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声。

  她急忙从床上跳了起来,双手胡乱地擦着泪痕,有些迷糊地冲到门前,慌乱地说着:“房东先生,请您再宽限两天,我马上就准备好房租……”

  房门打开的时候,她看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面容。

  Chapter 8 当爱来临时 When You're in Love

  凯瑟琳目瞪口呆,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

  还不待她说话,亚当斯将她拥入怀中。她跪在他的轮椅前,将脸深埋在他膝上。阁楼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泪水坠落时若有若无的细响,温暖而寂静。

  他知道她是在哭。

  亚当斯轻抚着她柔软的长发,抬头打量着眼前这个昏暗、狭窄的阁楼。

  仅有的一扇小窗紧闭着,窗台上布满灰尘,似乎很久都没有开启。床上堆着凌乱的床单和几件旧衣服。

  离床不到三尺的地方,有一张破旧的圆桌,一条腿已经瘸了,用麻绳绑好。桌上摆着一小块面包,和一盘用冷水搅开的玉米糊。

  那还是他在船上教给她的做法。

  她一出生,就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学会照顾自己,实在是太艰难了。

  亚当斯心中涌起一丝怜惜,将她抱得更紧。

  凯瑟琳似乎想到了什么,挣脱了他的怀抱。她擦了擦眼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了,有一件东西要还给你。”

  她回头向床边跑去,却不小心绊在凳子上,差点摔倒。她尴尬地冲亚当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就钻到床上翻找起来。那几件旧衣物被她扔得到处都是。

  她还是老样子。

  迷糊,笨拙,不谙世事。

  一个沉迷在中世纪骑士小说里、看书看得连走路都会撞到人的书呆子;一个对豪华游轮供应的甜点都感到难以下咽的富家小姐,竟然在这样的环境里,独自生活了这么久。

  亚当斯看着她手忙脚乱地翻找着,不禁久久沉默。

  终于,凯瑟琳翻出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小心翼翼地递给他。

  这个笔记本,亚当斯已见过两次。一次在罗伯特手中,一次是在坎贝尔太太的窗前,他知道,这里边夹着他们当时写下的剧本的最后一页。

  亚当斯随手翻开。他发现这本夹着纸页的笔记本,比上次见到的时候要残破多了。亚麻装订线崩裂,又重新缝上,厚厚的牛皮封套也撕扯出裂痕,似乎这个本子经历了一场战争,好不容易才劫后余生。

  毫无疑问,凯瑟琳曾为了它,和自己的哥哥有过一场激烈的交锋。

  亚当斯正要说什么。凯瑟琳却摇了摇头,示意他翻到下一页。

  他轻轻掀开纸页,一枚拼接好的邮票映入眼帘。

  那是一枚价值五英镑的国王邮票。她和他相约的信物。

  她没有爽约。在他们相约的那一天,她排除万难,赶到了帝国大厦。他甚至能想象,穿着婚纱的她,跪在灯影斑驳的天台上,执著地摸索、寻找着,一次次拾起邮票的碎片。

  她身后,是七彩斑斓的辉煌灯火,全世界最美丽的夜景,浮世繁华的见证。而她眼中只有这些支离破碎的纸屑。每找到一片,她满是悲怆的脸上就会闪过一丝欣喜,仿佛她一点点收束的,不是一张邮票,而是一次未完的承诺,一颗破碎的心。

  凯瑟琳仰头看着他。他沉默多久,她就看他多久,仿佛永远都看不够。

  他误解了她。她费尽一切力量,赶赴他们的约定。而他以为她只是戏弄自己。

  亚当斯心中有一丝歉意:“对不起……”

  凯瑟琳急切地摇了摇头,止住了他的话:“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说着,她跪直了身子,靠近他,将邮票上的一块米粒大的缺损指给他看:“只有这一块,我怎么也找不到了。我在露台上一直找,找了一整夜……

  “第二天日出的时候,钟声响了起来,栖息在露台上的鸽子飞走了,晨风冷到刺骨……我突然明白,那块碎片一定是被风吹走了,永远也找不到了……”

  说到这里,她郁积多日的悲伤完全爆发出来,伏在他怀里,放声恸哭。

  亚当斯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任由她伏在自己膝上哭泣。

  他们身后,晚风卷起夕阳,悠然穿过阁楼的窗隙,信手翻动着书页。

  一阵沙沙的碎响。

  突然,粗暴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阁楼上宁静的感伤。一声高过一声,几乎连那扇衰朽的门板都要拍碎:“凯瑟琳小姐,你如果再不交房租,今天就必须搬出去!”

  凯瑟琳吓了一跳:“房东先生,请再宽限一下……”她挣扎着要起身开门,却被亚当斯轻轻一拉,重新拉入怀中。

  他回过头对着门口,用一种不容商议的语气说:“不必了,我们一个小时后就搬走。”

  凯瑟琳大惊,阻止他说下去:“不,我不能搬走,这是我唯一能负担得起的住处了,离打工的地方也很近。”

  亚当斯:“这里不适合你。”他笑了笑,半开玩笑地道:“王后应该住在宫殿里,而不是阴暗的小阁楼上。”

  “我早不是什么王后了。”凯瑟琳摇了摇头,偎依在他怀里,抓住他的衣角,“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宁愿做个最普通的女孩。”

  她的声音很轻,但亚当斯注意到,她抓住他的双手都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因为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了。

  她爱他。她为他放弃了家庭,地位,幸福,未来。

  亚当斯低下头,轻吻着她的发际,他明白她已经一无所有,只有他了。

  这一瞬间,他做了决定:“凯瑟琳,我要带你回去。”

  “回去?”凯瑟琳脸上现出惊喜,却又突然泛起红晕,“回去?不,还不行……”她尴尬地摇着头,不知道要怎样向他解释。

  亚当斯当然明白她的想法。

  不是不想和他在一起,但她所受的教育,让她一时还不能接受他的提议。和他同居?这实在有悖于她的道德。或是借他的资助去租一套更好的公寓?在正式结婚之前,她不想过于依靠他。

  他也不想这样。

  带她走很容易。以他现在的名望,他能轻易地给她一所房子,有温暖的壁炉,有手织的地毯,有碎花窗帘,有一个开满蔷薇的院落……安定而宽裕的生活。对于一般女孩,这些已经足够了,但不是她。

  她有着最好的出身,理应匹配一个繁花似锦的未来。而他呢,他应该怎样?以爱情为名,粗暴地切断她和家族的联系?让她一生都得不到亲人的祝福?他不能。不能因为自己,让她失去理当拥有的一切。

  他不能像《深闺疑云》中的男主角一样胆怯。惧怕她父母的反对,就诱她抛下一切私奔而去,让她一生都在对爱情与亲情的取舍中,彷徨挣扎。那样,即便她陪伴在他身边,心底也永远会有一道创痕,一想起来就会黯然神伤。

  一个真正的男人,不是在夜晚攀上花园的窗户,说着甜言蜜语,将女孩从她的家庭里劫走,而是在婚礼殿堂上,堂堂正正地从她父亲的手中接过她。

  他握住她的手,坚定地道:“凯瑟琳,我不是让你跟我走,而是要送你回家。”

  “回家?”凯瑟琳有些惊慌,“不,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再也不要回去了。”

  “不,不是你一个人,而是我和你一起回去。我要让你的父亲,正式地将你交给我。”

  凯瑟琳怔了怔,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一刻,她眼中闪过欣喜的光芒,却又瞬间暗淡了下来:“可,这是不可能的……”

  虽然,他现在是一个国家英雄,有崇高的声望,但在她父亲眼中,这些不过是一晃即逝的虚名。没有谁比他更明白,民众的爱有多么善变了。这个二十几岁的男子,哪怕一时名满天下,仍然没有什么实际的政治资本,成为他们理想的联姻对象。

  更何况,这次离家出走,哥哥罗伯特也不知在父亲面前说了多少他的坏话。

  她胆怯地看着亚当斯,不敢将心里想的一切说出来,因为她怕这会刺伤了他的自尊。

  亚当斯的笑容中却仿佛含着必胜的信心:

  “带我去见他,我有说服他的把握。”

  亚当斯静静地坐在客厅中,打量着周围。

  这座客厅并不奢华,也不十分宽大,但不知为什么,总让他感到一丝局促。这是一座乡间的小别墅,非常安静,几乎不带有丝毫人间烟火气。亚当斯并非没有见识过大场面,却在这个客厅中有种无处措手的感觉。

  似乎,稍不留心,就会犯下某种错误。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他的经纪人带他去伦敦参加晚宴的时候了。

  亚当斯忍不住笑了起来。也许,每一个拜见岳父大人的准女婿,都会感到局促不安,就连他也未能免俗吧。

  远远的拐角处,传来一声咳嗽。亚当斯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体。

  在女仆的搀扶下,一位老者拄着拐杖,慢慢从卧室走了出来。他的头发已然花白,但精神仍然很健旺,腰身挺直。亚当斯看着他,就仿佛看到了非洲草原上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

  他几乎是本能般地想站起来,迎接这位老者,却力不从心,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无法起身了。他想露出招牌式的笑容,脸上的肌肉却有些僵硬。在这位老者威严的目光注视下,他竟然无法放松。

  老者慢慢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锐利的目光盯在亚当斯身上。

  一阵难言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