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七七泪如雨下,颤声道:“我……我……”

  沈浪厉叱道:“你……你只是个又自私,又骄纵,又任性,又嫉妒的小恶妇!只要能使你自己快乐,别人的事你便全都不放在心上……只要能使你自己快乐,就算将别人的心都割成碎片,你也不在乎!”

  这些话,就像鞭子似的,一鞭鞭抽在朱七七身上,抽得她耳边“嗡嗡”的响,终于扑地跌倒。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这么骂过她,此刻沈浪竟将她骂得整个人都呆住了,不住暗问自己:“我真是这样坏么……我真是这样坏么……”

  刹那间,熊猫儿、白飞飞、方千里、展英松……这些人的脸,都似已在她眼前摇动了起来。

  这些人,都是曾经被她伤害过的,有些人被她伤害了面子,有些人被她伤害了自尊心,有些人为她伤了心。

  “但我也是无意的呀,我绝未存心伤害过任何人。”

  沈浪道:“不错,你并未有意伤过人。但这无意的害人,其实比有意还要可恶……你只将你自己当做人,别人都该尊重你,爱你,只有你高高在上,别人都该被你踩在脚下,你伤害别人,好像是应当的事。”

  朱七七道:“没有……我绝没有这意思。”

  沈浪道:“还说你没有!”

  朱七七放声痛哭道:“好,你说我有,就算我有吧,但我……我还不懂事,什么都不懂,你难道就不能原谅我么?”

  沈浪冷冷道:“办不到。”

  朱七七手捶地,嘶声道:“许多做过错事的……做的事都比我更错,但你却原谅了他们,你……你为何就偏偏不能原谅我?”

  沈浪道:“我原谅你的次数已太多了。”

  朱七七咬了咬牙,挣扎着站起,挣扎着站在沈浪面前。

  她忍住泪,咬牙道:“好,你不能原谅我,我也不求你原谅。你既已杀死过许多不能原谅的坏人,你也杀死我吧。”

  沈浪冷冷道:“杀你,我也犯不着。”

  朱七七道:“你……你好狠的心!我什么都不求你,只求能死在你手上,你连这都不答应,你难道竟不屑于杀我?”

  沈浪不再说话。

  朱七七再次扑倒,痛哭道:“老天呀老天,你为何对我这么坏……再恶的恶人,至少还有死在沈浪手上的福气,而我……我……我现在本就不想活了,但是……但是我……我竟连死在他手上的福气都没有。”

  沈浪闭上了眼睛。金无望早已闭上了眼睛。

  世上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朱七七此刻的感情。

  她恨,她恨自己,也恨沈浪。

  她虽然恨,却又无可奈何。

  突然间,她一跃而起,发疯似的,将地上可以拾起来的任何东西,都拾起了,摔在沈浪身上。

  她疯狂地嘶呼着道:“我恨你……恨死你,一辈子都恨你……”

  她疯狂般转身奔了出去。

  沈浪睁开了眼,却仍动也不动,宛如老僧入定。

  金无望也睁开了眼,静静地凝注着他。

  良久,沈浪终于笑了笑道:“我……”

  金无望道:“你的心,难道是铁石铸成?”

  沈浪笑容里有些凄凉之意,喃喃道:“我的心……谁知道我的心……”

  金无望道:“你怎忍如此对她?”

  沈浪道:“我又该如何对她?”

  金无望默然,过了半晌,缓缓道:“她难道真的不可原谅?”

  沈浪道:“她难道可以原谅?”

  金无望叹道:“就算她不可原谅,你也该原谅她的。”

  沈浪道:“为什么?”

  金无望目光凝注着那灰黯的屋顶,缓缓道:“你到了像我这样的年纪时,你就会知道,世上的美女虽多,但要找一个爱你如此之深的,却不容易……太不容易。”

  他倏然收回目光,目注沈浪,接道:“你总该承认,她确是真心爱你的;你总该承认,她做事确无恶心。你对别人都那般宽厚,为何对她却不?”

  沈浪垂下眼帘,亦自默然半晌,缓缓道:“我对别人都能宽厚,却不能对她宽厚……”

  金无望怔了半晌,终也颔首叹道:“不错,你对别人都宽厚,对她却不能。”

  两人许久没有说话,都在沉思着——他们究竟在思索着一些什么?是否在思索着人与人之间微妙复杂的关系?

  然后,沈浪又道:“别人,也都可原谅她,但我却不能。”

  这一次,金无望未再思索,他立刻就颔首道:“不错,别人都可以原谅她,但你却不能……别人的责任只有他自己,只要对自己尽责,便可交代了,所以纵有一些情感的困扰也不妨,但你……唉,你肩上的责任却太重……太重了。”

  沈浪抬起头,黯然笑道:“还是金兄知我。”

  金无望道:“只有一个知道,不太少么?”

  沈浪缓缓道:“人生得一知己,也就足够了。”

  火堆烧得正烈,祠堂里开始温暖了起来——却不知是火造成的温暖,还是这友情造成的温暖?

  又过了许久……

  沈浪道:“无论如何,但愿她……”

  金无望道:“无论如何,但愿她……”

  两人同时说话,说出了同样的七个字,又同时闭口,只因两人都已知道,他们要说的话,本是一样的。

  “无论如何,但愿她能活得平安幸福。”

  这真诚的祝福,朱七七早已听不到了。

  她此刻已奔出了多远,她自己也不知道。

  总之,那必定已是很远很远一段路了。

  她的脸,开始被风刮疼,然后,变得麻木,此刻,却又疼痛起来,像是有许多蚂蚁在咬着。

  她的泪,已流干;她的脚,已变得有千斤般重。

  好了,前面就有屋宇。

  她加急脚步,奔过去——此刻,人类的本能,已使她忘记一切悲哀,她所想的,只有一碗热汤,一张床。

  但前面没有屋宇,也没有热汤,更没有床。

  屋宇的影子,其实只是座坟墓。

  显然这座富贵人家的坟墓,建造得十分堂皇。

  朱七七的心,又沉落了下去,宛如沉落在水底——又是失望,失望……为什么她总是失望?

  她将身子蜷曲在墓碑后——只有这里是四下惟一挡风之处。她脱下靴子,用力搓着她的足趾……

  但,突然,她的手停顿了。

  在奔跑时,她什么也未想,此刻,千万种思潮,又泛起在她心头。她爱,她恨,爱得发狂,恨得发狂。

  “为什么他对别人都好,对我如此无情?”

  她恨沈浪。

  “为什么别人都对我那么好,我反而对他们不理不睬,而沈浪对我这么坏,我反而忘不了他?”

  她恨自己。

  她的心乱成一团,乱如麻……但,突然,所有紊乱的思潮都停顿了,一个声音,钻入她耳朵。

  是人说话的声音。

  但这声音却是自坟墓中发出来的。

  千真万确,每个字都是自坟墓中发出来的。

  坟墓中竟会发出声音,难道死人也会说话?

  朱七七吓得整个人都凉了。

  但她虽是女子,究竟和别的女子不同。江湖中的风风浪浪,她经历得太多了,她立刻就想到——

  “这坟墓只怕又是什么秘密帮会的秘密巢穴。”

  她目光正在四下搜索,已听到那墓碑下传来一阵脚步声。

  有人要自坟墓里走出来了。

  朱七七方才虽已全无气力,此刻却一跃而起——这是人类的本能潜力。她一跃而起,掠出丈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