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点紧张,自己身上从来不带任何防身的武器,现在这么进去,万一遇到袭击怎么应对?可是转身就走,一来达不到勘查现场的目的,二来又似乎不是好汉所为,他站在门口,一时间犹豫不决起来。

楼道里,忽然传来脚步声。

是从下往上来的,呼延云很快就看到了两道像电脑屏保的变形线一样不断抻长而又迅速缩短的身影。

“呼!”

看到两个来人的面孔,他长出了一口气,是楚天瑛和田颖。

“呀,呼延,你怎么在这里?”楚天瑛有些惊讶。

“杨馆长遇害的案子,我的直觉,是赵大被谋杀的前奏,所以想来犯罪现场看看,但是你们看——”呼延云把揭开的封条轻轻地亮给他们看。

楚天瑛立刻拔出手枪,侧立于门边,他轻轻地推开门,观察了一下杨馆长陈尸的客厅,没有人,就十分小心地走了进去……然后,他的枪口慢慢地耷拉了下来。

他看见大命抱着杨馆长的遗像坐在里屋的地上,没有灯光,也没有月光,他就这么坐在黑暗中,只是一个更加黑暗的轮廓。

楚天瑛对田颖低声说了一句“给杨馆长的姐姐打个电话,让她过来”,然后就在大命身边坐下,和他一起,面对这无边的黑暗。

很久很久……屋子里越来越冷。

门开了,杨馆长的姐姐走了进来,一边嘟囔着“这孩子,一天一夜不见人影,咋来这儿了,让人担心死了”,一边拽大命的胳膊。大命却硬是坐在地上,怎么都不肯起来,杨馆长的姐姐拽不动他,一时间发起呆来。

“走吧,大命,杨馆长她回不来了。”楚天瑛说着,站起身来。

房间里,忽然响起像牛叫一般的“哞哞哞哞”声。

大命的手指死死地抠着杨馆长遗像的边沿,抻长了脖子号叫着,像是趴在死去的母牛身边的一头牛犊,他在痛哭,却哭不出一滴泪水,粗重而沉闷的声音,犹如用拳头狠狠地擂着自己的心口!

杨馆长的姐姐蹲下身,抱着大命,也不禁哭泣了起来。

楚天瑛实在看不下去,走出了门,下了楼,狠狠地喘了几口气,忽然看见田颖正倚在楼门旁边抽烟,红红的火光一闪一闪的。

“怎么抽上了?”楚天瑛说。

田颖递给他一根,他拒绝了。

“这孩子,真惨。”田颖喃喃自语起来,“当初赵大的窑厂跑了一个工人,而且那个工人家乡的警察——就是马海伟,找到县里来,赵大听说之后,怕自己非法拘禁和奴役工人的事传出去,就给他们的饭菜里下了药,然后半夜把窑洞弄塌了。除了大命,其他人全都压死了,等马海伟调查的时候,来了个死无对证,这都是李树三给他出的主意。”

“啊?”楚天瑛十分惊讶,“你知道这事儿?”

“那会儿我不是还被赵大包着呢吗,他喝多了告诉我的。”

“那你为什么不马上报警?”楚天瑛一下子愤怒了,“如果你肯作证,这事情会被定性为意外事故吗?奴工们会白白死去吗?”

田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我敢吗?我要是报了警,第二天我就尸骨无存你信不信?”

楚天瑛哑口无言。

“还有你更难以置信的呢!”田颖龇着白森森的牙齿笑道,“翟朗的爸爸翟运死的时候,我在场,还捅过他一刀呢。

“就在离大池塘不远的那个花房里,那里过去是赵大的‘别墅’,他平时住在窑厂,盯着奴工们干活,偶尔也去花房住。有一阵子他特别得意,跟我说他招了个很牛逼的人,叫李树三,心狠手辣脑子灵,是个‘做大事’的好帮手。有一天晚上,我妈妈的医疗费花光了,医院要赶她出去,我想去求求赵大,就去花房找他。那天晚上的雨那个大啊,铺天盖地的,我好不容易才爬上山坡,走近花房,立刻闻到一股子血腥味,还有低低的呻吟声。当时我只想着给我妈妈要医疗费,没想那么多,推门就走了进去,一脚踩上了一摊血,只见一个人躺在地上,肚子和心口都在往外冒血,赵大和另一个人就站在旁边。昏黄的灯光下,两个人的面孔都狰狞得像魔鬼一样,赵大指着那人介绍说叫李树三,又跟李树三说我是他的情人,李树三立刻递给我一把刀,指着地上的人说:‘既然你看见了,也捅他一刀,不然我们就捅了你!’我吓得魂飞魄散,想夺门而逃,赵大已经一步跨到门口,我看他一脸狞笑,分明是随时准备把我宰掉,我心一横、眼一闭,就给了地上的人一刀,李树三和赵大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将地上一个旅行包打开,倒出里面几十摞人民帀,然后把其他的东西——衣服、证件什么的,都扔到火里烧掉,我就看见身份证上写着‘翟运’的名字。赵大跟我说,这个翟运冒着大雨来花房投宿,露了财,所以李树三才出主意把他用掺了药的酒灌晕,再下手宰杀。我问他们打算怎么处理尸体,赵大跟李树三商量了一下,把尸体搬到里屋肢解,然后把尸块装进两个编织袋,连夜用机动三轮车拉到窑厂去焚化。他说再把骨灰掺进黏土里,烧制成瓦盆,神仙也破不了这个案子……我说你疯了,你不知道咱们县《乌盆记》的传说吗?你不怕翟运的鬼魂找到你报仇吗?他狂笑着说翟运谢谢他帮忙超生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报复他?李树三也冷笑,然后让我擦干净地上的血。我一边哆嗦着干活,一边听着里屋刀砍斧剁的声音,那一夜的雨,那一夜的毛骨悚然啊!”

田颖的回忆,令楚天瑛仿佛真的目睹了那血腥而惨烈的分尸一幕,他明白,那时被胁迫着捅了一刀的田颖,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报案,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后来当她得知奴工们被集体屠杀的时候,也保持了缄默,一来是恐惧赵大和李树三的残忍,二来是因为她自己的手上也沾过了血污……

田颖抽完了一支烟,又点燃了一支,仿佛要用缭绕的烟雾掩盖住不堪回首的过往:“翟运的死让我心惊肉跳,我只是想卖身给老妈换点医药费,谁知竟一步步踏入罪恶的沼泽,无法抽身。就在这时,我妈妈突然去世了,很多人说她是被我活活气死的,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吧。接着发生了奴工们被压死的事情,我从赵大和李树三的眼睛里看出,我知道得太多了,再不走就会被灭口了。不久,我接到了西南政法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于是逃到了重庆。整整三年我都没有再踏进渔阳半步,连寒暑假都是一个人在学校过的,反正这里已经没有我的亲人……”

第二支烟,还没有抽完,但是她的话已经说完了,于是把半截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灭道:“大命既然找到了,看样子,是昨晚到现在一直在这里追思他养母来着,那咱们回局里去吧。”

她拔腿就要走。

“站住!”楚天瑛厉声喝道。

田颖回过头。

“捅翟运那一刀,是不是把你自己的良知也给捅死了?”楚天瑛说,“就算你现在不是一个人民警察,只是一个普通公民,也有义务把你见过和参与过的犯罪行为坦白出来,怎么能只是像讲恐怖段子似的回顾一番,就没事人一样走开!难道你想用这种方式减轻你内心的罪恶感吗?”

“你真蠢!”田颖轻蔑地对他说,然后抬起头,仰望着杨馆长住过的那间屋子的窗户,静穆了片刻,径自走掉了。

楚天瑛很少被人骂作“蠢”,所以蠢蠢地呆立着,直到呼延云从他身后轻轻地拍了一下,他才醒过来。

“你真的没听出来,田颖是在向杨馆长——她昔日的老师忏悔吗?”呼延云说。

楚天瑛长叹一声道:“我知道,她经历的痛苦与恐怖,是常人不能想象的。可是她把这些跟咱们说,算是怎么一回事?她应该去向警方做一个正式的自首和检举啊!”

“算了吧!”呼延云拉着楚天瑛的胳膊说,“走,咱们一起回县局去,看看那个赵二有没有交代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回到县局,林凤冲把审讯赵二的笔录甩给他们说:“这个王八蛋,昨天下午和一帮狐朋狗友聚在一起吸白粉,吸得一个个昏昏沉沉的,今天傍晚才骑着摩托车回家。路上毒瘾犯了,居然把车开向一队放学回家的小学生,好在孩子们躲闪得及时,不然非闹出人命不可!我们把他带回来,告诉他他爸死了,他眼泪也没掉一滴。审了半天,什么有用的也没问出来,不过他一口咬定有个人有杀害他老爸的重大嫌疑——”

“谁?”楚天瑛问。

“田颖。”林凤冲说。

“扯他妈的淡!”楚天瑛不禁骂了出来。

呼延云看了楚天瑛一眼,似乎在惊讶为什么楚天瑛忽然如此维护一个刚刚骂过他“蠢”的女孩。

“他的摩托车,检查过了吗?”呼延云问。

林凤冲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已经与大池塘门口的摩托车轮胎印比对过了,不是同一辆车留下的……还有一件事,我们抓捕到了诬陷葛友在赌场上出千的那个人,他交代说昨天下午有个人给他汇了五万元,要他嫁祸给葛友,让葛友当晚无法离开赌场……由于那人是用变声电话,所以他也说不出男女。我觉得,这个汇款者就是此案的真凶,他调虎离山,让葛友不能陪赵大去大池塘,从而便于下手杀害赵大。”

“事先知道赵大当晚要去大池塘的,除了葛友,只有李树三和田颖啊……你的意思是凶手就是他们俩之一?”楚天瑛说。

“林凤冲的推理,不一定正确。”呼延云摇摇头说,“有人出钱在赌场诬陷葛友出千,有可能是凶手提前想办法调虎离山,但也有可能是和葛友有仇,在故意报复他,所以不能认为凶手就是李树三和田颖之一。”

林凤冲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对了,呼延,你忙活这大半天有啥收获没有?这个案子我现在是越想越头疼,太多太多的谜团了,而且每一个我都束手无策。”

“那些表面上的谜团,总是很容易找到谜底,真正艰难的是找出制造谜团的人和原因——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迄今收获不大。”呼延云叹了一口气说,“我打算到县图书馆去一趟,查查渔阳县关于《乌盆记》这个传说的历史资料。”

“这么晚了,图书馆早就关门了啊。”林凤冲说。

“让晋武送我去一趟吧,县公安局让县图书馆通宵营业,想必还是能做到的。”呼延云说,“我今晚就睡在那里了。明天一早,天瑛陪我去那个花房看看吧,然后再带我到你们押送毒品和毒贩遇袭的地方。无论怎样,解开一团乱麻的最好方法,都是先找到线头。”

第十三章 抓捕

“就是这里吗?”

“就是这里。”

不知从哪个方向刮来的大风,把没过膝盖的草丛吹得像疯女人的头发一般狂乱地挥舞着,半空中飘起的草粒和枯叶不停地掠过视线,让人怀疑脚下这片原野正在呼啸声中一点点裂解、破碎、飞扬,被头顶那片白茫茫的虚空吸噬净尽。

楚天瑛和呼延云站立的地方,正是芊芊袭击警车时设伏的地点。楚天瑛一边比画,一边详细地说明那天发生的一切:那天,也是在这样的风中,芊芊的枪法如何精准神奇,打得一车刑警抬不起头来,他是如何在她更换弹匣的间隙蹿到车外,移动射击,右颊被子弹划伤,当他追击到这里时,芊芊已经逃走,在她遗弃的85式狙击步枪上发现了粉底,附近草丛里提取到了两根她的头发;还有他推理芊芊的目的是劫走毒品和毒贩,回到北京后爱新觉罗·凝又推翻了他的推理,认为芊芊是要劫走马海伟抱着的乌盆……

“你为什么坚持认为设伏袭击你们的人一定是芊芊呢?”呼延云听完他的讲述之后问。

“首先,我看到了她,虽然她用纱巾遮着脸,但眉目是个女人;其次,我们把草丛中提取到的她的头发与她遗留在床铺上的头发进行了比对,DNA完全相符。”

“哦。”呼延云应了一声,弯下腰在附近粗略地查看了一番,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当然不可能再找到什么。他站起身,仰望天空思索着什么,风把他鸡窝一样的头发撕扯得更加凌乱了。

“昨晚在图书馆没有休息好吧?”楚天瑛问,“走吧,咱们回县城去吧。”

“看了一夜的资料,想了一夜的案情。”呼延云一边走,一边揉着太阳穴说,“风一吹,头就有点疼,别的还好。”

“你是风一吹头就疼,我是一想这个案子就头疼。”楚天瑛说,“感觉真相完全被掩盖在一蓬乱草下面,本身就是一大堆没有任何逻辑关系的线索,风一吹就隐隐约约现出点什么,风一停就捂得严严实实的,真是比鬼故事还要诡异。”

“我比你略微好一点儿,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呼延云说,“鬼的那部分我弄得清,我弄不清的,是人的那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