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七七道:“我走不动也会爬出去,用不着你伸手来扶。”

  绯衣少年冷笑一声,也不答话,双手却已在她的膝盖关节处,轻轻捏揉起来,朱七七眼睛一瞪,要推开他,哪知这少年一双手掌之上,竟似有着种奇异的魔力,朱七七只觉他手掌所及处,又是痹,又是软,又是疼,又是麻,但那一股痹软麻疼的滋味直钻人她骨子里,却又是说不出的舒服,这滋味竟是她生平未有,竟使她无力推开他,又有些不愿推开他。

  她心里虽不愿意,但身子却不由自主向他靠了过去,灯光映照下,她苍白的面容,竟也变作嫣红颜色。

  绯衣少年目中又流露出那火一般炽热的奇异光芒,指尖也起了一阵奇异而轻微的颤抖。

  朱七七颤声道:“住……住手……放开我……我……”

  绯衣少年嘴唇附在她耳边,轻轻道:“你真的要我放开你么?”

  朱七七全身都颤抖起来,目中突然闪出了泪光,道:“我……我不知道,求求你……你……”

  突然间,门外传来一声娇笑,一人轻叱道:“好呀,我早就知道你溜到这里来了。你两人这是在做什么?”

  笑声中带些酸溜溜的味道,正是那白衣少女。

  朱七七又惊,又羞,咬牙推开了那绯衣少年。

  白衣少女斜眼瞧着她,微微笑道:“你不是厌恶他么,又怎的赖在他怀里不肯起来?”

  朱七七脸更红了,她平日虽然能言善辩,但此刻却无言可答。

  只因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为了什么?——这本是她平生第一次领略到情欲的滋味,她委实不知道情欲的魔力,竟有这般可怕。

  白衣少女眼波转向绯衣少年,娇笑道:“你的错魂手段,又用到她身上了么?你……”

  突然瞧见绯衣少年目中火一般的光芒,身子一颤,戛然住口。

  绯衣少年却已一步步向她走了过来,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我怎样?”

  白衣少女面靥也红了,突然轻呼一声,要待转身飞奔,但身子却已被绯衣少年一把抱住。

  她身子竟已软了,连挣扎都无法挣扎。

  绯衣少年缓缓道:“这是你自己找来的,莫要怪我。”

  他目光越来越亮,脸也越来越红,突然伸出手来,撕开了她的衣襟……朱七七娇啼一声,转过身子,不敢再看。

  只觉耳边风声一飘,一件纯白色的长袍,已自她背后抛了过来,落在她面前的地上,只听那白衣少女的喘息声,越来越是剧烈。

  朱七七身子也随着这喘息颤抖起来,要想夺门而出,却连脚都抬不起来。只听那绯衣少年在身后道:“我放过了你,你还不快走。”

  朱七七咬一咬樱唇,转身踉跄奔出。

  突然那绯衣少年又自喝道:“拾起那件衣服,披在身上等出门之后,逢左即转,莫要停留,莫要回头,到时自有人来接你……莫等我改变了主意。”

  朱七七嘴唇都已咬出血来,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重又拾起了那件白袍,再也不敢去瞧绯衣少年与白衣少女一眼。

  她踉跄奔出门,颤抖着穿起白袍。她转了两个弯,心房犹在不住跳动。

  这时她才发觉自己原想瞧瞧地道中的光景,但无论如何,她也不敢转回头去瞧了,她只觉那绯衣少年是个恶魔,比恶魔还要可怕,比恶魔还要可恨。她一生中从未如此怕过,也从未如此恨过。

  两旁石壁深处,似乎隐隐有铁链曳地之声传来。

  但朱七七也不敢停留查看,她逢左即转,又转了两个弯,心中方惊异于这地下密室规模之大。抬头望处,已瞧见两个劲装大汉,在前面挡住了她的道路,朱七七一颗心又提起来,但这时她既已无法后退也只有硬着头皮前进——前面的人虽可怕,但总比那绯衣少年好得多。

  哪知那两条大汉见了她,面上竟毫无异色,一人似乎在说:“这位姑娘倒面生得很。”

  另一人便道:“想必是夫人新收容的。”

  朱七七听了,一颗心立时放下,她这才知道那绯衣少年要她穿起白袍的用意,当下壮着胆子,大步走了过去。

  那两条大汉果然非但不加阻拦,反而躬身赔笑道:“姑娘有事要出去么?”

  朱七七哪敢多说话,鼻孔里“哼”了一声,便匆匆走过去,只听两个大汉犹在后面窃窃低语:“这位姑娘好大的架子。”

  两旁石壁似有门户,但俱都是紧紧关闭着的,展英松、方千里,那些失踪了的人,此刻可能就在这些紧闭着的门户里,而那小楼上的绝代丽人,想必就是这一切阴谋的主谋人,她纵非云梦仙子,也必定与云梦仙子有着极深的关系——这些都是沈浪一心想查探出的秘密,如今朱七七已全都知道了。

  朱七七想到这里,想到她终于已为自己所爱的人尽了力,只觉自己所受的苦难折磨,都已不算什么了。

  她脚步顿时轻快起来,暗暗忖道:“原来能为自己所爱的人吃苦,竟也是一种快乐。只是世上又有几人能享受到这种快乐……我岂非比别人都幸福得多……”

  心念转动间,地道已走至尽头,却瞧不见出口的门户。

  就在这时,阴暗中一条人影窜出,朱七七目光动处又不禁骇了一跳,只见此人身高竟在八尺开外。朱七七身材并非十分矮小,但站在此人面前,却只及他胸口;朱七七身子也不算瘦弱,但腰肢却还不及他一条手臂粗。

  但此人身子虽巨大行动却轻灵得很,朱七七全未听到半点声息,这铁塔般的巨人已出现在她面前,宛如神话中魔神一般——精赤着的上身,涂着一层黄金色的油彩,笆斗大的头颅,剃得精光;只是如此巨大狞恶的巨人,目光却宛如慈母一般,柔和地望着朱七七。

  朱七七定下心神,壮起胆子,道:“你……你可是公子派来接我的?”

  那巨人点了点头,指指耳朵,又指指嘴。

  朱七七讶然忖道:“原来此人竟是个聋子哑巴。”

  只见那巨人已抬起两条又长又大的手臂,这地道顶端离地少说也有两人多高,但他一抬手便托住了。

  朦胧光影中,他那涂满了金漆的巨大身子,肌肉突然一块块凸起,那地道顶端一块巨大的石板,竟被他硬生生托起,他那一块块凸起的肌肉,也上下流动起来,宛如一条金蛇流窜不息。

  朱七七又吃了一惊:“此人好大的气力,除了他外,世上只怕再也无人能托起这石板了……”

  但此时此刻,她也不敢多想,当下施礼道:“多谢相助……”

  再也不敢瞧这巨人一眼,立起身子,自那抬起的石板空隙中窜了出去。

  她只当外面不是荒林,便是墓地,哪知却又大大的错了,这地道出口处,竟是一家棺材店的后室。

  宽大的房子里,四面都堆着已做好的、未做好的棺材,一些精赤着上身的彪形大汉,有的在锯木,有的在敲钉,有的在油漆,显得极是忙碌,显见这家棺材店生意竟是兴旺得很。

  朱七七自然又是一惊,但石板已合起,她只有硬着头皮站起来,哪知四下的大汉竟无人回头瞧她一眼。

  外面车声辚辚,人声喧哗,已是市街。还有两个人正在选购棺材,再加上锯木声、敲钉声,四下更显得热闹已极。

  但朱七七在这热闹的棺材店里,心底却又不禁泛起一阵恐怖之意。棺材店,为什么是棺材店?莫非那地道中常有死人……方才那出口,莫非就是专为送死人出来的?……死人一抬出来,就装进棺材送出去,那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棺材店里抬出棺材,本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也不会注意……那地道中就算一天死个二三十人,也不会有人发现……这些人杀人的计划,端的是又安全,又神秘……

  她越想越觉奇诡,越想越恐怖,当下倒抽一口凉气,放横了心,咬紧牙关,垂首冲了出去。

  外面便是棺材店的门面,果然有两个店伙计正在招呼着客人买棺材。这两个店伙计一个是麻子,另一个嘴唇缺了一块,说话有些不清。房子里有个高高的柜台,柜台上架着称银子的天平。

  朱七七将这一切都牢记在心,忖道:“只要我记准这家棺材店,就可带沈浪来了……”

  只见那客人正在眼睁睁的瞧着她,那两个店伙计倒未对她留意。朱七七又是奇怪,又是欢喜,三脚两步,便走了出去,一脚踏上外面的街道,瞧见那熙来攘往的人群,她心里当真是说不出的高兴。

  她垂首冲到街道对面,才敢回头探望,只见那家棺材店的大门上横挂着一块黑字招牌,写的是:“王森记”三个大字。

  两旁竟还挂着副对联:“惟恐生意太好;但愿主顾莫来。”

  对联虽不工整,含义倒也颇为隽永。

  朱七七这时嘴角才露出一丝笑意,将这招牌对联,全都紧紧记在心里,暗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只要记着你们的地方,还怕你们跑到哪里去!我独力破了这震动天下的大阴谋,大秘密,沈浪总不能再说我无用了吧?”

  于是她又不觉大是开心起来,但走了几步,她心里一转突又想到:“奇怪的是,他们明知我已知道秘密为何还放我出来?那绯衣少年莫非疯了么?如此一来,他母亲辛苦建立的基业,岂非要从此毁于一旦?他怎会为了我做出此等事情?这岂非不可能……不可能……”

  她嘴里说着不可能,嘴角却又泛出了笑容,因她已为自己这“不可能”的事,寻出了个解释:“我既能为沈浪牺牲一切,那少年自然也能为我牺牲一切,这爱情的力量,岂非一向都伟大得很。”

  想到这里,她心头只觉甜甜的,再无疑虑。这时正是黄昏,满天夕阳如锦,映得街上每个人俱是容光焕发。

  朱七七但觉自己一生从未遇着过这么可爱的天气,遇着过这么多可爱的人,她身子轻飘飘的,似乎要在夕阳中飞起来。

  但夜色瞬即来临,朱七七也立时发觉自己并不如想像中那般愉快——她委实还有许多烦恼。

  她此刻身无分文,却已饥寒交迫,而人海茫茫,沈浪在哪里?她也不知 该如何去寻找。

  方才她面临生死关头,自未将这些烦恼放在心上。但此刻她才发觉这些烦恼虽小,但却非常现实,非常难以解决。

  这里果然是洛阳城。

  朱七七在城门口来回踯躅了有顿饭时分,也拿不定主意,不知自己是该出城去,还是该留在这里。

  沈浪决不会还在那客栈里等她——他见她失踪,必定十分着急,必定四下寻找——但他究竟是往哪里去找了?

  现在,不是他在找她,反而是她在找他了。

  这转变非常奇妙,也非常有趣,朱七七想着想着,自己都不觉有些好笑,但此时此刻,却又怎能笑得出来?

  她皱着眉,负着手,绕着城脚,又兜了个圈子,只见一人歪戴着帽子,哼着小调,摇摇晃晃而来,瞧模样不是个流氓,也是个无赖。

  城里四下无人,朱七七突然一跃而出,阻着他去路,道:“喂,你可知道洛阳城中最最有名的英雄是谁?”

  那人先是一惊,但瞧了朱七七两眼,脸上立刻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眯着眼睛笑道:“俺的好妹子,你这可是找对人了,洛阳城里那有名的英雄,可不就是俺花花太岁赵老大么……”

  话犹未了,脸上已被“劈劈啪啪”连掴了五六个耳刮子,跟着翻身跌倒,赵老大还未弄清是怎么回事,手掌已被反拧在背后,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这才知道这花枝招展的大姑娘不是好惹的,没口的叫起饶命来。

  朱七七冷冷道:“快说,究竟谁是洛阳城最有名的英雄?”

  赵老大颤声道:“西城里的‘铁面温侯’吕凤先,东城里的‘中原孟尝’欧阳喜,都是咱们洛阳城响当当的人物。”

  朱七七暗暗忖道:“顾名思义,自是那欧阳喜眼皮较杂,交游较广……”

  当下轻叱道:“欧阳喜住在何处?乖乖的将你家姑奶奶带去。”

  那赵老大目中闪过一丝狡猾的笑意,连声道:“小人遵命,姑奶奶您行好放开小人的手,小人这就带姑奶奶去。”

  那“中原孟尝”欧阳喜在洛阳城中,果然是跺跺脚四城乱颤的人物,他坐落在东城的宅院,自是气象恢宏,连檐接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