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他便可将一切完全改变,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朱七七望着他关起房门,立时放声痛哭起来。

  她对这青衣“妇人”实已害怕到了极处,青衣“妇人”纵然走了,她也不敢稍有妄动。

  她只是想将满腔的恐惧,悲愤,仇恨,失望,伤心,羞侮与委屈,俱都化作眼泪流出。

  眼泪沾湿了衣襟,也沾湿了被褥——哭着哭着,她只觉精神渐渐涣散,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噩梦中骤觉一阵冷风吹人胸膛,朱七七机伶伶打了个寒噤,睁开眼,门户已开,恶魔又已回来。

  “她”右胁下挟着个长长的包袱,左手掩起门户,身子已到了床头,轻轻放下包袱,柔声笑道:“好孩子,睡得好么?”

  朱七七一见“她”笑容,一听“她”语声,身子便忍不住要发抖,只因这恶魔声音笑容,若是也与“她”心肠同样凶毒,倒也罢了;“她”笑容越是和蔼,语声越是慈祥,便越是令人无法忍受。

  只见“她”将那长长的包袱打开,一面笑道:“好孩子,你瞧姑姑多么疼你,生怕你寂寞,又替你带了个伴儿来了。”

  朱七七转目望去,心头又是一凉——包袱里竟包着个白衣女子,只见她双颊晕红,眼帘微合,睡态是那样温柔而娇美,那不是白飞飞是谁。

  这可怜的少女白飞飞,如今竟已落人了这恶魔手中。

  朱七七狠狠瞪着青衣“妇人”,目光中充满了愤恨——目光若是也能杀人,这青衣“妇人”当真已不知要死过多少次了。

  只见“她”自怀中取出一只黑色的革囊,又自革囊中取出一柄薄如纸片的小刀,一只发亮的钩子,一只精巧的勺子,一把剪刀,三只小小的玉瓶,还有四五件朱七七也叫不出名目,似是熨斗,又似是泥水匠所用的铲子之类的东西,只是每件东西都具体而微,仿佛是童子用来玩的。

  朱七七也不知“她”要做什么,不觉瞧得呆住了。

  青衣“妇人”突然笑道:“好孩子,你若是不怕被吓死,就在一旁瞧着,否则姑姑我还是劝你,赶紧乖乖的闭起眼睛。”

  朱七七赶紧闭起眼睛,只听青衣“妇人”笑道:“果然是好孩子……”

  接着,便是一阵铁器叮当声,拔开瓶塞声,刀刮肌肤声,剪刀铰剪声,轻轻拍打声……

  停了半晌,又听得青衣“妇人”撮口吹气声,刀锋霍霍声,还有便是白飞飞的轻轻呻吟声……

  在这静寂如死的深夜里,这些声音听来,委实令人心惊胆战,朱七七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忍不住悄悄睁开眼睛一看……

  怎奈青衣“妇人”已用背脊挡住了她视线,她除了能看到青衣“妇人”双手不住在动外,别的什么也瞧不见。

  她只得又合起眼睛,过了约摸有两盏茶时分,又是一阵铁器叮当声,盖起瓶塞声,束紧革囊声。

  然后,青衣“妇人”长长吐了一口气,道:“好了。”

  朱七七睁眼一望,连心底都颤抖起来——

  那温柔、美丽、可爱的白飞飞,如今竟已成个头发斑白,满面麻皮,吊眉塌鼻,奇丑无比的中年妇人。

  青衣妇人咯咯笑道:“怎样,且瞧你姑姑的手段如何?此刻就算是这丫头的亲生父母,再也休想认得出她来了。”

  朱七七哪里还说得出话。

  青衣“妇人”咯咯地笑着,竟伸手去脱白飞飞的衣服,恍眼之间,便将她剥得干干净净,一丝不挂。

  灯光下,白飞飞娇小的身子,有如待宰的羔羊般,蜷曲在被褥上,令人怜悯,又令人动心。

  青衣“妇人”轻笑道:“果然是个美丽的人儿……”

  朱七七但觉“轰”的一声,热血冲上头顶,耳根火一般的烧了起来,闭起眼睛,哪敢再看。

  等她再睁开眼,青衣“妇人”已为白飞飞换了一身粗糙而破旧的青布衣裳——她已完全有如换了个人似的。

  青衣“妇人”得意地笑道:“凭良心说,你若非在一旁亲眼见到,你可相信眼前这麻皮妇人,便是昔日那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么?”

  朱七七又是愤怒,又是羞愧——她自然已知道自己改变形貌的经过,必定也正和白飞飞一样。

  她咬牙暗忖道:“只要我不死,总有一日我要砍断你摸过我身子的这双手掌,挖出你瞧过我身子的这双眼珠,让你永远再也摸不到,永远再也瞧不见,教你也尝尝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复仇之念一生,求生之心顿强,她发誓无论如何也要坚强的活下去,无论遭受到什么屈辱也不能死。

  青衣“妇人”仍在得意地笑着。

  她咯咯笑道:“你可知道,若论易容术之妙,除了昔年‘云梦仙子’嫡传的心法外,便再无别人能赶得上你姑姑了。”

  朱七七心头突然一动,想起那王森记的王怜花易容术之精妙,的确不在这青衣“妇人”之下。

  她不禁暗暗忖道:“莫非王怜花便是‘云梦仙子’的后代?莫非那美绝人间,武功也高绝的妇人,便是云梦仙子?”

  她真恨不得立时就将这些事告诉沈浪,但……

  但她这一生之中,能再见到沈浪的机会,只怕已太少了——她几乎已不敢再存这希望。

  第二日凌晨,三人又上道。

  朱七七仍骑在驴上,青衣“妇人”一手牵着驴子,一手牵着白飞飞,踯躅相随,那模样更是可怜。

  白飞飞仍可行路,只因“她”并未令白飞飞身子瘫软,只因“她”根本不怕这柔软女子敢有反抗。

  朱七七不敢去瞧白飞飞——她不愿瞧见白飞飞——她不愿瞧见白飞飞那流满眼泪,也充满惊骇、恐惧的目光。

  连素来刚强的朱七七都已怕得发狂,何况是本就柔弱胆小的白飞飞,这点朱七七纵不去瞧,也是知道的。

  她也知道白飞飞心里必定也正和她一样在问着苍天:“这恶魔究竟要将我带去哪里?究竟要拿我怎样……”

  蹄声得得,眼泪暗流,扑面而来的灰尘,路人怜悯的目光……这一切正都与昨日一模一样?

  这令人发狂的行程竟要走到哪里才算终止?这令人无法忍受的折磨与苦难,难道永远过不完么?

  忽然间,一辆敞篷车迎面而来。

  这破旧的敞篷车与路上常见的并无两样,赶车的瘦马,也是常见的那样瘦弱、苍老、疲乏。

  但赶车的人却赫然是那神秘的金无望,端坐在金无望身旁,目光顾盼飞扬的,赫然正是沈浪。

  朱七七一颗心立时像是要自嗓子里跳了出来,这突然而来的狂喜,有如浪潮般冲激着她的头脑。

  她只觉头也晕了,眼也花了,目中早已急泪满眶。

  她全心全意,由心底嘶唤:“沈浪……沈浪……快来救我……”

  但沈浪自然听不到她这心里的呼唤,他望了望朱七七,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便转过目光。

  敞篷车走得极慢,驴子也走得极慢。

  朱七七又是着急,又是痛恨,急得发狂,恨得发狂。

  她心已撕裂,嘶呼着:“沈浪呀沈浪……求求你……看着我,我就是日夜都在想着你的朱七七呀,你难道认不出么?”

  她愿意牺牲一切——所有的一切,只要沈浪能听得见她此刻心底的呼声——但沈浪却丝毫也听不见。

  谁能想到青衣“妇人”竟突然拦住了迎面而来的车马。

  她伸出手,哀呼道:“赶车的大爷,行行好吧,施舍给苦命的妇人几两银子,老天爷必定保佑你多福多寿的。”

  沈浪面上露出了惊诧之色,显然在奇怪这妇人怎会拦路来乞讨银子,哪知金无望却真塞了张银票在她手里。

  朱七七眼睛瞪着沈浪,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心里的哀呼,已变为怒骂:“沈浪呀沈浪,你难道真的认不出我?你这无情无义,无心无肝的恶人,你……你竟再也不看我一眼。”

  沈浪的确未再看她一眼。

  他只是诧异地在瞧着那青衣“妇人”与金无望。

  青衣“妇人”喃喃道:“好心的人,老天会报答你的。”

  金无望面上毫无表情,马鞭一扬,车马又复前行。

  朱七七整个人都崩溃了,她虽然早已明知沈浪必定认不出她,但未见到沈浪前,她心里总算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如今,车声辚辚,渐去渐远……

  渐去渐远的辚辚车声,便带去了她所有的希望——她终于知道了完全绝望是何滋味——那真是一种奇异的滋味。

  她心头不再悲哀,不再愤恨,不再恐惧,不再痛苦。她整个身心,俱已完完全全的麻木了。她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瞧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这可怕的麻木,只怕就是绝望的滋味。

  路上行人往来如鲫,有的欢乐,有的悲哀,有的沉重,有的在寻找,有的在遗忘……

  但真能尝着绝望滋味的,又有谁?

  沈浪与金无望所乘的敞篷马车,已在百丈开外。

  冷风扑面而来,沈浪将头上那顶虽昂贵,但却破旧的貂帽,压得更低了些,盖住了眉,也盖住了目光。

  他不再去瞧金无望,只是长长伸了个懒腰,喃喃道:“三天……三天多了,什么都未找到,什么都未瞧见。眼看距离限期,已越来越近……”

  金无望道:“不错,只怕已没甚希望了。”

  沈浪嘴角又是那懒散而潇洒的笑容一闪,道:“没有希望……希望总是有的。”

  金无望道:“不错,世上只怕再无任何事能令你完全绝望。”

  沈浪道:“你可知我们惟一的希望是什么?”

  他停了停,不见金无望答话,便又接道:“我们惟一的希望,便是朱七七。只因她此番失踪,必是发现了什么秘密。她是个心高气傲的孩子……一心想要独力将这秘密查出,是以便悄悄去了,否则,她是不会一个人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