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邻炭:“下次咱俩见面,定是出了大事,不会有今日悠闲,今日要尽欢。”

两人碰杯,表示达成协议。

酒过三巡,李尊吾道:“京城混混还在天津?还报不报仇?”

胡邻炭:“我知道你背后的高人是谁,从前是头号太监,后在东直门外教八卦掌,年头多徒弟多,把持了京城武行。帮你摆平京城混混的是他,对吧?”

见李尊吾神色惆怅,胡邻炭安慰:“真没事了,混混一代代更替快,自相残杀,早死早亡,能过五十岁的没几个人。你结的仇在七年前,早没了直接的仇家,有人出面出钱,好摆平。”

李尊吾默念了声“崔希贵”,惆怅尽收:“我赢了你,就要欺负你了,尼姑庵这院子我看上了,腾给我吧。”

胡邻炭:“啊?我好言好语的,你别不讲理呀!”

李尊吾:“听明白,我是欺负你。欺负人,就是不讲理。”

对于武会搬出师范学堂,杨放心不同意:“我已买下了学堂外野树林的地皮,盖房围院,连西配楼一块划给武会。”

李尊吾:“习武人的地方该自己打下来,混混占尼姑庵几十年,武会抢了混混老窝,百姓看得实在,比点穴玄谈,更能赢得民心。”

杨放心点头。

武会脱离北洋军背景,成民间力量,是普门心愿。

邝恩貉由胡邻炭送回,请中医开汤药,确是肝脏受损,所幸无大碍。他安置在阿克占老玉隔壁,李尊吾一直未去看他。

尼姑庵山门之后,是两重院落,寺庙院子比民居大,可供习武。混混懒惰堕落,不保养房子,墙壁酒污斑斑,常年积臭。

修缮需段时间。一日杨放心家中请客,聊起当今时事:随着南方革命党刺杀清廷官员日增,会党势力强横抬头。

混混街头滋事、勒索菜民渔民,本质是一伙闲人。无产业无宗旨,便危害有限。会党经营走私,投资赌场妓院,受革命党煽动,有了政治企图,一旦作乱就是毁城伤民的祸事。

杨放心:“结党必营私,共和是个幌子,实质是一伙无政治地位的人要权。权力到手,才不会管共和制还是君主制,但社会结构已被搞坏。”

宴席仍有仇家姐妹作陪,她俩存在于气味中,似神经末梢。

今日是从西餐厅请的法国厨师,主菜后上马肉汤,李尊吾抿一口:“少了点什么。”

杨放心:“不够咸?”

李尊吾道:“我是说武会。”

杨放心:“少了什么?”

李尊吾:“不知道,可能得读些书了。”

让介绍几本古代政事之书,杨放心举了《周官》、《吕氏春秋》、《战国策》:“我们这代人是在古书里寻不到出路,才学欧美政治的,寻了三十年,还没有心安。”

李尊吾:“人跟人不一样,或许我能看出点什么。”

即便是生来眼盲的人,语言中也总有大量“看”字。在盲人的观念里,探寻即是看。杨放心呵呵笑了:“谁来读给你听呢?这样吧,每天来家里,让她俩读给你。反正你们也是熟人。”

有一丝揶揄恶意。

竟未出言拒绝,低头喝汤。

杨放心自打圆场:“就这么定了。你俩先下去吧。”

裙摆声去,李尊吾抬头,语调阴沉:“你什么意思?她俩不识字。”

杨放心:“七年,变故多。我的夫人哪能粗陋不文?早请过家教。”

李尊吾怅然:“噢,这样。”

杨放心语调转暖:“认字对女人很重要,能美得久一点。女人容貌顺着她的男人长,一过七年,可惜你看不见我把她俩调成了啥样。”

李尊吾垂头,似审视双手:“男人之间,别谈女人事,止止。”

响起杨放心恣意笑声。

回到师范学堂,李尊吾呆呆坐着,直到临睡钟点,忽然开口:“其昌啊,明早上街买个眼镜吧,老回民戴的水晶眼镜,咖啡色的,颜色越重越好。”

去杨家听书,戴着的眼镜未引起仇大雪反应。

她已把劝他买眼镜的事忘了……

她俩轮流读,在客厅。杨放心偶尔走出书房,过来坐一会,纠正个别读音。

不知为何,坐在她俩中间,容易瞌睡,李尊吾强撑硬挺,仍一下便头颅猛坠,猝死般睡去。幸好时间不长,响两记鼾声,便自己把自己吓醒。

两周过去,杨放心问还要加什么书,李尊吾回答:“不用了,我已知道武会少什么,少一个士字。”

日本武士是家臣,而春秋时代的士是为国事帮忙,与王者行的是友道。

李尊吾把“武会”改为“武士会”,与日本武士用意不同,是表明底层武人嫁接了士的道德。

杨放心不以为然:“日本武士道,其实不久,为一九○四年打日俄战争,急需民族自信,才立武士为偶像。经过政客策划、文学家响应,制造了大批史料和美化武士的小说。你一人要建立中国的武士道,拿不出有名堂的宗旨,会招人笑话。”

李尊吾:“听听我的读书所得,看跟你当年有何不同。”

武士不进取,进取说明自身匮乏,武士之道是等待之道。等人求教,等人求助。

武士易于亲近,不易合作。武士做事不求回报,不给人以酬谢压力,不是易于亲近么?武士明辨是非,不助纣为虐,不是不易合作么?

武士特立独行,对过去之事不后悔,对未来之事不疑虑,过失的话不说两次,流言蜚语伤不了他。武士保持威严,因为不勾心斗角。武士待人和善,因为不受胁迫。武士生死从容,因为不受侮辱。

武士不自保不逃亡,武士不是游侠,是在城中定居的人。百姓以武士为楷模,遇到暴政陷害和暴徒追杀,武士也不改变住所,因为武士的房子,是城中的道德象征。

杨放心:“不躲不逃,不怕被杀?”

李尊吾:“每个时代都有很多被杀的人,武士的死尸也是武士的房子,被陷害的武士是时代的必须,民众往往只从受难者身上,才能看明白道义所在。”

武士之道,是安居之道。默默居住,不需要面对恶劣之人显示自己高尚,不需要与人争斗显示自己高明。武士不垂头丧气、不趾高气扬,对待相同意见的人不赞扬,对待不同意见的人不诋毁。

贫穷和怀才不遇,是武士的修行,检验自己是否失志;财富和施展才华,是武士的修行,检验自己是否失德。

武士之道,是远离之道。听到朋友的流言蜚语,绝不会相信,与朋友志趣不合,只会选择远离。武士远离官场,因为做官便可以谋私,武士远离污染。

杨放心被李尊吾打动,拍膝而言:“日本武士道之所以让人感动,是对君主、雇主绝对效忠,但主从关系到底不自由;你的武士道特立独行,听得我真是痛快,安居民间,远离官府……”又隐隐觉出有些不对。

在城里建立武人组织,是袁世凯把控世情的一项措施,而武士会宗旨,大有脱离军政背景、独立而去之意。

李尊吾:“对付混混,武会足矣。但世态变化,出了土豪劣绅,出了会党。武人对内无宗旨对外无感召力,便是一伙雇佣打手,没法在民间生长,会党劣绅一旦成势,大势一逼,武会就散了。武会只有变成武士会,才能应付变局。”

杨放心冷笑:“你们的开销是北洋军费。离了这钱,一日也过不去吧?”

李尊吾:“钱有两种给法,一种是雇佣,一种是捐助。捐助民间,是善举。”

34 别有伤心人不识

宴客显德,请客彰显主人德行。武士会成立日,是一场大宴。

尼姑庵仅在山门里有菩萨像,后面两重院落原是尼姑住所。后门斜对着银币铸造厂,袁世凯任直隶总督期间,兼管银币铸造局,是那时创下的产业。

武士会将山门隔出,交托给佛教信徒,将后门扩大,变后为前,充作正门。

宴会主客是杨放心,带五位议事局乡绅捧场。创办人将自己定为客人,是承认了武士会自治。

李尊吾的自治要求,上报袁府,由众幕僚讨论,据说是袁世凯最终定音:“给他三年,办不下去,我要收回来。”

涉及资金配给,杨放心与李尊吾签下自治三年的文字协议。

请客规矩,主人提前十天送请柬,客人提前三天将谢礼送到,多为二斤猪肉、一篮水果。杨放心的谢礼送来时,传话:“再写一份贵客请柬。”

贵,是官位,官员来民家才可称为贵客。

但不透露姓名。请柬红纸黑字,白色信封包装。写下“李尊吾顿首拜”的主人落款,加盖武士会印章,空着客名送去杨家代转贵客。

次日,士兵来传话:“杨先生问有没有设马桩、仪门?”

马桩是官员访民家,民家在门口立一根拴马桩,后变成礼仪,在距大门五米处各立一土柱,上架横木,表示“为贵客新起一道门”,接着演变成距大门五十米,横跨路面,以竹子彩纸扎一座牌楼,色彩绚烂,事过即拆,方便快捷。

仪门原是官府专有,如县衙门第二道门便是仪门。后成为高官来民宅,民家接待的礼仪,看院子大小,与大门拉开距离,内建一座无墙之门,事后此门关闭,家人不能过此门,要左右绕行。

马桩在外、仪门在内,是正门的夸大。汉人以门迎客,以门的隆重表达敬意。

“来的是什么人?”急雇扎彩匠、泥瓦匠。

汉人除了官员朝服、婚丧之服,平日无礼服,以新衣为礼。武人们穿上在天津定制的新衣,像一伙钱庄股东。

餐厅铺地毯,毯上铺毛毡,一为隆重二为冬日保暖,厅顶挂灯笼和编成牡丹花的红绸。武人里选出十位作为陪客,候在厅内。

厅内备椅,无桌。

阿克占老玉陪李尊吾站在厅口,不穿僧袍,大衫套马褂。有乡绅到来,阿、李二人行礼后,用人带入厅内,由陪客安排座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