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不能光有劈力,刀法之妙在于抹。由劈转抹,便可将半死之鱼斩为两段。

黏滑之物,可滞刀力,刀法高低,在于应对黏滑。一个人的性格由其敌对者塑造,胜利者总带着敌人特征,刀法成就后,自然有黏滑劲。

凭此黏滑,刀能迅速搭上刺来之枪,顺枪杆滑进。

“一寸长,一寸强”,短兵器在力度和角度上吃亏,很难与长兵器抗衡;“一寸短,一寸险”,险在黏滑,一旦持短者有黏滑劲,长兵器反而提供了进攻途径,一滑便至,持长者无躲无藏。

在十五杆枪的围扎下,李尊吾如鹰般回旋辗转。不知过去多久,他停住,草地上横陈的尸体恍若天鹅之姿。

不能让京城混混玷污塔吉克村庄,姑娘们要延续人种,得是别的男人,得相貌堂堂、内心高贵……或许,此念狭隘?大自然的演进方式,常常借用恶人。

裹在小腿上的头巾散碎,渗着血。赵子龙十八枪究竟何人所传?还是中枪了。所幸创口不深,几无感觉。

这个畜牲一般的身体,只要原地站一会儿,便会自行止血。也累得挪不动步,只想站一会儿……凛然一觉,有人自后无声靠近。

此刻,一个十岁小孩也可将自己斩杀。

回头,是最丑姑娘。

红色软底皮靴踏在草上,寂静无声。她无表情地走来,捧起李尊吾左手,脸埋进去,一记长吻。

亲手心,是塔吉克女人对丈夫之礼。

23 剑龄长 天厌之

她的体味,令人晕厥,她说在夏日会更为浓烈。

鼻子贴入花瓣,花香亦令人晕厥。

跟她说了跟仇小寒说过的话:

“许多年前,师父让我入世争名,还让我发过一个誓,在武行里叫独行道,不留儿女、不留财产、不留绝技。这辈子,我是一个人,不能有徒弟,不能有钱,不能有家。”

她“嗯”了一声,如一张纸揉成团,嵌入他臂腿间。

在一个异族女子面前,汉人的一切都显得虚假。

女人让男人着迷,不在容貌,在于专注的神情。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全心全意,整衣角的小动作也美到极点。

一日早晨,她醒来,怕吵醒他,仍躺在床上,孩子般地玩着自己的手。他醒后,屏住呼吸,看着她玩手,如草丛里苦等猎物的虎狼,一动不动,忘生忘死。

她叫恰契卡赛然依,“雄鹰停留的屋顶”之意。曾问她:“你为什么是最丑的姑娘?我看别人不比你好看多少。”

她一脸委屈,险些哭了,这个问题就再没提过。

怎么就要了她?

要了她,得让她繁衍。这是向依阐的承诺。

年龄如针,一想便痛。

多年的走镖经历,令他对沿途的大车店极为熟悉。大车店通铺有四十米长,男女混卧,男子将同伙女子夹在中间,几伙人相安无事。

不敢睡通铺,都是付高价,睡大车店二楼的单间。她还是漂亮,塔吉克女子没有蒙面习俗,为避免事端,入店前要她纱巾蒙面,摘下银饰珊瑚。

他只有崔希贵给的三两银子……为了她,他偷窃了。走镖要防偷窃,知道许多方法。清朝官员退休回乡、迁任外地,都是自费,沿途官府不负责招待,也住大车店。不义之财很多,他的手法迅速。

一次共枕闲聊,听她说塔吉克人以偷窃为耻,以路不拾遗为高贵。他就再没有偷窃,因为他是她丈夫了。

钱用尽时,入店报名号“我是李尊吾,四大刀里的李尊吾”。严格来说,镖师和土匪的传统默契是——大车店是走镖路上的真空地带,土匪要等镖车出店再动手,镖师不会跟店家建立私人友谊,更不会赊账。

但他开了口,所有店家都给他赊账,最多让他露一手刀技,以验身份。凤矩剑出鞘,急如蛇信,舔过算盘。

人眼仅见白光一闪,已归鞘。

一颗算盘珠子蹦起,落在柜台上,裂为两瓣。

店家识相,会说:“这手刀技,什么钱都付清了。您跟我,没有赊账这回事。”

耻辱啊!成了个卖艺的。

但为了她……还好,还有可卖的。

河南省温县青峰岭,有一道干涸古河床。河床南北向,宽大如峡谷,河床上有个数百人村庄——峡佑村。

村长叫姜御城,自称村人祖籍浙江义乌,随明朝名将戚继光北上修长城,戚死后,沦落此地,归乡不成。

与阿克占老玉为首的粘竿处后裔一战之后,村中男子多受了眼伤,虽然粘竿处后裔手下留情,因养伤期间不谨慎,喝酒或吃辛辣,仍有少数人瞎了。

村长当时两眼皆被刺中,康复后视力不减反增,惊愕地发现三百米外草丛缝隙里的一只狐狸腿,清晰可辨。

此后,他就迅速衰老,埋怨是眼力耗费。

今日黄昏,他在田里耕作完毕,直起腰来,正要回村,转眼见千米之外的山坡上,一对异族男女驾马而来。他一声大叫:“李尊吾!”

他的头发如晒干的玉米叶,白惨惨,毫无光泽。

他的脸上有着烂梨霉斑一样棕黑色的老人斑。

李尊吾没想到他老成这样,下马后,动情地喊了声“村长”。他盯着最丑姑娘,忘情地说:“李大哥,你怎么回事?带到我们村的女人,一次比一次漂亮啊!”

晚清北方语汇,“好看”和“漂亮”不是同义词,“好看”是脸好看,“漂亮”是包括了脸的整个身体。

招待丰盛,各式野味。螃蟹、青蛙、野猪、水蛇……最丑姑娘只吃鸡肉和蔬菜,她自小的信仰是,形状怪异的动物是魔鬼的留痕。

她可以喝一点酒,脸红的一刻,全席人都停住话,静得可怕。异族女子的美貌,对汉人的震慑力如此之大,说明这个种族到了急需改变的时代。

村长率先打破沉默:“李大哥,我们村还欠您三十两银子呢!利滚利的,两年多了,您就便宜老弟弟,算您八十两吧。”

李尊吾眼角笑纹如渔网:“太多了吧?你憋着什么坏呢?”

陪席的村佬为三桌,十来人,登时哄笑。笑声,抹掉前一刻失态的尴尬。

两位村佬站起敬酒:“大伙商量好了,盼着您住下来,教拳给村里后生。”李尊吾站起回礼,酒杯却迟迟举不到唇前。

村长叹口气,挥手让二佬坐下:“李大哥有李大哥的事,能回来看一眼,拿我们当朋友,已是我们的福气。”

李尊吾坐下,饮尽杯中酒:“我还要从你们村带走两人。”村长显出老狐狸的笑:“邝恩貉、叶去魈?”

可惜,他俩一走一疯。

叶去魈曾偷看教拳,自练不成,一度癫狂,让村人误会黄鼠狼精附体。本以为两年不得指点,疯的是他,不料却是邝恩貉。

两个徒弟,叶去魈有天才,邝恩貉有心机。听到留在村里的是他,李尊吾内心喜悦降了一分,道:“叶去魈去了哪里?”

叶去魈去武昌寻父了。

一八五四年,太平军攻占南京,割据为王,立即北伐京城。五月,自扬州出发的林凤翔部两万兵马渡过黄河,其中四千人驻扎温县柳林村,等待粮草,距离峡佑村六十里。

叶去魈的父亲潜入柳林村,暗杀了领军头目,提头赶到北京守军处,要求领赏,遭到拒绝。因为他们没有太平军头目的容貌图,无法确认。叶父又赶回柳林,在头目陈尸处,找到官阶腰牌。

两地奔波耗费十五天,重回京城军营,头颅已膨胀变形,呈现出一种“老好人”的暧昧表情,似乎原谅了他。

腰牌刻的字是“两司马”,清朝官制中无此名。“司马”是汉朝官名,距今已两千余年,清军不懂太平军官阶,再次拒绝了叶父。

清军只知道林凤翔是北伐军里“最大的”,叶父决定杀他。但林凤翔警卫严密,叶父一路跟随,经历绕袭天津、兵败、南逃的全过程,仍无下手机会。

次年十月,林凤翔兵溃,被押解京城处死,叶父没有回来。十年后,清军攻破南京,太平天国覆灭,叶父仍没有回来。又过了十年,流窜在西南偏地的最后一股太平军——石达开部被剿灭后,他回来了,绝口不谈二十年经历。

村佬猜测,他加入了太平军,在石达开麾下成了高级将领。另一种推测是,他加入的是清军,只是一个冲锋陷阵的小卒,被太平军火炮炸坏了下身,所以迟迟不娶妻。

回村闲居十年,四十八岁的叶父终于娶妻,婚宴酒醉后,哭诉平生之志——杀一个最大的。次年生下一子,即是叶去魈。

叶去魈两岁时,叶父离村,再没有回来。那年,法国侵略越南,清军入越援助。村人推测,叶父去了越南,要杀一个“最大的”法国人。

清军兵败,法国占领越南全境后,叶父没有回来。

一晃十八年过去,去年,峡佑村接到一封叶父来信,自述在越南战场从小兵卒做起,一路立功,现今是一位六品武将,在武昌新军第八镇任标统,争取到一个新军子弟去日本军校留学的名额,要叶去魈速来相会。

来信用词,简明威严,犹如军令。或许在叶父心中,一个去日本的机会足以抵消父亲对儿子的全部愧疚。

与父亲一样,叶去魈离村后,再无消息。

李尊吾:“五十岁了,还能建功立业,他爹是个狠人。”

村长自豪点头。

李尊吾坐直,语气慎重:“你们村祖上是戚继光将军选的兵,五十岁后体能不衰,仍可下田干活,倒不稀奇,但做兵卒一线拼杀,这便奇了!”

村长是望穿千里的眼神,亮如灯苗。

李尊吾:“光靠血统优良是不够的,非得平日锻炼有法,还得是极高明的法子。难道戚将军当年的操练之法,你们一代代传下来了?”

陪坐的村佬皆神色惨然。听李尊吾话里第一次提“戚继光”三字,已有人起身肃立,以示尊敬。

村长两手抱拳,向空中行个虚礼,以示恭敬戚继光魂灵,礼毕转向李尊吾:“什么也瞒不过李大哥。自古练兵,都是练兵器和阵型,不练拳。戚将军平定倭寇时,曾创编一套拳,因战事紧张,要缩短练兵周期,弃而不用。北调到长城防御鞑靼后,战事不频,军营操练才增设拳术一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