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尊吾未动,如入魔境:“或许他真是弃暗投明。也好,也好。”阿克占老玉听到,凑过来耳语:“李大哥,你怎么啦?没忘吧,他那三拳是在这里挨的!”

如梦方醒,“噢噢”两声,李尊吾随众去了。

在路上,大伙想明白了,不能劫人。报纸攻击的是武会名誉,武会拿不出比“慢性药”更高明的武学说辞,抢出邝恩貉,更会被市民看低。

李尊吾:“那就去看看他吧。”

尼姑庵经过清扫,负责接待的混混言辞礼貌,说大拨看热闹的百姓刚过,还来过记者。此时尚有三四位百姓,见来了武人,怕出事,快步离去。

庵内供的是站姿观音像,下摆一张窄桌,胡邻炭和邝恩貉各坐一端,对聊喝茶,亲如友人。捆绑示众,官府要管。无绑之绑,不知胡邻炭用了何法。

望见李尊吾,胡邻炭起身:“你徒弟是个人才,在我手里废了,可惜。你们爷俩聊聊吧。”踱步去了后堂。

李尊吾原地未动,武人们上前打量。

邝恩貉双眼突出,暴着血丝,面色黑里透青,努力想坐正,但控制不住地向左斜——是肝脏受损的迹象。

走近几步,闻到一股浓烈气味,分泌头屑过多,是肾脏开始紊乱的表征。李尊吾:“你出声,我听听。”嗓音可以测五脏内情。

邝恩貉:“说什么好呢?”发出“好好好”三音,这是山中七年说得最多的话,心机和狠劲在此三音。

李尊吾:“你会一天比一天糟,现在是难受,后面是受苦。看了报纸?”邝恩貉应声,有自嘲笑意。

登了报纸,他死,就是人命案。胡邻炭不会让他死,只会让他成为一个废人。无绑之绑的方法很简单,内伤深重,他走不动。

李尊吾凑近:“上古之人,大啸而抒情,大啸而长生。到舜帝时代,模拟啸音,制木为琴。琴生啸废,从此世人知琴而不知啸了。战场大将、乡野游侠多有当敌大啸、当月大啸的记载,便是上古余绪。

“啸法留存于武人。古传,大啸可长生。疑难杂症、无医少药时,以啸来自医。大啸不是大喊大叫,抵齿吹气为啸,舌头藏于上牙之后,翘舌吹气,出不出声都可以,出则惊天地,不出泣鬼神。你的舌头,受吹之时,能向左右自然舒展,便提起了肾气,可补救肝脏损伤。”

不待邝恩貉反应,言罢出庵。

站在街头,李尊吾又一次忏悔,刚才所言,是师父当年话语。自己识字不多,师父是武状元出身,说话有魅力,与练武相比,更爱听师父讲拳。

当小伙子的时候,想击垮名拳名家,也想找个人,像师父那样把拳讲给他……可以肯定,师弟沈方壶从没有过这种想法,他是个击人击倒、打人打死的人……或许自己的天赋,不该做搏命争名的豪杰,该是个隐居的教拳者……

李尊吾蹭了蹭脚。京城至今还是下雨成泥的土路,天津早是沥青路面,硬邦结实,等武人聚过来,道:“你们先回去吧,老玉也回去。其昌陪我。”

陶其昌陪着,见李尊吾一副想事的神情,没敢打扰,一恍又行出百步,问:“师父,咱们去哪儿?”

“针灸世家金针张,开馆行医的,找起来不难吧?”

入金针张医馆,未开口,一尖利喉音响起:“你这双眼,整个天津,也就我能治。”

当即心凉,像个街头兜售的小贩,如此不稳重,怕无真才实学。

李尊吾:“不治眼。向你打听个事?按出诊付费。”

“金针张看病,不收钱!”

略感惊讶,或许他不是小贩习气,只是性烈。乡下医生不收钱,过年过节收点礼。但在城里,如何过活?

李尊吾口气和缓:“得罪。请教一事,光绪铜人。”

北宋宫廷医馆教授针灸时用铜人模具,铜人裸体,等人身高,周身布满穴位小孔。明朝仿制过一具,北宋版不知所踪,传说流失到蒙古草原。清朝继承了明朝的皇宫,明版铜人也在其中。庚子年,铜人被八国联军当纪念品掳走,皇家医馆依据文案记录,重制一具,正当光绪年间,称为光绪铜人。

针灸铜人是皇家用具,不现民间。

江湖传言,因与某位御医私交,金针张家有光绪铜人,每一个开医馆者皆发一具,以作平日研习用,秘不示人。

金针张:“没有。”

李尊吾左手放于诊脉布垫上:“我是个拿刀劈人的人,脉象很乱,人只要杀过人,身体就不会好。”

金针张:“我不受威胁。”

李尊吾:“不是威胁你,我在说我的心事。”

闪过一道枯叶色泽的黄黑之光,尺子刀搭在金针张肩上。

李尊吾:“你我都是艺人,我是武艺,你是医艺。艺人该尊重艺,如果我用刀摘掉你帽子,像用手一样,不失型,不弄乱一根头发,就让我见见。”

中国人在正式场合戴的帽子不能松垮,要契合头型,用手摘有专门技巧,才能摘下不失帽型。医馆,是医生最正式的场合。

听无回音,李尊吾翻下眼皮:“觉得简单了?”

金针张声起,意外冷静:“你手艺好,我自然识货。”

似火车齿轮巨响,或是手表一声嘀嗒,帽子落于桌面,在金针张两手之间。

铜人男形,两米三厘。

铜人复制再复制的是宋朝版式,清人一米六几是常态,以两米三厘为常态的宋人,内心与世界都不一样。即便体格巍峨的宋人,也被金人夺走一半疆土,被蒙古人灭国。

手抚铜人,如坠历史尘沙,李尊吾蹲下:“我要了。”

金针张是久历江湖的冷静:“此物是张家秘物,让你见一眼,已是法外开恩。拿走,我对家里没法交代。”

李尊吾含笑:“真的是没法交代,我还要把它公之于众。”

英雄欺人,自古英雄都是欺负人的人。

次日,买《中外实报》,有邝恩貉伤情的追踪报道,说身形佝偻如老人,时有忍痛哼声。

深山七年,心知邝恩貉学艺的狠劲,得一句指点,便如猪吃食不撒口般练习不休。凭这股狠劲,应该啸法受益,暂时保住内伤不恶化。

坐姿和哼声都好作伪……不由得生起厌恶,不知从何时开始,便不喜欢此徒……机心也不是不好,武会将来是一番大事业,总要有办事的机心,才能继承……

当夜,找杨放心。

两日后,《中外实报》登出武会与胡邻炭的笔战,说胡邻炭“慢性毒药”的武功,只是一种打人手法,伤及内脏,需要一定时间伤势才会严重,看似神奇,恰是打人者功力不足的表现。

练打之法简单,经过打棉布球、打厚纸便可达到,并不稀奇。

而武会有点穴术,与中医针灸同宗同源,穴位随十二时辰发挥作用,拈时认穴,指力一点,人体系统大乱,按着时辰一步步败坏,这才是真正的慢性毒药。

点穴之力,不是打棉球厚纸的手头功夫,与僧道修行同宗同源,调息打坐而成。

——此文在市民中造成轰动。

次日武会又登一文,定下时日,邀请胡邻炭来武会,亲身验证点穴术真伪,亦欢迎广大市民前来旁观作证。

胡邻炭来时,带三个混混。有五位议事局绅士、六名《中外实报》记者做证人。市民赶集般来了七百人,挤在校园内,放五十人进西配楼内观看。

李尊吾坐藤椅,身后立光绪铜人,民间从未见过此物,满身点线的造型诡异之极。

胡邻炭让三个混混上场。

李尊吾道声:“什么时候了?”阿克占老玉走上,掏出怀表,耳语两句。李尊吾起身,到铜人前,上下摸索,手指捻掐,似进行复杂计算。

阿克占老玉宣布:“我们不搞什么‘身体一天比一天差’的啰嗦玩意,当场就让大伙看到点穴术威力,一点就动不了,要能迈一步,就算武会输!”

一片骚动,旁观市民喊:“孙猴子的定身法?”传播广泛的《西游记》里,孙悟空有定身法,让人知觉还在,动弹不得。但这是奇幻小说,写神仙妖魔。

众人一静,李尊吾转身,白浊双眼如鬼怪。

一个混混叫声“妈呀”,反身外逃,被胡邻炭一把揪住,连抽两记耳光。此混混倒地,死命抱住胡邻炭一条腿,任打任骂,瘫如烂泥,回不去场上了。

如眼未盲,李尊吾径直走到场上一个混混身前,抬手准确指向另一混混:“站过来点。”那混混走来,突然指动,看不清扎在何处。

指锋回转,正对的混混也中了指。

李尊吾后撤三步,泛起妖魔之笑:“试试,看走得了么?”

两混混脚一挪便触火般缩回,当即惨叫。

33 武士道

报上论战文章是杨放心执笔写的。

胡邻炭请李尊吾去西河沿吃饭,天津近海,河水温暖,此地饭馆有入河度冬的海鱼。

他客客气气,酒菜摆上后,语现凶音:“您可是把我们说得太不堪了,练打除了棉球厚纸,还有别的!”

李尊吾:“总之是这一类东西吧。”

换了口吻,像受欺负的小孩般抱怨:“您的点穴也太骗人了吧!当天把我吓住了,回去一检查,哪是什么时辰穴位,是你把人大腿筋腱戳伤了,一动就疼,当然不敢动。”

李尊吾:“能哄住大众,总是比你技高一筹。”

胡邻炭大笑:“认栽!你背后有高人,动不了你。”

李尊吾:“武会和混混是战是和?”

胡邻炭:“跟以前的镖局一样,不战不和。底下人是战,世上有善恶,街头事故多,免不了隔三差五打一场。咱俩是和,平时不来往,遇上大事,好说好商量。”

李尊吾:“甚好。各活各的,便都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