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无望道:“不错,任何人的心意,都瞒不过你,何况朱七七的。”

  沈浪长长叹了一声,道:“但三天多还是找不到她,只怕她已落入了别人的手掌,否则,以她那种脾气,无论走到哪里,总会被人注意,我们总可以打听着她的消息。”

  金无望道:“不错……”

  沈浪忽然笑出声来,截口道:“我一连说了四句话,你一连答了四句不错,你莫非在想着什么心事不成……这些话你其实根本不必回答的。”

  金无望默然良久,缓缓转过头,凝注着沈浪。

  他面上仍无表情,口中缓缓道:“不错,你猜着了,此刻我正是在想心事。但我想的究竟是什么?你也可猜得出么?”

  沈浪笑笑道:“我猜不出……我只是有些奇怪。”

  金无望道:“有何奇怪?”

  沈浪目中光芒闪动,微微笑道:“在路上遇着个素不相识的妇人,便出手给了她张一万两银子的银票,这难道还不该奇怪?”

  金无望又默然半晌,嘴角突也现出一丝笑意,道:“世上难道当真没有事能瞒得过你的眼睛?”

  沈浪笑道:“的确不多。”

  金无望道:“你难道不是个慷慨的人?”

  沈浪道:“不错,我身上若有一万两银子,遇见那样可怜的人求乞,也会将这一万两银子送给她的。”

  金无望道:“这就是了。”

  沈浪目光逼视着他,道:“但我本是败家的浪子,你,你却不是。你看来根本不是个会施舍别人的人。那妇人为何不向别人求助,却来寻你?”

  金无望头已垂下了,喃喃道:“什么都瞒不过你……什么都瞒不过你……”

  突然抬起头,神情又变得又冷又硬,沉声道:“不错,这其中的确有些奇怪之处,但我却不能说出。”

  两人目光相对,又默然了半晌,沈浪嘴角又泛起笑容,这笑容渐渐扩散,渐渐扩散到满脸。

  金无望道:“你笑得也有些古怪。”

  沈浪道:“你心里的秘密,纵不说出,我也总能猜到一些。”

  金无望道:“说话莫要自信太深。”

  沈浪笑道:“我猜猜看如何。”

  金无望冷冷道:“你只管猜吧,别的事你纵能猜到,但这件事……”

  语声戛然而住,只因下面的话说不说都是一样的。

  马车前行着,沈浪凝视着马蹄扬起的灰尘,缓缓道:“你我相交以来,你什么事都未曾如此瞒我,只有此事……此事与你关系之重大,自然不问可知了。”

  金无望道:“哦?……嗯。”

  沈浪接道:“此事与你关系既是这般重大,想必也与那快活王有些关系……”

  他看来虽似凝视着飞尘,其实金无望面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未能逃过他眼里,说到此处,金无望面上神色果然已有些变了。

  沈浪立刻道:“是以据我判断,那可怜的妇人,必定也与快活王有些关系。她那可怜的模样,只怕是装出来的。”

  说完了这句,他不再说话,目光也已回到金无望脸上。金无望嘴唇紧紧闭着,看来有如刀锋似的。

  他面上却是凝结着一层冰岩——马车前行,冷风扑面,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彼此都想瞧人对方心里。

  金无望似是要从沈浪面上的神色,猜出他已知道多少。

  沈浪便自然似要从金无望面上神色,猜出他究竟肯说出多少。

  良久良久,马车又前行百余丈。

  终于,金无望面上的冰岩渐渐开始溶化。

  沈浪心已动了,但却勉强忍住,只因他深知这是最重要的关键——人与人之间那种想要互占上风的微妙关键。

  他知道自己此刻若是忍不住说话,金无望便再也不会说了。

  金无望终于说出话来。

  他长长吸了口气,一字字缓缓道:“不错,那妇人确是快活王门下。”

  沈浪怎肯放松,立刻追问:“你在快活王门下掌管钱财,位居要辅,那妇人点头之间,便可将你钱财要出,她地位显然不在你之下,她是谁?莫非竟也是酒、色、财、气四大使者中其一?但她却又怎会是个女子?”

  他言语像是鞭子,一鞭鞭抽过去,丝毫不给金无望喘气的机会,所问的每一句话,又俱都深入了要害。

  金无望又不敢去望他的目光,默然半晌,忽然反问道,“你可知普天之下,若论易容术之精妙,除了‘云梦仙子’一门之外,还有些什么人?”

  沈浪微微沉吟,缓缓地道:“易容之学,本不列入武功的范畴,是以易容术精妙之人,未必就是武林名家……”

  突然一拍膝盖,失声道:“是了,你说的莫非是山左司徒?”

  金无望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却扬起马鞭,重重往马屁股抽下。怎奈这匹马已是年老力衰,无论如何,也跑不快了。

  沈浪目中泛起兴奋之光,道:“山左司徒一家,不但易容之术精妙,举凡轻功、暗器、迷香,以至大小推拿之学,亦无一不是精到毫巅,昔日在江湖中之声名,亦不过稍次于‘云梦仙子’而已。近年江湖传言,虽说山左司徒功夫大半属于阴损,是以遭了天报,一门死绝,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一家想必多少还有些后人活在人间。以他们的声名地位,若是投入快活王门下,自可列入四大使者其中。”

  金无望还是不肯说话。

  沈浪喃喃道:“我若是快活王,若有山左司徒的子弟投入了我的门下,我便该将什么样职司交派于他……”

  他面上光采渐渐焕发,接着道:“山左司徒并不知酒,财使亦已有人……想那山左司徒,必定更非好勇斗气之人,但若要山左司徒子弟,为快活王搜集天下之绝色美女,只怕再也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了。是么,你说是么?”

  金无望冷冷道:“我什么都没有说,这都是你自己猜出的。”

  沈浪目光闪动,仰天凝思,口中道:“我若是山左司徒子弟,要为快活王到天下搜集美女,却又该如何做法?该如何才能完成使命?……”

  他轻轻颔首,缓缓接道:“首先,我必定要易容为女子妇人之身,那么,我接触女子的机会必然比男子多得多了……”

  金无望目光之中,已不禁露出些钦佩之色。

  沈浪接道:“我劫来女子之后,千里迢迢,将她送至关外,自必有许多不便,只因美女必定甚为引人注目。”

  他嘴角泛笑,又道:“但我既精于易容之术,自然便可将那美女易容成奇丑无比之人,教别人连看都不看一眼;我若怕那女子挣扎不从,自也可令她服下些致人瘫哑的迷药,好教她一路之上,既不能多事,也不能说话。”

  金无望长长叹息一声,回首瞧了那正在敞篷车厢里沉睡的孩子一眼,口中喃喃叹息着道:“你日后若有沈相公一半聪明,也就好了。”

  那孩子连日疲劳,犹在沉睡,自然听不到他的话。

  他的话本也不是对这孩子说的——他这话无异在说:“沈浪,你真聪明,所有的秘密,全给你猜对了。”

  沈浪怎会听不出他言外之意,微微一笑道:“回头吧。”

  金无望皱眉道:“回头?”

  沈浪道:“方才跟随他那两个女子,必定都是好人家的子女,我怎能忍心见到她们落入如此悲惨的境遇之中?”

  金无望忽然冷笑起来,又回首望望孩子,道:“你日后长大了,有些事还是不可学沈相公的。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话你也必须牢记在心。” 

  沈浪微微一笑,不再说话,车子亦未回头。

  过了半晌,金无望忽然向沈浪微微一笑,道:“多谢。”

  沈浪与金无望相处数日,金无望只有此刻这微笑,才是真正从心底发出来的,沈浪含笑问道:“你谢我什么?”

  金无望道:“你一心想追寻快活王的下落,又明知那司徒变此番必是回覆快活王的,你本可在暗中跟踪于他,但司徒变已见到你我一路同行,你若跟踪于他,我难免因此获罪,于是你便为了我将这大好机会放弃。你如此对我,口中却绝无片言只字有示恩于我之意,我怎能不谢你?”

  这个冷漠沉默的怪人,此刻竟一连串说出这么长一番话来,而且语声中已微有激动之意。

  沈浪叹道:“朋友贵在相知,你既知我心,我夫复何求?”两人目光相望一眼,但见彼此肝胆相照,言语已是多余。

  突听得道路前方,传来一阵歌声:“千金挥手美人轻,自古英雄多落魄,且借壶中陈香酒,还我男儿真颜色。”一条昂藏八尺大汉,自道旁大步而来。

  只见此人身长八尺,浓眉大眼,腰边斜插着柄无鞘短刀,手里提着只发亮的酒葫芦,一面高歌,一面痛饮。

  他蓬头敞胸,足登麻鞋,衣衫打扮虽然落魄,但龙行虎步,神情间却另有一股目空四海,旁若无人的潇洒豪迈之气。

  路上行人的目光,都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此人所吸引,但此人的目光,却始终盯在沈浪脸上。

  沈浪望着他微微一笑,这汉子也还他一笑,突然道:“搭个便车如何?”

  沈浪笑道:“请。”

  那少年汉子紧走两步,一跳便跳了上来,挤在沈浪身侧。

  金无望冷冷道:“你我去向不同,咱们要去的,正是你来的方向,这便车你如何坐法?”

  那少年汉子仰天大笑道:“男子汉四海为家,普天之下,无一处不是我要去的地方,来来去去,有何不可。”

  伸手一拍沈浪肩头,递过酒葫芦,道:“来!喝一口。”

  沈浪笑了笑,接过葫芦,便觉得葫芦竟是钢铸,满满一口喝了下去,只觉酒味甘洌芬芳,竟是市面少见的陈年佳酿。

  两人你也不问我来历去向,我也不问你身世姓名,你一口,我一口,片刻间便将一葫芦酒喝得干干净净,那少年汉子开怀大笑道:“好汉子,好酒量。”

  笑声未了,金无望却已将车子在个小小的乡镇停下,面色更是阴沉寡欢,冷冷道:“咱们的地头到了,朋友你下去吧。”

  那汉子却将沈浪也拉了下去,道:“好,你走吧,我与他可得再去喝几杯。”

  竟真的将沈浪拉走了,拉入了一间油荤污腻,又脏又破的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