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尊吾打出一拳,害羞般迅速缩回。

人也缩入黑暗。

崔希贵所居的小庙在城门外,为照顾住在城里的徒弟,违反寅时习武传统,开城门后,小庙武场才开场。

天色大亮,裹在徒弟群里而来的,有位仆人装束的老人。崔希贵一眼认出是李尊吾。对他,早已从敬畏变为同情。

敬畏是高看,同情是低看。也就没起身相迎,等他走到近前,假装刚看见,泛出笑脸:“李大哥,您怎么来了?”

李尊吾:“呵呵,收了不少徒弟啊!”

崔希贵:“呵呵,海公公的艺得传下去啊!我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好在老程生前打出了八卦掌名声,年轻人爱来,不是冲我,冲老程。”

李尊吾:“老程……”

崔希贵招呼徒弟给李尊吾拿早餐,是摊上买来的油条米粥。李尊吾边吃边言:“人多,废物也多。这些年,有没有调教出几个像样的?”语带挑衅。

崔希贵:“嘿,李大哥,你说话利索了不少啊!你是又能打了,还是怎么的……”打住了话,因为瞧出李尊吾眼光已不同,那是第一次遇上他时的眼光,那时的他是声名卓着的刀法大家。

李尊吾:“能打不能打,打过了,才知道。”

双手搓去油渍。

崔希贵眼中,他搓手的动作漂亮之极,有着一流高手特有的疏懒傲慢。

选出三个小伙子。李尊吾扫过一眼,神情沮丧。崔希贵:“李大哥,怎么,不像样?”

李尊吾:“唉,都是好样的。你不是个好手,是个好师父。怕是打不过了。”

双手缩在袖里,站到场中。

崔希贵:“先打哪个?”李尊吾又一眼扫过三个小伙子,眼珠质地如琉璃,竟有幽光:“八卦掌不单是拳法,还是个阵法,以一敌众才是真八卦。一块上吧。”

三个小伙子迟疑未动。崔希贵一声暴喝:“你们是老娘们啊!打啊!”三人一激灵,顷刻换了嘴脸,三匹狼般扑向李尊吾。

年轻人的情绪,如此容易被挑动。待颧骨将挨上拳头时,李尊吾脚下一滑,斜行闪去。让人追,也是有技巧的。

一人敌多人,便是将多人变成一人。李尊吾左绕右闪,身后的三人渐成一行。

后两人被第一人挡住了——这是人的本能造成的,常人难免此错误,所有人向同一目标做同一反应,不自觉地会排成一行。

阵法的本质是分工,空间上的目标不同,有追、有堵、有直击目标的不同任务。人很难承认分工,所以聚众往往办不成事。

一八六○年和一九○○年,洋兵都是从天津直捣北京,清廷皆派重兵抵挡,不是洋人枪炮火力大,是清军之间不配合……国破家亡一闪念,李尊吾反手一掌,将第一人劈得撞在第二人身上。

抢步跃出,挥拳擂倒第三人,转身一脚一个,踢中刚从地上爬起的第一人和第二人。

三人卧地晕厥。

崔希贵知道没有内伤,只是被力道震得憋了气。救治方法简单,把两条胳膊向上一举,就能喘上气来。

李尊吾已开始施救,崔希贵也赶入场中,举起一人胳膊,悄声道:“李大哥,你真不给我面子,我以后还怎么教拳?”李尊吾冷着脸,抬手又救醒一人。

三个小伙子站起,皆是濒临疯癫的惊惧神色。崔希贵大叫:“愣着干吗,还不赶快谢恩,这是你们李大师伯,特意调教你们呢!”

三个小伙子忙鞠躬行礼,崔希贵一脚将离自己最近的人踢得跪地:“没规矩,磕头!”另两个小伙子忙磕头。崔希贵仍不依不饶,怒火难抑:“挨你们李大师伯打,是天大的福气,挨顿打,尝到八卦真味,好过闷头练十年!”

其他徒弟显出羡慕之色,崔希贵眼角瞥到,维持着怒容,招呼李尊吾:“走,咱老哥俩进屋聊天去。”转头训斥围上来的徒弟,“你们这帮傻孩子,有眼福,别有福不能享,趁着新鲜劲儿,赶紧揣摩!”

拉李尊吾进屋后,崔希贵感慨:“亏得宫中历练多年,要是搁一般人身上,场子就毁了。”转脸一笑,“李大哥,我是真高兴你又能打了。病咋就好了?”

李尊吾脸上没有歉意,如失忆之人,痴痴看着室内,多年以前,海公公住在这里,王午也死在这里。

崔希贵又叫了两声,李尊吾回过神,掏出一个钱袋扔在桌面:“这是你给我的墨西哥银元,花了两块,又添上十四块,连本带利还你。”

崔希贵:“嗨,咱俩不用这样啊!您病着,还能挣到钱?”

是杨宅看门所得。李尊吾:“你要觉得利息还得高,就补给我一身衣服、三两银锭吧。我不想再摸鹰洋。”

崔希贵追问怎么回事,李尊吾却不再说话,只待崔希贵拿了衣服和银锭。崔希贵跟李尊吾身材差不多,他的衣服都是好衣服,贵如王侯。

李尊吾穿上,也觉得人气派,不觉嘴角挂笑。崔希贵观察到,喊起来:“李大哥,你笑了,你笑了!心里有什么事,就跟老弟弟说说吧。”

李尊吾嘴唇颤颤,垂下头。崔希贵:“算了,不说。可有一样,你要是病没好利索,我可是不放你走啊。”

李尊吾抬起头,瞳孔虚无,如清晨薄雾:“好了。”

崔希贵被他的神情击中,不由勾起自己的难过,似乎回到初见太后的一天,那时他十一岁,从来没想过女人可以好看成那样……

李尊吾出门时,崔希贵坐在椅子里没起来,扯嗓子嘱咐:“今天,你露了行踪。在堂子里做妓女的相帮,官府不屑抓你,江湖人也不屑。但你在我场子动了手,就又是个武人了,你的通缉悬赏是五十两,我不在乎,很多人在乎。”

飞来一物,扬手接住。

是谭状非遗物——文天祥的凤矩剑,王午死后留在小庙里。

此剑主人皆受冤而亡,这是一把克主之剑,崔希贵竟想用它保我性命……

李尊吾一步跨出门去。

两鬓雪白,颧如刀削。

21 旧约

被义和团焚毁的天主教南堂,得到重建。墙体花饰,请的是天津砖雕世家陈家兄弟,中国青砖在欧洲建筑上极具表现力。

沈方壶是重建工程的总监,建成后不理教务,主事的是一位法国神父。教堂钟楼后面建一座温室花棚,他住在那里,做园丁的活儿。他有马尼拉神学院的高学历,以一柄剑堵住北堂缺口瓦解义和团进攻的事迹,令驻京洋神父集体对他敬畏,被传说成能行神迹,常有位高者来花棚请教。

今天,有人来访。做门房的义工禀告:“说是您师哥。”

师哥?很久没听过这个词汇,难道马尼拉来人了?神学院不用这词汇……上帝,要赐给我什么?

沈方壶眼前是盆兰草,已生花蕾。

温暖的眼神转出一线冷光,嘱咐义工:“见。”

来人穿深灰大袍,套墨蓝马褂,绸缎质地高档,让人见了,恨不得脸皮贴上去蹭蹭。

沈方壶穿麻布黑袍,双手自袍口伸出,不是画十字,而是右手抱左手的武人抱拳礼。

左抱右,是为敌;右抱左,是为友。

沈方壶:“许久未见,师哥少难少病,一切安好么?”

来人正是李尊吾,抱拳还礼:“有劳师弟记挂,虚度几年,无好无坏。”左抱右,左掌掩盖的右手握成一只打人的拳头。

庚子年间,李尊吾背仇家姐妹出城墙前,曾与沈方壶定下比武之约。旧日之约,令他找上门来。

人情已碎,不为敌,还怎相见?

崔希贵武场的三个年轻人只是热身之用,想找回自己,要一个真正的高手。李尊吾腮下皱纹鸟翼般收紧。

沈方壶叹道:“干了一天活儿,身上累了,容我走走,缓过来即比武。”转身向花棚深处走去。

李尊吾本能地迈步跟随,以防沈方壶耍诈。唉,他会拿兵器还是会逃?竟是防土匪般防他。

脚步缓下来。心头一寒,顿失比武自信,跟出这几步,证明病势未绝,自己还不能冷静判断。

恍惚间便到花棚尽头,一个两米高架摆着五六层花盆,花繁叶茂,香气混杂。花架旁是一个锈迹斑斑铜像,卷须长袍的圣徒,不知是耶稣十二门徒的哪一人。

铜像比常人略宽大,铜皮空心。或许因年代久远,铜皮有几处凹凸变形,原本神圣威严的形象像一个被小孩捏瘪了的布娃娃。

沈方壶在铜像前站了很久,忽然开口:“师哥,大清国便如它。”

它不是教堂里供人瞻仰膜拜的圣像,是刑具。十四世纪,宗教裁判所对异教徒如此行刑,将人装进圣像铜模里,以火烤死。曾在法国、意大利、西班牙普遍使用,遗留下的不多,成了今人藏品。

早在马尼拉就学时,便在书上读到,不信真有此物,重建南堂时,听法国神父谈起,便乘兴让他从欧洲买来。

沈方壶:“大清国现今就装在欧美铜模里,早晚毁成一团什么也不是的东西,但从外面看,等同圣徒。”

打开一扇门般打开铜模,轴页之声,似火狱中魔鬼的诅咒。

内壁上没有数百年前的尸体残渣,没有异味,只有湖蓝色铜锈,冬日玻璃上的霜花一般,层层叠叠,形状瑰丽。

沈方壶:“这个模子来自意大利米兰乡间,第一眼见时,毛骨悚然,或许有一生,我是个在里面烤死的意大利人。”

李尊吾:“洋教不是不信轮回转世,只讲天堂地狱么?”人如小花小草,复生复死,中国农民多持此理念。不讲轮回,是洋教在中国乡间遭抵触的诸多原因的一项。

沈方壶:“不是否认轮回,只是不讲。《福音记载,一位妇女对耶稣讲‘主啊,你不了解女人的苦。’耶稣回答‘我了解,我也做过女人。’——但在人间轮回,小好小坏,多么平庸!天堂地狱,才值得一讲。”

凤矩剑为短剑,藏于左袖,贴在皮肤上,如一根臂骨。

李尊吾:“既然有轮回,人便是永生之物,死亡即是假象。你死于我剑下,我无愧疚。”

抽剑,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