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车好找。给陶二圣一块银角,作为回终南山路费。

车厢以厚棉作帘,内有一个小手炉,李尊吾只想一头栽进,昏昏睡去。垂帘,骡车开拔,却听一串脚步不离不弃。

强压睡意,李尊吾喊道:“二圣啊,是你么?”

外面“嗯”了一声。

李尊吾:“怎么还跟着呢?”

十几步过去,陶二圣开腔:“来五台的路上,你劝过我抛弃女人……我想了想,你说得对!”

立时困意全无,扬手掀帘,忘了眼盲:“为什么呀?”

陶二圣:“我都三十九了,跟女人耗在一块的时间太久,该做点老爷们的事了。您就带上我吧,我这人不怕苦、敢拼命。”

唉,那时劝他,为说说自己的心事。李尊吾:“我是又老又瞎,跟着我,没好。先回终南山,和你女人商量商量,等有好机会,再下山。”

陶二圣:“我除了认识我们村的、卖杂货的,就是认识你了,我没别的机会。”

李尊吾语气软下来:“我是穷途末路的一个人,帮不了你。”

陶二圣:“别蒙我,你是个做大事的人!就冲你那把刀——多怪的一把刀,你不是一般人!”

一丝苦笑袭上嘴角,李尊吾:“你的女人呢?”

陶二圣:“她能活下去。”

手指在刀柄上松开,差一点刺出帘外。世上每分每秒都有伤天害理的事,既然你这么有心机,我也就没什么对不起你的了……

倦意又起,李尊吾道:“上车吧。天寒路远。”

28 争大

天津初级师范学堂的西配楼,一二层归“地方自治研究所”。

自“议事局”成立后,研究所完成历史使命,空了许久的楼层,入冬后便逐渐有人入住。

这些人挂着小贩式四处讨好的笑容,在师范学生眼中说不出的古怪,院子里碰上,都本能躲开。

西配楼玻璃窗用报纸糊了,白天不开门晚上不开灯。深夜归校的学生,曾看到楼里有担架抬出,上面的人裹头裹脑,不知死活。

从房间数量和不断入住的人数计算,楼内进行着大规模淘汰,夜里流水般不断抬出去人。

这日上午,做操的学生见校门走入两人。一是农民、一是盲人。盲人的拐杖是根布满黄锈的铁条,眼尖的学生发现底端是刀头,每一下杵地都是装样子,刀头离地有纤毫之差。

他俩向西配楼而去,敲开一扇门,盲人进去,农民留在室外。

那间是大教室,原供乒乓球、吊环等室内体育课程,地方自治研究所迁入后,改为集会场。

室内冲突刚过,地上躺着一位晕死的伤者,除去施救的三人,室内人都看向入门的盲者。

四十余人,空气污浊。盲人:“你们里面,应该有听过我的人,我是李尊吾,四大刀之一。”

空气一清,众人同时停住呼吸。有人搭腔:“听过你的功夫,没见过你人。”

李尊吾:“那就见见功夫。”

刀尖向前划出半步,杵于地面,刃口翻上,闪过一星银光。

上前两人。

脚步稳重,残留着早晨刮胡子的皂角味。

俩人停下,此距离不是拳斗、械斗的距离,是扔暗器的距离。普门提供的信息里,有一对以刮胡刀作飞刀的兄弟。

一人开口,理发师傅三分热情七分平淡的腔调:“怎么瞅着您眼睛像是瞎了?”

李尊吾:“您要看着是,就不要拿飞刀对付瞎子。”

那人:“怕飞刀,就不要亮刀。三流货色才在江湖上扬名,这屋里的人,随便玩玩,就能是四大刀。”

李尊吾是一个饭馆老跑堂深埋屈辱的笑脸:“我躲不了飞刀,能自己开门出去么?”

那人语气反而戒备,响起微细的剃刀出膛之音:“请便。看在眼瞎分上,你是好进好出的头一个人。”

和他并排站立的人也剃刀出膛。江湖经验,敌人服软的一刻往往是耍诈之时。全屋人皆明此理,屏息注视。

李尊吾:“真给面子。谢了。”

慢慢后撤,摸到门把手。一副防备飞刀随时袭来的警觉样子,由于失神的双眼,显得滑稽。室内没有人笑,一个没有习武底气的嗓音悄声说:“念在他曾是一代豪杰,让他出门吧。”

门开,咔的一声又用力扣上。

飞刀兄弟条件反射,登时出手。

两柄剃刀钉在门上,如开叉的燕尾。

李尊吾矮身蹿来,速度极快。

兄弟俩冷静,双双掏出第二把剃刀,抖腕出膛。

李尊吾团身斜拐,身后拖的刀撩起,蝎子尾般蜇上兄弟俩手臂。由于刀行角度,一抡之下,打飞第一人剃刀,划开第二人右腕。

第一人手快,入怀掏第三把剃刀。手刚出衣,手背作疼,被李尊吾刀头戳中,一团血溅在胸口。

飞刀兄弟一手捂另一手伤口,止住全身动态。旁人凑上帮忙止血,一位老者权威的声音:“神乎其技!不愧是李尊吾。”

李尊吾以刀作拐,仍是老弱模样。人们纷纷让道,他却不向老者去,走向要放他出门的无习武底气的人前。

那人蓝衫黑袄,帽檐镶玉,左眼是久经世事的平淡,右眼闪着受过射击训练特有的贼光,五官线条因年老而软化,仍有五分年轻时的帅气。

李尊吾驻足:“杨大爷,别来无恙!”

那人正是杨放心,叹道:“故人相见,甚好甚好。”

旁侧响一声低沉应和。

李尊吾心知,那是弃徒夏东来。

袁世凯要做的,是一个千古未有的创举——武会。

宋朝之后,设武状元。习武跟学文一样,是私塾方式,凭私交介绍雇佣拳师。文武私塾都是家教,不跟社会发生关系。

明清民间禁武。镖局开业,需在衙门登记特批,想学拳便得当镖师。

像商会聚集商人,武会是聚集武人,让武人五百多年来首次以正当身份面向社会。为保证聚集各派拳师,实行高待遇,月薪等同大报纸主笔的聘金,一月可买三百斤牛肉。

李尊吾知其内涵:让各派拳师共存一处,便形成了把控街面的力量。

但武人状况,让杨放心始料不及,他们在一起,要分尊卑等级。定尊卑,需比武。一人失手,他的师门关系立刻复活,隐遁多年的、交恶不来往的师兄弟都会出现。争斗三月之久,武会仍不能成立。

李尊吾:“建房先搭梁,定尊卑先要定下个最大的。”

杨放心:“就是定不出来。”

李尊吾:“定我。”

杨放心:“……今天你只是打败两把刮胡刀,等打败所有人,也累去半条命,怎么当最大的?”

李尊吾:“最大的,不是最厉害的,就是最麻烦的。七年前,我伤了京城混混百十条命,只要露了行踪,京城混混就会联合天津混混杀我。办武会,说到底为对付混混,我是最好的开战理由。”

武人动手需要正当理由,按江湖规矩,理由正当,打完即了,不受报复。私仇,则要遭受至死方休的追究、不择手段的暗算。

会员为保护会长而战是忠义之举,理由正当,乐意为之。

杨放心:“为这点便利,他们就能暂停争斗?”

李尊吾:“你对江湖不了解,内部争大,永无止息,但一有外敌,却都想当第二代最大的。第一代往往是鱼死网破的牺牲品,第二代便好收拾残局,成功上位。”

杨放心沉吟片刻,道:“历史上秦朝是汉朝的牺牲,隋朝是唐朝的牺牲……我信你。”

谈话在杨宅客厅。

政体变革容易引发民变,袁世凯的习惯是,大事先在天津试点,民间监督政府的“议事局”便是经过三年试验,定型后再向全国推广。

以议事局把控官绅,以武会把控街面,均是民主色彩下的稳定之策。与议事局一样,武会定型也预计为三年。杨放心在远离师范学堂的地方,买了栋小洋楼。

言“小”,因为按照英国传统,庭院占五分之四,楼占五分之一,楼高只二层。天津的洋楼小在了庭院,楼则增建为三四层。

生活空间远离工作空间,是统治之道。高层干部的习性是“拥众逼主”,历史上许多朝代崩溃,都是皇帝被逼急了,酿成悲剧。对下属的躲闪技巧,是领导艺术。

客厅,西式长条餐桌按中式规矩,摆成主桌陪桌。主桌,杨放心和李尊吾。西陪桌是夏东来与陶二圣,东陪桌有着淡淡头油香和首饰清音,是多年不见的她俩。

杨放心没安排仇家姐妹与李尊吾打招呼,她俩是开饭后,一阵微细裙摆声坐在了那里。

杨放心:“既然开打,眼盲碍事。天津有英国、德国医院,明天就可以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