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浪眼前骤然一亮,便从黑暗的世界中,进入了个辉煌灿烂的天地,就仿佛是奇迹似的。

  这里,是一座奇丽的殿堂,巨大的石柱上,雕着华美而古拙的图案,四壁都闪耀着奇光。

  沈浪做梦也未想到沙漠中竟有如此堂皇伟大的建筑,假如这宫殿真是在地底,那当真是奇迹中的奇迹了。

  鲜红的地毡,直铺上白玉长阶。

  白玉长阶上传来了快活王得意的笑声,道:“沈浪,你瞧本王这地方怎样?”

  沈浪赞叹道:“奇妙瑰丽,天下无双,就算在地上,已是人间少有,若是在地下……”

  快活王大笑道:“正是在地下。”

  沈浪长叹道:“你能在地下建造出这样的宫阙,我委实除了称赞之外,更无话可说。我若非亲眼得见,简直连相信都无法相信。”

  快活王捋须笑道:“此地虽经本王修整,但却非本王建造的。”

  沈浪耸然道:“若非你建造,那么建造此地之人,就更不可思议了。”

  快活王笑道:“以一人之力,又怎能建造出这样的地方……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惊异,这地方本是在地上的。”

  沈浪大奇道:“本在地上的?又怎会到了地下?”

  快活王道:“此地本来是个城市,在晋代之前便已废弃,日久遂被沙石掩埋,经本王发现之后,刻意经营十年,耗资千百万,才略为恢复了旧观。”

  沈浪动容道:“听你说来,这委实有如神话。”

  快活王大笑道:“神话……这并不是神话。古史之中,有关此地的记载并不少。”

  沈浪道:“在下愿闻其详。”

  快活王道:“楼兰,你可曾听过‘楼兰’这两个字?”

  沈浪闭起眼睛,喃喃道:“楼兰……楼兰。”

  突然大声道:“不错,我记起来了。”

  快活王笑道:“你且道来。”

  沈浪道:“这‘楼兰’本是汉时西域诸国之一,武帝时屡次使通大宛,楼兰当道,常攻击汉使,昭帝立,遣大将傅介子斩其王,更名鄯善……”

  快活王赞道:“不错,沈浪果然博闻强记。”

  沈浪道:“莫非这便是楼兰的王都所在之地?”

  快活王道:“这里正是楼兰的古城。”

  他得意地大笑接道:“这埋没多年的古城,正是本王第一个发现的,别人却只道此间乃是一片荒凉的沙漠,又有谁知道这里竟还有如此辉煌的历史遗迹。”

  (古龙注:也难怪他笑声得意,这楼兰古城委实是历史上一个很重要的秘密。古往今来的学人,谁也不会想到这无边沙漠之中,竟掩埋着如此辉煌灿烂的中国古代文明。直到又过了千百年后,这地方第二次被人发现,成为轰动世界的大事,而发现它的瑞典国人“斯文赫定”,也从此得享大名——这件大事自然已与我这小小的故事不再有关系,我表过之后自然也不会再提。)

  沈浪凝目端注手持金杯的快活王,叹道:“此地纵然非你所建,但发现它的困难,决不会在建造它之下。”

  快活王拊掌道:“沈浪毕竟知我。”

  沈浪微微一笑道:“但我却不知熊猫儿此刻在哪里。”

  快活王大笑道:“你不问朱七七,先问熊猫儿,果然不是俗子可比。只是你尽管放心,你若活着,他们也决不会死的。”

  沈浪微笑道:“那么……那只手呢?”

  快活王笑声突顿,拍案道:“那‘复仇使者’果然猾如狐狸,一击不成,立刻全身而退,虽然也算吃了个小亏,却还是被他跑了。”

  语声微顿,突又大笑道:“但他想必还是要来的……他若再来时,此间便是他毙命之地了,那时本王倒要瞧瞧他究竟是什么变的。”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响起,白飞飞款步而来。

  她已换了件薄如蝉翼的轻纱羽衣,珠光辉映下,看来更如同天宫中的仙子,再也不似地狱中的幽灵了。

  她瞧着沈浪,娇笑道:“沈浪,你可愿听一件好的消息?”

  沈浪笑道:“令人欢喜之事,我随时都愿意听的。”

  白飞飞一字字道:“王爷与我已决定,七日之后,便是我们的婚期。”

  沈浪耸然失色道:“你……你们真的……”

  白飞飞娇笑接口道:“所以,你最少又可多活几日,吉期之中,是杀不得人的。”

  沈浪目定口呆,讷讷道:“七日……七日之后……”

  快活王捋须大笑道:“此间地远人僻,七日之后,本王少不得还要请你来做喜筵上的嘉宾。”

  白飞飞咯咯笑道:“你临死前还能亲眼见到当代最伟大的英雄与最聪明的美人婚事,总算已不虚此生了。”

  这是间石砌的屋子,石壁上也雕刻着奇异而古拙的图案,有的人身兽首,有的兽身人首,形状虽然丑恶,雕刻却极精细。

  但室内的陈设,却是崭新而华丽的,梨花木的茶几,宽大而舒适的椅子,雕花的大床上,支着流苏锦帐。

  这些当然是快活王发现此地才增加的东西。在晋代以前,人们还是席地而坐,根本不知椅子为何物。

  于是新、旧两代的艺术,便在这石室中形成了一种奇妙的融合。躺在崭新的床上,欣赏着古代文明的遗迹,这的确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沈浪,此刻便躺在这床上。

  但他的眼睛,却没有去瞧石壁上的图案,自从听了白飞飞那番话,他心情便始终不能平静。

  “当代最伟大的结合,绝代英雄和绝世美人的婚事……”

  沈浪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据他知所,这实在是当代最荒唐的悲剧。他眼看这悲剧立刻就要发生了,但他却不能阻止。

  何况,他心里当然还有许多别的事要想。

  他哪有心情去瞧那些图画。

  四下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就像是坟墓——这本来就已是一座坟墓,但是,难道真要葬身在这坟墓中?

  突然,他听见石门移动的声音。

  他闻到了白飞飞身上那种淡淡的、鲜花般的香气。

  白飞飞走到床头,俯身瞧着他。

  一人托了盘食物送进来,又悄悄退下了。

  白飞飞轻盈地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突然笑道:“你可知道这屋子在楼兰王朝时是什么人住的?”

  沈浪茫然道:“是什么人住的?”

  白飞飞道:“太监……是太……”

  她轻盈地转了个身,抚摸着石壁上的雕刻,又道:“你知道这些图案象征着什么?”

  沈浪道:“我并不想去研究古史,我只问你……”

  白飞飞打断了他的问话,道:“你莫问我,是我先问你的……这些图案象征着什么?”

  沈浪叹了口气,道:“不知道。”

  白飞飞道:“这些图案乃是楼兰王朝宗教的一部分,它象征的是性欲,它象征着性欲不能得到满足的人。”

  沈浪虽然听到许多人说过许多耸人听闻的话,但一个少女如此坦然地在他面前讨论这没有人讨论过的问题,他还是吃了一惊。

  他只有苦笑道:“你倒真渊博得很。”

  白飞飞瞧见他的面色,银铃般娇笑起来。

  她娇笑着道:“你吃惊了么?……你认为我不该说这话的,是么?每个人都认为讨论这问题是件罪恶的事,却不知道正是人生最值得讨论的问题之一。”

  沈浪道:“咳……咳咳……”

  白飞飞道:“你莫要假装咳嗽,这本是很严肃的问题……”

  她指着石壁上那些半人半兽的怪物,接道:“一个人的欲念若是不能得到满足,他的外表看来也许是个人,但他的心,却已有一半变成了野兽。”

  沈浪道:“是么?”

  白飞飞道:“譬如说太监……太监的心理就一定是不正常的,往往会做出许多不正常的事。大多数太监,都以虐待别人为乐,这是为什么?”

  沈浪苦笑道:“我没有做过太监。”

  白飞飞道:“这只因他们的欲念不能得到正常的发泄,所以他们就以争权夺利,制造风波,虐待别人来作为发泄的途径……一个家庭正常,有妻有子的人,是决不会做出他们那种残酷的事来的。”

  她嫣然一笑,道:“你说是么?”

  沈浪叹道:“这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

  白飞飞道:“你嘴里虽是不肯完全承认,但心里却必定已完全同意我的话了。我敢说能将这问题研究得像我这么透彻的人,世上并不多了。”

  沈浪苦笑道:“的确不多。”

  白飞飞又轻盈地兜了一个圈子,然后才面对沈浪,说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你住在太监的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