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彩虹从天上照向你,另一道彩虹从你照向天上。不必怀疑,如果没有你所散发出的这道彩虹,天上的那道彩虹也会黯然失色。正如,你若是不快乐,就算我说这个世界再美丽都没有用,所以,你心中的彩虹才是最重要的。”

  所有的听众都坐正了身体,聆听演讲。他们瞬间忘记了入口处那个失态的女孩,因为在他们心中,世界只有一个人是重要的,那就是加里·亚当斯。

  凯瑟琳困惑了,彷徨了。亚当斯见到她的反应,让她仿佛感到心中被刺了一刀。她看着他,能够感觉到,他离她越来越远。如果她不能把握住这个机会,那么,她将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

  “Cary,是我啊,凯瑟琳!”

  亚当斯手中的笔折断。他的演讲猝然中止。慢慢地,他驱使着轮椅,转过身来。他的目光落在了凯瑟琳的身上,看着她软弱却坚强、忐忑而又勇敢地站在自己面前,宛如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出他的名字,已经受尽了教养的折磨。

  他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诸位,请容我介绍。这位就是班尼迪家族的大小姐,凯瑟琳·班尼迪。”

  凯瑟琳的身子猛然僵住。亚当斯的声音中充满了冰冷。

  “这位大小姐曾经约我在帝国大厦见面,那时,我刚拍完了第一部影片,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你们猜猜,这位小姐给我的是什么?

  “是一张支票。一张空白的支票。她说,我可以填上任何我想要的数字,代价是我要到她的别墅里住上一段时间。

  “结果大家也很清楚,我去参军了。

  “现在,这位大小姐又来了。这次,她带来了什么呢?”

  他的目光,却在这一刻温柔了下来,宛如那个午后,在玛丽王后号布满灰尘的露台上,他深情地看着她。

  “凯瑟琳,如今,我既是位影星,又是国民英雄,你要用什么价格来包养我呢?”

  所有的光线在凯瑟琳眼前炸开,将她轰得几乎站不住脚。她想要辩解,那不是她做的,那是她哥哥罗伯特做的。但,罗伯特做的跟她做的有什么分别?都已经给他造成了难以弥补的伤害。

  如果可以,她很想将心撕开,给他看看。

  但她不能。

  她只能凝视着他,凝视着他蕴含了愤怒、伤心、失望、仇恨的脸。这张脸曾经多少次出现在她的梦中,却从来没有这样冷漠过。

  这,都是自己造成的。

  凯瑟琳双肩抽搐着,却没有哭出来,只是转过身,慢慢向外走去。穿过每个人鄙夷的目光。

  那一刻,她忽然想起了她的愿望。她向流星许愿,她想见他一面,一面就够了。现在,她已经见到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亚当斯站在讲台后面,注视着凯瑟琳的背影。这一刻,他品尝到了报复的痛意。他报复了她,报复得很彻底。由于他现在所背负的光环,不仅仅是凯瑟琳,连她的哥哥罗伯特,也不得不为当初的作为感到后悔。

  但他忽然注意到,凯瑟琳身上穿着的衣服,是件很普通的棉布做成的衬衫。这,非常不符合班尼迪家族大小姐的身份。

  他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陷入沉思。

  演讲匆匆结束了,听众们都意犹未尽不舍地散去,只有记者们欣喜地在讨论着方才听到的爆炸性新闻,考虑到底要从哪个角度挖掘,才能最吸引民众眼球。

  亚当斯换上了一件普通的衣服,用墨镜将脸遮住,悄悄自侧门出去。

  卡尔早就给他打听好了凯瑟琳离开的方向。

  他慢慢驱动着轮椅,不多时,就见到了凯瑟琳的背影。她的脚步有些踉跄,双手交替掩着面,似乎是在哭泣。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在跟踪,甚至,连街上有些什么人都完全没留意。

  亚当斯慢慢跟着她,跟着她走进了一个偏僻的小巷。那不是班尼迪家族豪华的庄园。

  在一幢陈旧的公寓面前,凯瑟琳停了下来,用衬衫袖子擦了擦眼睛,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走了进去。

  他悄悄地靠近了窗子。

  不多会儿,凯瑟琳的声音响了起来:“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她在朗读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

  只是,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抽泣,让这部沧桑的巨著倍感苍凉。过了一会儿,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响起:“亲爱的,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不,坎贝尔太太,我没有事,我继续给您读。”

  “孩子,你不要勉强自己。我们每个人都会遇到一些自己克服不了的难题。”

  她语气中的温暖,让凯瑟琳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坎贝尔太太善解人意地没有说话,让凯瑟琳尽情释放着郁积多日的眼泪。

  凯瑟琳慢慢收住了哭声,满怀歉意地说:“对不起,我耽误了您阅读的时间。”她翻开书,目光盲目地在字里行间搜索着,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上次停止的地方。

  坎贝尔太太宽容地笑了笑:“孩子,放下这本书吧,我倒想听听你上次给我念过的那个剧本。”

  凯瑟琳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这是她离家出走的时候,唯一带走的东西。

  她将笔记本翻到中间,里边贴着一页揉皱的纸,边沿有锯齿般的痕迹,显然是从另一个本子上撕下来的。

  她抚摸着褶皱的纸张,轻轻念诵着那些无比熟悉的句子:“他们相约六个月后,在帝国大厦重逢……”

  坎贝尔太太打断了她:“这一段我听过了,我想知道后边发生的一切。他们在帝国大厦上相遇了吗?”

  “不。”凯瑟琳摇了摇头,声音又开始哽咽,“女孩被家人控制起来,送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当她逃出来时,已经是夜晚了……”

  说到这里,她有些失神。她想到那一天,她飞过半个地球,去赴这个六个月前的约定。靠在飞机的舷窗旁时,她焦急地追逐着每一缕落日余晖。这个椭圆的星球沿着回归线缔造出一个美丽的奇迹——每跨越一个千里,时光就逆转一线。几个小时的旅程,她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她的手空着,却仿佛捧着一个无形的玻璃瓶。她要将那些用千万里距离换回来的点滴光阴潜心收藏,祈求它们能给自己一个奇迹。

  “然后?”坎贝尔太太静静地看着她。

  凯瑟琳这才从回忆中惊醒,继续讲下去:“当女孩回到纽约时,正是傍晚。她穿着婚纱,飞奔过拥堵的大街,来到帝国大厦。可这时候连电梯都停止了运营,管理员正准备关门。她只好从楼梯一步步爬上了顶层……可一切都晚了,他已经离开了。”

  “哦,错过了呢。”

  坎贝尔太太若有所思,又说:“那第二天呢,他们为什么不第二天再见?”

  凯瑟琳摇了摇头,声音中有无限的伤感:“从那天以后,女孩每天都会去帝国大厦等他,但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为什么?如果我是他,会连续在帝国大厦顶上等一个月的。”

  “因为她伤了他的心。”凯瑟琳自责地低下了头,“女孩后来才知道,她的哥哥知道了他们俩的事,于是在那天来到了帝国大厦,将在天台等候的男孩狠狠羞辱了一顿,并让男孩以为,这一切都是女孩安排的。男孩愤怒地撕碎了他们的信物,之后他离开了纽约,参军去了。”

  坎贝尔太太长长地叹了口气,沉默了片刻,又问道:“那他平安回来了吗?”在她看过的大多数爱情小说中,军中一去往往就是永别。

  凯瑟琳点了点头:“他回来了,成了国家的英雄,可是……”忍不住心中一酸,落下了眼泪。

  坎贝尔太太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他不肯原谅你吗?”不知不觉中,她改换了人称。这意味着她已猜到,这个剧本就是发生在凯瑟琳身上的故事。

  凯瑟琳没有否认,她一面哭泣,一面断断续续地向坎贝尔太太说出了今天遭遇的一切。坎贝尔太太听得不住叹息。

  最后,她忍不住道:“他这样对你,你为什么还不离开他呢?”

  凯瑟琳止住了哭泣,轻轻道:“因为,我还爱他。”

  窗外,亚当斯冷峻的脸禁不住动容。

  坎贝尔太太不住地叹着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孩子,或许你应该回一趟家,让家人来向他解释。”

  凯瑟琳怆然一笑。谁来解释?她的哥哥?她的父亲?他们是那么独断专行,从不会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不,我永远不会回去了。我已经和他们断绝了关系。”

  坎贝尔太太有些怜惜地拾起她的手,抚摸着上面一道道的擦痕。像她这样的大小姐,原本是不必来做这样的苦工的。

  “孩子,你必须去找他,告诉他这一切。毕竟,这不是你的过错。”

  “不。坎贝尔太太。他受了伤,毁掉了自己的事业,这些都是我害的。既然他讨厌我,我就不会再去缠着他。过段时间,他会把我忘了。那时,他会有更好的前程,也会找到更好的女孩。我只求他能够平平安安的就好。”

  “你真是个善良的孩子。”

  亚当斯眼前禁不住闪过凯瑟琳的面容。是的,她是个善良的孩子,从来没有变过。

  “坎贝尔太太,我不能要您的钱。我这次的工作非常不好,如果还要您的钱,我会良心不安的。”

  “孩子,今天的事不是工作。你被解雇了。但这点钱,是一位老祖母给亲爱的小孙女的零花钱,你要是不拿着,她会生气的。”

  “坎贝尔太太,我想我又要哭了……”

  “可怜的孩子……”

  亚当斯慢慢地移开轮椅,躲在树丛后面。不一会儿,凯瑟琳从公寓里走了出来,沮丧地低着头,沿着墙角向前走着,就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躲避着每一个经过的人。她的眉头紧紧拧着,不时抽泣一声。

  经过了两个街区,她走进了一间比坎贝尔太太的寓所还要破旧的公寓,沿着狭窄的楼梯,走上了自己租的那个阁楼,往床上一扑,用枕头将自己的头蒙住。

  她已不想哭了,只是觉得很伤心。伤心到呼吸都是一种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