在如此惶恐急痛之下,眼泪并未流出。但她凝目瞧了雪地上足印几眼,只见这行足印既未转回,亦未转折,果然似自平地升天一般——她虽然镇定,却也不禁越瞧越是奇怪,越瞧越是惊惶,连手足都颤抖起来,骇极之下,反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金无望与沈浪对望一眼,这两人平日都可称得上是料事如神之辈,但此刻竭尽心力,用尽智慧,却也猜不出是怎么回事来。

  两人平日若是迷信鬼神,便可将此事委诸鬼神之作祟;他两人平日若是愚钝无知,也可自我解说为:“此事其中必有古怪,只是我想不出来罢了。”

  但两人偏偏却是头脑冷静,思虑周密之人,片刻间已想过无数种解释,其中绝无任何一条理由能将此事解释得通。

  他两人既不迷信鬼神,又深信此事自己若不能想通,别人更绝对想它不出,这才会越想越觉此事之诡异可怕。两人对望一眼,额上都不禁沁出了冷汗。

  到了这时,那半面美妇终于也忍不住流下泪来,垂首道:“贱妾方寸已乱,此事该如何处理,全凭相公作主了。”

  沈浪笑道:“这其中必定有个惊人的阴谋,在下一时间也想不出该如何处理,但望夫人此刻且莫作无谓之伤悲,且与在下……”

  突听一声嘶哑的呼喝,道:“铁大嫂莫听这人的鬼话,他身旁那厮便是快活王的门下,也就是这次在古墓中捣鬼的人,姓沈的早就与他串通好了,铁大哥、方大侠以及数十位武林朋友,却早已被这两人害死了,我见义勇为金不换可以作证。”

  这嘶哑的呼声,正是金不换发出来的,他躲在道旁远远一株树下,正指手画脚,在破口大骂。

  他身旁还有四人,却是那“不败神剑”李长青、“气吞斗牛”连天云,与惜语如金的冷家兄弟。

  原来李长青等人风闻沁阳城的怪事,便连夜赶来,却恰巧遇着了正想无事生非的金不换。此刻李长青虽还保持镇静,连天云却早已怒形于色,厉声喝道:“难怪我兄弟猜不出这姓沈的来历,原来他竟然是快活王的走狗,冷大、冷三,咱们这次可莫要放过他。”

  那半面美妇本还拿不定金不换言语可是真的,此刻一听“仁义庄”主人竟然也是如此说话,心下再无迟疑,咬一咬牙,一言未发,一只纤纤玉手,却已拍向沈浪胸膛,掌势之迅急奇诡,较那“震山掌”皇甫嵩高明何止百倍!

  沈浪怀中虽抱着一人,但身形一闪,便险险避过。他深知此时此刻已是万万解说不清,是以口中决不辨白。

  金不换更是得意,大骂道:“你瞧这厮终究还是承认了吧,铁大嫂,你手下可莫要留情……连老前辈,你也该快动手呀。”

  连天云怒道:“老夫岂是以多为胜之辈。”

  金不换冷笑道:“对付这样的人,还能讲什么武林道义?连老前辈你且瞧瞧,坐在那边雪地中的是什么人?”

  连天云一眼瞧见了花蕊仙,目光立刻被怒火染红,暴喝一声,扑将上去。

  突见一个煞眉煞脸的灰袍人,横身拦住了他去路,连天云怒道:“你是什么人,也敢挡路?”

  金无望冷冷的瞧着他,也不说话,连天云劈面一拳打了过去,金无望挥手一掌,便化开了他的拳势。

  连天云连攻五拳,金无望双掌飞舞,专切他脉门,脚下却仍半步未让,连天云怒极大喝道:“花蕊仙是你什么人?”

  金无望冷冷道:“花某与我毫无干系,但沈相公既已将她托付于我,谁也休想伤她。”

  雪地上的花蕊仙,虽被拖得浑身发疼,此刻面目上却不禁流露出感激之色。但见连天云须发怒张,瞬息间又攻出了九拳之多。

  “气吞斗牛”连天云虽在衡山一役中将武功损伤了一半,但此刻拳势施展开来,却是刚猛威勇,无与伦比。

  拳风虎虎,四下冰雪飞激,金无望却仍是屹立当地,动也不动。那边李长青越瞧越是惊奇。他固是惊奇于金无望武功之高强,却更是惊奇于沈浪之飘忽,轻功之高绝,怀中纵然抱着一人,但身形飞掠在雪地上,双足竟仍不留丝毫脚印,半面美妇掌力虽迅急,却也休想沾得他一片衣袂。

  金不换瞧得眉飞色舞,别人打得越厉害,他便越是开心,忍不住又道:“冷大、冷三,你们也该上去帮帮忙呀,难道……”

  话声未了,忽然一道强锐之极的风声扑面而来,冷三右腕上那黑黝黝的铁钩已到了他面前。

  金不换大骇之下,凌空一个斛斗,堪堪避开,怒喝道:“你这是做什么?”

  冷三道:“凭你也配支使我。”说了七个字后,便似已觉说得太多,往地上重重啐了一口。金不换气得目定口呆,却也将他无可奈何。

  这时雪地上两人已对拆了数十招之多。沈浪与金无望两人必是只有闪避绝未还手。沈浪虽有累赘,幸好半面美妇怀中也抱着一人,是以他身法尚流动自如。那边金无望却已有些对连天云刚烈的拳势难以应付,只因有守无攻的打法,委实太过吃力,除非对方武功相距悬殊,否则定是必败之局。

  李长青眼观六路,喃喃地道:“这少妇必是塞外神龙之女柳伴风,不想她武功竟似已不在‘华山玉女’之下,她夫婿铁化鹤身手想必更见不凡,由此可见,江湖中必定还有甚多无名的英雄……但她夫妻终究是名家之后,这少年却又是谁?倒委实令人难以猜测。”

  要知沈浪自始至终都未施出一招,别人自然无法瞧出他武功。李长青目光转向金无望瞧了半晌,双眉更是愁锁难展。

  突见那半面美妇柳伴风倒退数步。她早已打得香汗淋漓,胸中也喘息不住,但仍未沾着沈浪一片衣袂,此刻戟指娇叱道:“你……你为何不还手?”

  沈浪道:“在下与夫人素无冤仇,为何要还手?”

  柳伴风道:“放屁!此事若不是你做的,人到哪里去了,你若不解说清楚……”

  沈浪苦笑道:“此事连在下都莫名其妙,又怎能解说得出?”

  柳伴风顿足道:“好,你……你……”

  咬一咬牙,放下那孩子——亭亭早已吓得哭不出了,此刻双足落地,才放声大哭起来。柳伴风瞧瞧孩子,瞧瞧沈浪,眼中亦是珠泪满眶,突然弯下身子抱起她女儿,也轻轻啜泣起来。

  沈浪仰天长叹一声,道:“真相难明,是非难分,叫我如何自处?夫人你若肯给在下半月时间,我必定探出铁大侠的下落。”

  柳伴风霍然抬起头来,目光凝注着他。

  那边金不换又想发话,却被冷大、冷三四道冰冷锐利的目光逼得一个字也不敢说了。只见柳伴风目光不瞬,过了半晌,突然道:“好!我在沁阳等你。”

  沈浪转向李长青,道:“前辈意下如何?”

  李长青沉吟半晌,微微一笑,道:“我瞧冷家兄弟对你颇有好感,想必也不愿与你动手,只是我那三弟……唉,除非你能将花蕊仙留下。”

  沈浪道:“在下可担保她绝非是伤金振羽一家的凶手。”

  连天云虽在动手,耳朵也未闲着,闻言怒喝道:“放屁!老夫亲眼见到的……”

  沈浪截口道:“前辈可知道当今天下,已有许多绝传的武功重现江湖,前辈可知道安阳五义乃是死在紫煞手下,铁化鹤却绝未动手?在下今日不妨将花蕊仙留下,但在真相未明之前,前辈却必须担保不得伤害于她。”

  李长青手捻长髯,又自沉吟半晌,慨然道:“好,老夫便给你半月之期。

  半月之后,你且来仁义庄一行,铁夫人也可在敝庄相候。”

  柳伴风手拭泪痕,点了点头,李长青轻叱道:“三弟还不住手。”

  连天云猛攻三拳,后退六步,目光仍忍不住狠狠地瞪着金无望,金无望仰首向天,只当没有见到。

  金不换忍不住大喝道:“沈浪虽可放走,但那厮可是快活王手下,却万万放不得的。”

  沈浪道:“你留得下他么?”

  金不换怔了一怔,道:“这……这……”

  沈浪一字字缓缓道:“无论他是否快活王门下,但各位既已放过在下,便也不得难为于他。在下若无他相助,万难寻出事情真相。”

  李长青叹道:“那位兄台若是要走,本无人能拦得住他……”

  突然一挥袍袖,道:“事已决定,莫再多言,相烦铁夫人扶起那位花夫人,咱们走吧。”

  沈浪向冷家兄弟含笑抱拳,冷大、冷三枯涩的面容上,似有笑容一闪,但目光望见金不换,笑容立时不见了。

  金不换干咳一声,远远走在一边,更是不敢接触别人的目光。李长青瞧了他一眼,忍不住摇头叹息。

  人群都已离去,阿堵方自一挑大拇指,又大声夸道:“沈相公果然够朋友,危难时也不肯抛下我师父,难怪师父他老人家肯对沈相公如此买账了。”

  沈浪微微笑道:“好孩子,你要知道惟有患难中才能显得出朋友交情。”

  阿堵道:“但阿堵却不懂,相公你怎肯将那……那姓金的轻轻放过?”

  沈浪叹道:“我纵要对他有所举动,李二侠也必要维护于他。”

  阿堵点了点头,沈浪忽然又道:“在下尚有一事想要请教金兄,不知……”

  金无望不等他话问出来,便已答道:“快活四使惟有在下先来中原,但在于并未假冒花蕊仙之名向人出手,那金振羽是谁杀的,在下亦不知情。”

  他事先便能猜出沈浪要问的话,沈浪倒不奇怪。但他说的这番话,却使沈浪吃了一惊,呆了半晌,喃喃道:“既是如此,那金振羽等人又是谁下手杀的?除了快活王一门之外,江湖中难道还有别人能偷学到武林中一些独门秘技?”

  金无望沉声道:“想来必是如此,还有……‘塞外神龙’之不传秘技紫煞手,快活门下除了一人之外,谁也未去练它,而那人此刻却远在玉门关外,是以‘安阳五义’若是被紫煞手所伤,在下亦是全不知情。”

  沈浪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骇然道:“在下平日自命料事颇准,谁知今日却事事都出了在下意料,但……但那‘安阳五义’乃是自古墓中负伤而出,若非金兄下的毒手,那古墓中难道还有别人在么?此人是淮?他又怎会学得别人的独门武功?”

  金无望叹道:“局势越来越见复杂,看来江湖大乱,已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