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所说——大浑蛋。”

  她生气了,抢过笔,在这行字后画了一个潦草的头像,又用一个箭头将字和头像连在一起。

  这一次,轮到他看不懂了:“这是什么?”

  “是你啊!”

  她白了他一眼,不甘示弱地补充了一句:“你才是大浑蛋!”

  说完后,她偷瞄着他的神色,见他仍然笑容不改,才禁不住破颜而笑。

  他认真打量了那个头像几眼,然后郑而重之地在一旁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还不忘称赞说,她画得比路易·古柏好多了。

  她问路易·古柏是谁,他说是给自己画肖像的画师,全特区挂着的那张过分严肃的油画,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他戏说要把这张纸上的Candy大作保留起来,拿给这位不开窍的画师参考。

  Candy也禁不住破涕为笑,把纸拿了过来,看了又看,舍不得放手,最终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撕掉了。

  他问她为什么,她认真地说,上面有他的字迹,千万不要被泄露出去。

  他释然一笑。这真是孩子气的想法。这张纸上的几笔实在算不了什么,他从影星时代起,就不知多少次签下自己的名字。

  Candy是认真的,她虽然不懂那些政治阴谋,但真诚地担心他,不想因自己而给他带来麻烦。

  他轻轻将她拉入怀中。

  只在这一刻,两人仿佛忘记了很多事,只是单纯地相拥。

  这一刻,在他的人生中,或许只是岁月中的一点涟漪。无伤大雅,却也值得偶然想起,付之一笑。而对于她,却是史无前例的重要,仿佛她十七年人生最温暖明亮的一瞬,就在此刻定格——那是要放在心底,在之后的日子里,慢慢回忆的。

  好在,他给的这一点,正好是她要的全部。

  仅仅这一瞬间的契合,也足以让他们安然相处过一段时光。

  Candy在剧团附近租了一间公寓,不是为了改善居住环境,而是为了保密。她细心选择了公寓的档次,并不大,却有南向的落地窗户,温暖整洁。租金是她努力打工就能负担得起的,不会引人过分怀疑。房间已自带了全套家具、床品,甚至碗碟。她唯一添置的,是一架有南亚风情的描金雕花衣柜。这是二手市场淘来的旧物,柜门上有飞鸟和莲花的图案,带着锈色斑驳的铜质大锁,看上去就让人联想到香艳而幽暗的东方传说。她将买来的香水、珠宝、服装等奢侈品通通锁在里边,平时从不打开。

  这些都是为他准备的,只为他。

  然而电话响起的次数仍然屈指可数。大概两周一次,地点是不同的五星级酒店套房,正午、深夜、凌晨。每次见面不过几个小时,缱绻之后,他会立即派人送她回来,不会多留一刻。

  但即使这样短暂的相处,她亦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因为有他,她局促狭窄的生命仿佛被突然推开了一扇窗,投下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亮色。之前十七年粗鄙暗淡的时光顿时自惭形秽,匆匆退避到记忆的角落里,化为灰土,让位给新生的一切。

  那是奢华富丽的羽衣霓裳,优雅精致的生活方式,温文从容的言谈举止。

  还有,不可言说的床笫之欢。

  早在童年时代,她就已知晓男女之事的含义,却只是觉得滑稽和可笑。记忆中晦暗的房门后,母亲彻夜的呻吟是那么矫揉造作,和恩客的调笑里夹杂着最污秽的字句。这一切都让她觉得可怜亦可厌。记得有一天中午,当她推开房门,一股郁暗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禁不住皱眉。在那污迹斑驳的床单上,母亲慵懒地坐起身,毫不遮掩赤裸的身体,只是向她挥手,让她把桌上那个肮脏的水杯递给她。

  这是房间里唯一的水杯,曾被不同客人粗暴地使用,杯壁上已被碰上了缺口,里边盛着半杯隔夜的汽水,泛着稀疏的泡沫,应该是某位客人剩下的。

  她强忍着恶心递去了杯子,却在母亲低头喝水的瞬间,夺门而逃。她有时不禁在想,母亲就和那个看不出底色的玻璃杯一样,脆弱、卑微,却偏偏要承受着一切暴力与污渍。母亲是已经麻木,坦然接受,但正是这份坦然让Candy感到莫名惶恐。她仿佛看到了阴暗的未来,发出狰狞的笑,等她就范。

  作为女子,在这件事上似乎注定只是痛苦的承受者,被侵犯,被凌虐,被玷污,却无能为力。

  直到今天,她才豁然明白,原来女人可以被如此温柔地爱抚,亦可以被如此沉静地侵凌。

  是的,在他身边,即便是侵凌也是沉静的。无论身体被如何对待,哪怕是无法呼吸,哪怕是即将破碎,她的心底深处,仍是安全而餍足的,不必担心受到任何伤害。

  只用将自己完全打开,交到他手中。安享无尽欢乐,也安享那一份痛楚。

  乐与痛,都是他赐予的,因而沉静而安宁。

  她是眷恋他的。他的款款温存,他的独断与专横,他衬衫上的香水气息,他肌肤上五色缤纷的温暖,一切都让她感到沉醉。

  在床帏中,他是最好的老师,温存又不容抗拒地教会给她一切。而她则是个无比聪明的学生,迅速地学会了未曾经历过的新奇,再加倍地回报给他。不是曲意承欢,而是真心的回报,只求换取他同样的欢愉。但他总是淡淡的,若即若离,享受着她的所作所为,却并不沉迷其中。

  至少不像她那样沉迷。这让Candy感到惶惑。

  从一开始,他就拒绝了爱情游戏,将这段关系限定在肉欲交易上。但她实在没有信心,不知自己的表现在这场交易中是否合格。她时常在浴室镜前,触摸着自己青春稚气的身体,怀疑它是否真的性感、魅惑,能带给他足够的肉欲之乐,让他长久地迷恋,无法放手。

  又或者,哪怕他只是单纯索取,视她为仅供宣泄的地下情人,她也许反而会安心一点。正如对溺水者而言,不断堕入深渊的过程才是最恐怖的,当双足真正踏到布满淤泥的河床时,反而会得到一种绝望的安宁。从此卑微地安守本分,不存希望。就像她母亲一样。

  但她连这点保障都没有。

  他并不爱她,却给了她那么多快乐。

  这越发让她觉得受之有愧,惶恐不安。

  她不明白他要的到底是什么,自己能够给他什么。

  因而也无法肯定这段关系能维持多久,一旦失去后,自己是否能重新回到过去阴暗粗俗的生活中。

  在等待的时候,Candy会偶然怀疑这段关系是否真实存在过。有时午夜梦醒,她赤身走到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车水马龙,仿佛看着另一个世界的霓虹闪烁。每当这时,她就会感到莫名的恐惧,害怕这一切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一梦醒来,她会惊觉自己仍然蜷缩在落满灰尘的储藏间里,枕下是一盒磁粉零落的磁带,那里记录着一段二十年前的“春闺风月”,和一个叫做加里·亚当斯的年轻演员。

  她虽然没有看过那部电影,但能想象出剧中场景:黑白分明的大荧幕上,光影流转,水晶灯在丝绒地毯上照出金色的影子。他站在楼梯上,一身黑色礼服完美烘托出英挺的身姿。他正向她伸出手,展颜微笑。

  这时的他仿佛从荧幕里走出,少年英俊,意气风发,似乎和二十年后那个优雅、沉稳的男子并不能完全重合。这种不同不是来自于岁月,而是其他更微妙的东西,让这一切变得亦幻亦真,难以捉摸。就像一场经典的早期电影,拷贝都泛了黄,却在人们的回忆中一遍遍上映着,每一遍都被染上新的色调,最终定格成一幅织满浪漫传说的古老长卷,永刻心底。

  对于Candy而言,每一次五万美金的支票,便是这段传说唯一的实证。只有当她注视着账户上那串长长的数字,才能相信这一切曾经真实发生过。

  她继续回剧团练习声乐。团长似乎察觉了什么,不再分配给她琐碎杂务,偶尔还推荐给她几个还不错的角色,其他人的态度也越发客气。渐渐地,她的待遇不像学徒,倒像是来此处进修的小明星了。Candy却越发学得认真,每次都换上以前的衣服,按时上课。而那些分派给她的角色,她每一个都认真地完成。

  只是和以前的舍友们却渐渐生疏起来。她主动找她们说话,还偶尔带去一些小礼物,或课后请她们吃饭。大家依旧说笑着,却感觉心中越来越疏远。

  而在Candy这个年纪,是最耐不住寂寞的,恨不得每一步都有人陪伴左右。

  但她不能。

  没有家人,没有女伴,也没有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陪伴她的只有日益增长的巨额存款,可以让她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但她徘徊在那些富丽堂皇的名店中时才发现,这曾经艳羡的一切都是苍白而脆弱的。金钱是一个称职的奴仆,却不是一个称职的陪伴,当那个人不在身边时,它的陪伴只能让寂寞更加深沉。

  仅仅在购物中心和各种奢侈品店闲逛了几天后,她就失去了兴趣。原来,女人并不是那么喜欢购物的。她们喜欢的是身边有一个人,看她购物,看她装扮自己,再心甘情愿地为她付账,由衷地赞美她的美丽。

  这是作为女人的胜利,荣耀而辉煌,与指挥若定、决胜沙场的将领没有什么不同。

  但他是不可能在的。

  他出现在报刊上、广播里、屏幕中、人们敬畏的议论里……就是不会出现在她身边。

  于是,她放弃了这种无聊的闲逛,依旧存起大部分的钱,拿出一部分报了补习班,从识字学起。她学得很刻苦,只几个月后,就能借助字典阅读报纸了。后来她还报了法语和中文课程,再往后还有电影史、艺术史。

  填满自己的时间,这样就不至于过分孤单。

  也为了更接近那个梦想中的未来。

  10.霓裳马戏团 Circus

  夏日的午后宁静而慵懒,天鹅绒窗帘垂下,隔绝了炫目的阳光,让屋内的光线变得晦暗不明。

  Candy伏在大床上,睡得很熟。

  这是一个电话响起的日子,亦是她的节日。

  这一次的等待格外漫长,她心里充满了委屈。若是早一天见到他,她必定要有满腹的埋怨要说。但恰恰是等到了今天,却已经耗尽了力气,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见面,她就投入他怀中,赌气似的缱绻缠绵,直到筋疲力尽,才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梦中醒来,本能地扭头向一旁望去。

  幽微的光线中,她看到了他的背影,那袭格子睡衣的领口上,还有她揉皱的痕迹。

  她禁不住破颜微笑起来。

  睡着前,她依稀听见他在叫自己的名字,却皱了皱眉头,翻过身去装睡。因为她知道,他接下来的话,不外乎派人送她回家。

  这样困倦又宁静的午后,她连动都不想动一下。何况,多少天的等待才有这一刻的相聚,她不舍得太快地与他分别,只要待在他身边,能多赖上一刻也是好的。

  但没想到,她一沾枕头,就真的睡着了。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或许几分钟,或许一个小时。好在,他并没有像平常那样留下一张支票便不告而别,而是还在她身边。

  或许也是同样疲倦,或许是今天恰好没有别的安排。

  Candy揉了揉眼睛,一面为自己的诡计得逞感到得意,一面悄悄坐起身来。

  他依旧没有动,似乎是睡着了。

  她脸上的笑容有些调皮,想探过头去,窥测他的睡容,但最终还是不敢惊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