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尖穿破裤管,未伤皮肉。

领头的:“呵呵,我就说打不过您。”李尊吾随之一笑,腕子轻抖,剑尖戳入其咽喉。

领头的瞪圆两眼,不信此身已死。

李尊吾亦不信自己出手……究竟是怎么了?定是本就有杀人之念,此念压抑不住,如袖子里藏的橘子,顺腕而出。

众混混愣在当场,仅闻风过高粱的瑟瑟之声。

李尊吾望了眼天,万里无云的晴朗好天。杀人之念,只是今早对仇家姐妹一闪即逝,她俩非我所有,盼她俩平安健康,多子多孙……

又一阵风起,荡出酸腐地气,近乎酒香。

李尊吾收剑踢枪,展身跃起,一根箭般射进高粱层层之涛。

众混混醒觉,持枪追入,骂声不止。

五十两可以买一套独门独院的宅子,可以买四百头羊,不够给一个青楼名妓赎身,买不下一条日本造欧式金壳怀表。

五十两让李尊吾彻夜奔逃。

好在城中混混跟城外土匪壁垒分明,世代无交情,均以与对方合作为耻。沿途土匪看热闹,加入追捕的,仅是又从京城追出的十辆骡车。

十车,四十余人。

只有杀。

多次领教赵子龙十八枪,暗暗佩服创立之人,竟可让庸手速成,一月练习等于正统习枪三年功力。十八招除了扎小腿一招,皆为虚招。

逃亡之暇,从农家偷了吃饭的竹筷子,沾油涂蜡,绑于小腿。运动之中,凭竹筷滑度,勉强可抵御枪扎。

一夜凶险,被五杆枪追上,尽数斩杀后,惊觉两腿上竹筷子尽数碎裂。

还是老了。剧烈动作后,小腿肌肉纤维如钟弦上到极限,多走一两步,便会绷断。以剑鞘作拐,风湿病人般挪步前行,再有两杆枪追上,便可取走他性命。

河水反着月光,照亮临岸草地,李尊吾身影格外显着。能见度如此之高的夜晚,是追捕佳时。

前方出现三匹马。

李尊吾心怀死念,准备最后一搏。

骑马者帽外裹头巾,挂银饰珊瑚饰物,竟是女人。她们喊:“你是哪个地方人,干吗到我们这块儿来?”

腔调古怪,却有熟悉之感,猛想起一人,李尊吾心动:脚下莫非是潮白河地带?

清朝初建时,一伙塔吉克人流浪到潮白河,找到一块元代蒙古人的废弃牧场,重新整治,繁衍生息。

关刀王午是他们的骄傲。

自报是王午的朋友,被带上马,带到塔吉克首领家。首领称为“依阐”,一位年过六十的妇女。李尊吾展示蛇鳞剑:“我跟人换了剑,王午留下的剑不在我手,我没法证明是王午的朋友。”

依阐瞳孔为湖蓝色,如青铜器的锈斑,蓝得极具锐度。盯了李尊吾片刻,她咧嘴一笑,露出少女般齐整的牙:“坏人瞒不住塔吉克人的眼睛,我们不知道王午留下的剑什么样,但相信你是王午的朋友。”

朋友要以礼相待。李尊吾站在天窗下,一位妇女爬到屋顶递下一根扫把,问:“你有什么?”李尊吾接过扫把,按嘱咐回答:“有快乐。”

此言出口,心下怅然。

问答重复了两遍,方算礼毕。依阐拿托盘走来,蘸起盘中面粉,点在李尊吾左肩——面粉是塔吉克人的吉祥物,有人订婚了,家外墙上满是全村人点的面粉。

之后,吃了手抓肉和牛奶煮烤饼。之后,是砖茶和干果。

聚会的有七个中年妇女,应在村里地位高。依阐亲自收走碗盘,表示用餐结束,她们便退避门外。

从没吃得这么饱过,感觉微晕。

湖蓝色眼睛对上来,李尊吾强打精神,听依阐说:“女人本没有资格当依阐,但男人一旦离开村,不是死在外头,就是不愿回来,迷在外头。几代人过去,村里男人少得不够配下一代人了。你是逃亡之身,能住段时间吧?”

一激灵,李尊吾想问:“你怎么看出我在逃亡?”但没问出口,身上有泥斑和血污,承认塔吉克人的观察力:“我会引来祸事,住一晚,缓缓体力,已很感谢了。”

依阐眼中锐光似穿透他过去未来:“带一个姑娘走吧。塔吉克人从不求人,旅行带的食品不够,宁可饿死,也不求人。你是王午的朋友,拒绝,就不要说话。”

沉默许久,李尊吾言:“挑一个最丑的吧。”

门外脚步声散,旁听多时的妇女远走,一袋烟工夫,拥一位圆顶花帽上扎红纱巾的姑娘进来。李尊吾端详片刻,悄声问依阐:“这就是最丑的?”

依阐严肃点头,湖蓝色瞳孔如雨淋过,色泽新鲜——那是自豪的笑意。

依阐家不分房间,环墙一圈土炕。当夜,李尊吾和最丑姑娘躺在北炕,两人皆未脱衣,合盖一条黑羊羔毛毯,她像被闪电吓坏的羊羔般一动不动。

依阐睡在南炕,油灯灭后,说了半夜话。都是动物寓言,或许是对姑娘进行婚后生活的指导。年轻女人的气息,令大脑松弛、关节拉开,李尊吾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第二天早晨,出门,有两匹马,很多人。

马上挂包袱,衣物饮食。女人上马,李尊吾有着新郎的惶恐。从此,这个女人便跟着我了?

持一根银镶头木杖,依阐由几个妇人拥到马前相送,才看到她左腿微瘸。瞳孔鲜润,一双永不老的眼睛。

依阐:“村里姑娘以后只能嫁给外族,下一代不再是我们的样子了。你把每个女人都看一眼吧。”

李尊吾环视四周,媚如花簇。

依阐:“我们好看么?”

李尊吾点点头,调缰而去。心中的感慨,令他说不出话,多么漂亮的种族啊,从此不在了?

身后马蹄声稳定清晰,一下一下,最丑姑娘老实地跟随。想回头看一眼她,但还是忍住了,她的马技不错,是个可以陪男人闯江湖的女人……

逆上潮白河,向西而行。

三辆骡车相逢而过,车顶上绑着白蜡杆长枪,应是京城混混新派出的追捕者。赶车的人看起来已很彪悍,车厢里的人该强过以前追捕者一个档次,或许是京城混混的核心打手,这类狠角色轻易不露面。

李尊吾穿塔吉克男装,白衬衣外套一件青色无领对襟大衣,羊皮长靴,黑绒高筒帽。汉人的脸在这样一身行头里,也似异族。

赵子龙十八枪是讨厌的枪法,十几杆枪围扎,讨厌之极。他们经过时,竟有些心悸。

但,他们竟然过去了。

双方拉开三十丈后,李尊吾回头看一眼。

车尾铃铛已摘下。空留一根挂铃的绳头,无声摇晃。

在京城乘骡车是气派事,总是叮叮当当招摇过市。

他们这么走下去,便是塔吉克村了……想起昨夜依阐讲给最丑姑娘的众多寓言中的一个:

一只雏鹰脱巢,从高岩滑落湖面,不可思议地被一群天鹅收养,成了一个吃白食的宠物,每日等在岸边,吃天鹅捉的小鱼小虾长大。

这是只雄鹰,长到一岁,逢迎天鹅交配的季节,无法忍受雄天鹅对雌天鹅求偶,鹰的本性忽然爆发,咬死了全部雄天鹅。但它受困于物种差异,不能跟雌天鹅交配,追逐着所有雌天鹅在天上发疯地飞。

七天七夜后,雌天鹅纷纷力尽,坠空摔死。

最后只剩下这头鹰。但它吃惯了小鱼小虾,不会吃天鹅肉,也不会给自己捉一只兔子。当它企图像天鹅一样,从湖里捉一条鱼时,淹死了。

依阐的寓言要说明什么?

….…;

….…;

….…;

….…;

….小.…;

….说.…;

….下.…;

….载.…;

….网.…;

望着远去的骡车,李尊吾对最丑姑娘说:“借头巾一用。”

头巾很长,斩为两段,系在左右腿上,再取水壶浇湿。随师父学刀之初,师父做过一个实验——刀劈一条躺在案板上的半死之鱼。

刀锋刚触,鱼受惊翻腾,刀就顺鱼鳞滑开了。

即便是死鱼,蒙上一块湿布,便难以劈开。

湿布是应急的铠甲。

李尊吾策马向骡车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