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云山挺秀拔萃,超然不群,曲折盘旋,殿宇栉比,但岩洞太多,庙寺也太多,反而夺去了山色。

  这正如农村少女,身穿锦衣,虽美,却嫌俗。

  而东山兴龙,那雄浑的山势,却如气概轩昂的英雄男儿,顶天立地,足以愧煞天下的庸俗脂粉。

  快活林,便在两山之山麓。

  那是一座依着山势而建的园林,被笼罩在一片青碧的光影中,小溪穿过园林,绿杨夹道,幽静绝俗。

  骤眼望去,除了青碧的山色外,似乎便再也瞧不见别的。但你若在夹道的绿杨间缓步而行,你便可以瞧见有小桥曲栏,红栏绿波——你便可瞧见三五玲珑小巧的亭台楼阁,掩映在山色中。

  这是少女鬓边的鲜花,也是英雄巾上的珍珠。

  黄昏。

  夕阳中山歌婉约。

  两个垂髫少女,面上带着笑容,口里唱着山歌,脚下踏着夕阳,自蜿蜒曲折的山道上,漫步而下。

  她们手中提着小巧而古雅的瓦壶,壶中装满了新汲的山泉,她们的心中都装满了春天的快乐。

  她们穿着嫣红的衣裳,她们的笑靥也嫣红,嫣红的少女漫步在碧绿的山色中,是诗,也是图画。

  她们的眼中发着光,像是正因为什么特别的事而兴奋着。左面的少女眼波如春水,右面的少女眼瞳如明珠。

  “春水”忽然停住了歌声,咬着嘴唇,微笑着,眼波像是在瞧着夕阳山色,其实却什么也没有瞧见。

  “明珠”瞟了她一眼,突然娇笑道:“小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春水道:“哦……你难道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明珠笑着拧她,春水笑着讨饶。

  明珠的手,突然伸进了春水宽大的袖子里,春水便笑得直不起腰,喘息着道:“好姐姐,饶了我吧。”

  明珠也在喘息着,道:“要我饶你也行,只要你老实说,是不是在想他?”

  春水眨了眨眼,道:“他……他是谁?”

  明珠的手又在春水袖子里动了,道:“小鬼,你装不知道。你敢?……”

  春水大叫道:“我不敢了,我不敢了……我们明珠姐姐嘴里的‘他’,就是那……那位今天早上才到的公子。”

  明珠道:“再说,你是不是在想他?”

  春水道:“是……是,你……你的手……”

  明珠道:“既然说了老实话,好,我饶了你吧。”

  春水喘息着,面靥更红得有如夕阳。

  她放下瓦壶,坐在道旁,娇喘吁吁,媚眼如丝,全身上下像是已全都软了,软得没有一点力气。

  春水瞟着她,轻笑道:“小鬼,瞧你这模样,莫不是动了春心吧?”

  明珠咬着嘴唇,道:“还不是你,你……你那只死鬼的手……”

  春水咯咯笑道:“我的手又有什么,要是他的手……”

  说着说着,脸也突然飞红了起来——春天,唉,春天。

  春水轻轻道:“那位公子……唉,有哪个女孩子不该想他,只要瞧过他一眼,有哪个女孩子能忘得了他……”

  她的语声如呻吟,她睁着眼睛,却像是在做梦。

  她梦呓般接着道:“尤其是他的笑……明珠姐,你注意到他的笑了么?真要命,他为什么会那样笑?我只要一想到他的笑,我……我就连饭也吃不下了。”

  明珠道:“他的笑……我可没留意。”

  春水道:“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你替他倒茶的时候,他瞧着你笑了笑,你连茶壶都拿不稳,溅了一身,你以为我没瞧见。”

  明珠的脸更红,颤声道:“小鬼,你……你……”

  春水道:“你又何必害臊?像他那样的男人,莫说咱们,就连咱们的春娇阿姨,她见过的男人总有不少了吧,但一见他,还不是要着迷。”

  明珠终于“噗哧”一笑,道:“我看她简直恨不得……恨不得一口将他吞下去似的,害得咱们的李大叔脸都青了。”

  春水喃喃道:“我没见着他时,真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可爱的男人,他那笑,他那眼睛,他那懒洋洋,什么事都不在乎的神情……唉,简直要人的命。”

  明珠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人家已是名花有主了。”

  春水道:“你是说那个叫什么‘香’的姑娘?”

  明珠道:“嗯,染香。”

  春水撇了撇嘴,道:“哼,她怎么配得上他?你瞧她那张嘴,一早到晚都翘着,像是觉得自己很美似的,其实,我一见就恶心。”

  明珠道:“但她的确很媚……”

  春水道:“媚什么,左右不过是个骚狐狸……”

  突然站起身,扭着腰,道:“咱们姐妹哪点不比她强,尤其是你,你……你那两条腿,保险他一瞧就要着迷,就要发晕。”

  明珠红着脸啐道:“小鬼,你几时瞧过我的腿了?”

  春水咯咯娇笑道:“那天,你正在洗澡的时候,我……我在外面偷偷的瞧,瞧见你正在……正在……哎哟,那样子可真迷人,我眼福可真不错。”

  明珠“嘤咛”一声,扑了过去,春水提起那瓦壶就逃,两人一追一逃,跑得都不慢,壶里的水,却未溅出一滴。

  这时,山坡下密林中,正有一男一女两人在窃窃私语,两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小,像是生怕被人听到。

  这男的乃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打扮得却像是个少年,宝蓝的长衫,宝蓝的头巾,头巾上缀着块碧绿的翡翠,腰边系着条碧绿的丝绦,丝绦上系着个碧绿的鼻烟壶,长长的身材,配着长长的脸,两只眼睛半合半闭,嘴里不断地打呵欠,像是终年都没有睡醒。

  那女的已徐娘半老,风韵却仍撩人,眉梢眼角,总是带着那种专门做给男人看的荡意。

  夕阳下,她看来的确很美,但这种美却像是她专门培养出来对付男人的武器。她纵然是花,也是人造的。

  她眼波四转,正在窥探四下可有别人。

  他却只是不断地在打呵欠,懒懒道:“人家正想打个盹歇息歇息,你却巴巴的将我拉到这里。咱们老夫老妻,难道也要官盐当作私盐,在这儿来上一手不成?”

  那妇人脸虽未红,却装出娇羞之态,啐道:“你一天到晚除了尽想这种事,还知道什么别的?”

  那男的斜着眼笑道:“这种事有什么不好的?你不总是要么?昨天晚上,我已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你还要……”

  那妇人跺着脚道:“我的好大爷,人家都急死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那男的皱眉道:“你有什么好急的?”

  那妇人道:“你要明白,你现在已经是饭来张口,钱来伸手的大少爷,你现在吃的、喝的、穿的,都要仗着别人。”

  那男的笑道:“但咱们过得也不错呀。”

  那妇人道:“就是因为过得不错,所以我才着急。你难道不想想,那姓沈的来这儿是干什么的?他不远千里而来,难道是为了来玩玩么?”

  那男的又打了个呵欠,道:“来玩玩为什么不可以?”

  那妇人道:“唉!你真是个天生的糊涂少爷命。”

  那男的嘻嘻笑道:“我要是不糊涂,也不会娶你了。”

  妇人跺脚道:“你要是不糊涂,那万贯家财也不会被你糟蹋光了!你难道还瞧不出,那姓沈的此番前来,正是王夫人要他来接管这‘快活林’的,所以,咱们一问他来干什么,他总是支支吾吾,敷衍过去。”

  那男的怔了怔,摇头笑道:“不至于,不至于……”

  妇人恨声道:“咱们过的那几年苦日子,你难道忘了……我可忘不了,我也不想再过了。他既然要来砸我们的饭碗,咱们好歹也得对付对付他。”

  那男的笑道:“不会的,不会的。我瞧那姓沈的,决不是这样的人。”

  妇人道:“你会看人?你会看人以前就不会被人家骗了。你若不想法子对付他,我……我可要想法子了。”

  那男的打了个呵欠,鼻涕眼泪都像是要流出来了,一面摸出鼻烟壶,一面笑道:“好!我的玉皇大帝,你要想法子对付他,你就去想吧,无论什么法子都没关系,只要不让我戴绿帽子就成。”

  妇人伸出根尖尖玉指在他的头上轻轻一戳,娇笑道:“你呀!你本来就是个活王八。”

  那男的一撮鼻烟吸下去,精神就像是来了,突然一把搂过那妇人的细腰,咬着她的脸道:“我这么厉害,你还有让我当王八的力气,我要是喂不饱你这骚狐狸,我还是风流李大少么?”

  他抱着那妇人就往地下按,那妇人荡笑着轻轻地推,颤声道:“不要在这里……不要在这里……不……”

  嘴里说不要,一只手却已由“推”变成了“抱”。

  突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了过来。

  那妇人这才真推了,道:“明珠和春水来了,还不放手。”

  那李大少喘着气道:“那两个小浪蹄子来了又有什么关系?她们反正也不是没瞧过,来……来快一点……”

  那妇人却蛇一般,自他怀里溜了出去。

  春水和明珠也瞧见他们了,追的不再追,逃的也不再逃。那妇人拢着头发从树林里走出来,轻声叱道:“疯丫头,叫你们提水,你们疯到哪里去了,到现在才回来。”

  春水咬着嘴唇笑道:“春娇阿姨,是明珠姐欺负我。”

  明珠叫道:“哎呀!小鬼,还说我欺负她!她老是说疯话,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