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似得场大病。已是黄昏,老门房午后来过一次,见他睡得沉,就没叫他,顶班顶到现在。

李尊吾下床后,自感两脚发虚,去门房换班,一个人看夕阳光尽,夜色由浅灰渐变成墨黑。

睡了一天,长出许多头皮屑,厚厚地裹在头上,将整个人闷住。呆坐许多时辰,一个激灵,想起杨放心的话,“雅曼德迦的法力,唯有以死献祭”。

不是在慈禧上岸的树丛里藏炸弹,藏在树丛里的是杨放心本人,炸弹绑在身上……东来呢?以他对杨放心的崇敬,会蹲在杨放心身旁,一样身绑炸弹。

李尊吾腾身而起,但两腿僵如铁铸,迈不出步。按慈禧去颐和园的行程计算,此刻她早在颐和园了,万寿寺是午饭歇脚的地点……东来死在我蒙头大睡时。

沏了壶武夷茶,洗肠洗胃地喝下。遵师命,奉独行道,年过半百,不知孩子滋味。难道内心深处,长久以来,视东来为子……不然,不会如此难过。

或许,慈禧未死?不然,不会此刻仍无官兵来围杨宅。

他俩在树丛里,哪能躲过皇室护卫的眼睛?五六根长枪往树丛里一插,就动弹不得,真是蠢货……

坏了!杨放心要以死献祭,情急之下,定会引爆身上炸弹,求炸死几个护卫,东来只会追随他……

怎么还没有官兵来围杨宅?

响起敲门声。李尊吾一惊,腿面上全为冷汗。

不是用兵器砸门,似客人的轻叩门环。

杨家大门是上等桦木,门环铜质,音色清雅,如寺庙法器。

京城人家的大门是正门配两个侧门,正门是喜丧、官员来访时用,平时不开,主人进出,亦走侧门。李尊吾打开侧门,见到垂头垂脑的杨、夏二人。

杨放心:“李大哥,分我杯茶吧。”

夏东来还是守在门外,只是门不留缝。看来杨放心有私密话说。

他俩不是失败,是放弃。晌午时分,躲在裸露树根间,眼瞅着慈禧出船上岸,慈禧午休完毕,离岸登船,杨放心都没有点燃身上的炸弹引线。

他俩在水里泡了四个时辰,仅露半个脑袋,头顶做了伪装,像布满青苔的石块。炸弹封在防水胶泥里,点引线的不是火柴,是枣核。

小孩吃枣,吃不干净,留下的枣肉附在核上,干了后油性颇大,不沾水,一抖水珠就掉,一划便会着火。万寿寺河边桂树的糙皮是最佳摩擦物。

杨放心把三个枣核扔在桌面,举腕饮茶。不知该如何相劝,李尊吾只说:“也好。也好。”

杨放心一笑:“我没有小孩,这是她俩吃剩下的。”

李尊吾哀叹:“她俩?”

俯视桌面。经过烤晒后的枣核,如景泰蓝工艺的首饰。

杨放心:“怎么叫也好?”

李尊吾顿时语塞,半晌后说:“我听闻有限,在我有限的听闻里,康难赫都是一个粗俗轻狂之辈。对他的指派,不做也好。”

杨放心:“唉,但他说出了大清国的出路。我怎么想,都觉得是唯一的路。”

他不是反清志士,与康、梁一样,不反皇上反太后。他是个满族,祖上为皇室家奴。做奴才可以免税免兵役,他家祖上是主动为奴。

满人入关后,奴才和主人渐变成家人关系,往往被委派管理产业,历经百年后,常有奴大欺主的情况,侵吞产业,主贫奴富。

他家是富户,在山西商人开采日本铜矿事务上,仗着皇室家奴,分得一杯羹。他少年时即去日本,得知很多日本贵族自认为他们才是中国人,而清朝令中国变质,中国人失去了内在精神。

清朝将汉地划分为十八省,日本激进分子甚至还草拟了一份“告十八省檄文”,以真正中国人自居,号召十八省中国人起义,共同推翻满清统治。

李尊吾:“有人会响应么?”

杨放心呵呵笑了:“国人只会觉得荒谬。”随即脸色一沉,“如果发檄文的不是日本人,是一个汉人,便击中了大清国要害。”

日本人刻意将满族描述为外族,是一种政治手段,图谋分化中国,为侵略做准备。实则早在秦始皇时代,满族居住地已在中国版图内,不是越南、朝鲜一样的藩属国,满族自古是境内之民,其首领在明朝皆有官职,历历可查。

满族追溯祖先,是春秋时代的中山国,地处河北,曾建立高度文明,青铜工艺的造型独树一帜。中山国被赵国灭后,国人逃去东北地区,过上渔牧生活,文明停顿。满族入关时,最初统治者皇太极、多尔衮野蛮残暴,但到了康熙忽然手段高明、布局深远,这种突变无法解释,令人唏嘘,难道是中山古国的文明基因爆发?

满族是河北人后代,只是满族妇女一辈辈的口传,不见史书,自康熙年间禁止外传,以免显得献媚于汉人,缺乏立国的自信。但满族高层会在河北中山国遗址附近买一块地,以作纪念。

杨放心:“丧失了抹去外族身份的时机,可惜。可恨的是,本不是外族,却有外族的私心,总觉得入主中原是侥幸而得,也会蹊跷而失,为留退路,建立了禁地制度。将东北、新疆等处作为禁地,不许汉人进入,留给满族后代开发。”

李尊吾:“我早年走镖,去过蒙古。满族都可以和汉族通婚了,仍禁止蒙古族和汉族通婚,这是为什么?”

杨放心:“蒙古是满族的最大盟友,禁止蒙汉通婚,也是私心。禁地、禁婚,看似保障,实是坟墓,种族划分如此鲜明,一旦有人以抵抗外族的口号煽动叛乱,必天下大乱。”

李尊吾:“康难赫说的出路在哪儿?”

杨放心:“不讲民族讲帝制,便是大清出路。洋人抨击大清落后封建,康难赫却说帝制就是民主。春秋时代有一千两百多个贵族家庭,秦始皇将千多家变为皇帝一家——取消了贵族阶级,不是求平等么?”

皇帝不可独裁,没有政府首脑宰相的盖印,不能发诏书。汉朝和唐朝逐渐巩固此制度,贵族阶级被消亡殆尽后,又消亡了官宦世家,现今的官宦世家都是虚名,时昌时衰,看儿孙个人努力,没有世袭特权。

即便是满人贵族,也只是福利待遇高,不在特权。清朝建国,立了几位铁帽子王,爵位永葆,是绝对贵族。其实三位铁帽子王被杀,后代贬为庶民,中断了爵位传承。皇室也不例外,皇帝子孙,不是继承皇位的正脉,一律逐代降爵位降福利,四五代便等同庶人。

除去皇帝一家,没有特权阶级。中国不是阶级社会,是名分社会。人人平等,而名分有尊卑。石匠名分比木匠高,饭馆跑堂的名分比厨师低,尊卑有序。但身份之差,相当于军队的军衔,是个荣誉,一个军官军衔是大校,但实际权力可能只是个排长。

商人身份低,并不妨碍其致富。石匠比木匠名分高,并不妨碍木匠作为工匠首领接工程。况且这名分还有活性,就是科举取士制度,出身贫寒的农家子弟参加国家考试,有做官机会。

满人特权具隐蔽性,不在制度,在于人事,重要官职多委任满人,让科举取士制度成了摆设,汉人通过科举,得到的多是闲职。

汉唐皇帝制度是皇家与政府分权,明朝皇帝窃取政府首脑——宰相的权力,不敢明目张胆,以混乱官制达到目的,出现了小官管大官、此部门的官管其他部门事的种种怪相,官制不能正常运转,皇帝便可插手行政。清朝官制更为混乱,因为清帝要进一步抓权。

明清皇帝是帝制的最大背叛者。

据康难赫考证,中国帝制相当于英国的君主立宪,并且更为完善,只要恢复汉唐传统,便可纠正明清之偏,等同欧美现代国家。

杨放心:“坏只坏在太后一人。清室败坏了帝制和科举这两项汉地最重要的制度,因为清初三帝康熙、雍正、乾隆都是强者,硬拼出一个盛世局面,但人治难长久,三帝过后,制度不足的毛病再难掩盖,大清国便显衰相。衰相本是转机,正好痛定思痛,弥补制度,不料又出了太后这个强者,衰世里的强者都是灾星。”

一八六○年,英法联军侵占北京,英军火烧了圆明园。圆明园不是皇家休闲地,是政治中枢,数代皇帝在那里办公,时间多过京城皇宫。最高国府被烧,大清真是衰到了极点。

逃到热河的咸丰皇帝咯血而亡,临终前分权,让八大臣辅助幼帝,实质上是组建了平行于皇家的政府。虽然八大臣都是满族,毕竟走出恢复帝制的第一步,八大臣支持南方曾国藩等汉人官员的崛起,种族危机将化解于无形。

杨放心:“原本局面大好,不料作为幼帝母亲的慈禧太后是个强者,杀了八大臣,权归皇家,再无政府。这一耽误就是四十年,招来了比英法联军更狠的八国联军。”

李尊吾:“杀了她,就一切都好?”

杨放心:“光绪会是个好皇帝,好在他是弱者。”

李尊吾:“为何不杀她?”

杨放心呵呵笑起,鬼哭狼嚎,许久方止,抹去眼角泪水:“在河里泡了四个时辰,忽然明白了,当初满人为何能入主中原。”

李尊吾:“为何?”

杨放心:“你们贪生了。”

饮口茶,杨放心一脸哭相:“我贪生了。”

半晌再言,“河水泡得我周身寒彻,想起仇家姐妹白花花的身子……”

李尊吾站起:“老爷们不说女人事。止,止。”

杨放心知道他不会再听自己说任何话,起身向门走去,一路自语:“今日满人,就是当初汉人,有眼前好日子过,何苦为国为民?我从我身上,就看出大清国要亡了。呵呵,呵呵。”

20 天地不知老 多情即长生

中国男人只有书房没有卧室,卧室是妻妾房间,不愿去,便睡在书房。皇宫亦如此,皇上无卧室。

京城富贵人家模仿南方,女眷要住楼上。仇家姐妹住一栋二层小楼,窗口外封窗板,白天摘下,如晚上热,也会摘下。上次听到一声欢爱呻吟,便因摘了窗板。

此夜,仍未封板,窗如黑洞。

李尊吾站在楼下,祈祷苍天,不要让他再听到什么。此刻寅时,是武人练功时间,寻常人家将起未起。

杨放心不在书房,是在这里了?

李尊吾持信封,里面是杨放心昨日给的四张银票,嘱托他带仇家姐妹远走。“杨先生!银票放在窗底下了,我不做门房了,走啦!”

未等窗内回音,李尊吾转身而跑。

像个逃学小孩,一路跑到大门,抽下十二斤重的门栓。既然走了,便要走正门。正门只有喜丧之事和官员来去才开,离开杨宅,要走得尊贵……或者,将自己的离开,视为一场丧事?

既然杨放心选择活下去,仇家姐妹便有了归宿,她俩将在这个宅院里十年二十年地活下去,生儿育女,作威作福。

永远丧失了她俩。

反手关门,惊觉还有个关门者。是夏东来,他站在门内,扶着门扇:“我以为杨老爷是个扭转国运的盖世英雄,不料事到临头,却是个俗人,不值得我追随……咱俩一块走吧。”

他还想跟着我。

瞥见他腰间挂着的嘉庆皇帝佩刀,李尊吾一笑,笑声尖利:“你也是个俗人,俗人最好跟着俗人。”

夏东来整张脸冷下来,缓缓关上门。

正门沉重,不管多缓,仍会发出震动街面的一响。

此刻有依稀晨光,亲人般熟悉。这样的光色,是习武时间,自青年起便与这光色同生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