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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时辰尚早,路上几乎不见人影,她很快便上了甬道,无精打采地低头走在路边,步子却不觉越来越慢。忽听得前方马蹄之声隆隆而来,心念之间刚一抬头,就见一匹飞马迎面冲自己奔来,不由一惊,忙闪身一躲,却也还是跌倒了,她本就着实不爽,如何按得下怒火,当即跳起来,大声骂道,“你找死啊?!”

那马儿被主人一勒,长嘶一声生生停住,马上之人回身望来,却咦了一声,皱起眉仔细打量,脸上现出惊喜之色,“你不是哑巴吗?”

“你才是哑巴呢!”玉露想也不想反骂回去,一抬眼却愣住了,那马上之人形容秀美,不是陶之曜又是谁?心中暗叫不好,抽身便走。他却拨转马头跟上来,“哎,你会说话,怎么装哑巴?”

“不关你的事!”玉露头也不回,只顾闷头快走。

昨晚陶家长子从京城回返,本是为祝贺父亲寿辰,谁知停留了没几个时辰便接到上头命令,十万火急不容耽误,只得匆匆辞别。陶之曜自然要送大哥一程,便连夜出城来,将大哥送到重山镇上了回京的客船,自己则留在驿馆稍事休息。家人一大早来迎,禀道舞班两名舞娘均告失踪,连班主也不见踪影,房门大开,东西却没少一件,不知是否匪类作怪,府里正准备去报官。陶之曜听了又是纳罕又是不安,当即抛下随从,抢了最快的骏马一路飞奔回城,却未想正撞上了这哑巴舞娘。见她口齿清楚,又着了一身夜行衣,必是内有隐情,“是不是那班主拐了你?你别怕,只管对我说。”

“说个鬼!”玉露回头瞪他,“不关你的事!”

他一勒缰绳,横马在她面前,“当然关我事,你们从陶府不辞而别,就要给我个明白的交代。”

“要交代你找他们去啊,跟着我干什么?”

“他们――”陶之曜无意中向远处一望,他眼力甚好,看清楚不由笑了,“说曹操曹操就到,那舞娘来了。”

女罗刹?玉露大惊,回头望去,飞扬烟尘中,依稀可见一抹大红上下翻飞,红色头纱空中飘扬如帜,她当下叫苦不迭,急中生智,一个翻身跳上陶之曜的马,在他耳边大声叫道,“快走!要没命了!”

陶之曜一怔,下意识一甩马鞭,那骏马立刻撒蹄狂奔起来。陶之曜眼睛看着道路,嘴巴还不闲着,“他们真的要杀你吗?”哑巴会说话,舞娘变罗刹,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差不多!” 玉露被颠得头晕眼花,只得伸手环在他腰间,虽然眼下青衫红袖只是抓自己,下一步要干什么,连老天爷也不知道!

那手儿绵软温暖,他不由心中一荡,“你要去哪儿?”

“越远越好,他们找不到就行了!”玉露回头望去,红袖显然已经发现了他们,正在全力追来不肯放松。

倒霉,这次要被追上,就怕真的跑不掉了,要是大叔在――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玉露用力甩甩头,把它抛到一边去――若是真的被追上......抬眼见前方路岔杂草茂密,心中一动,拍拍陶之曜的肩,“路口右拐,拐弯时一起跳下去!”

陶之曜哪里还顾得上思考,只点了点头,一勒缰绳转弯,说时迟那时快,两人一起跳了下去,那马儿又被一惊,更是咯噔咯噔四足不停,一会便不见了影子。

两人顺着草丛一路翻滚下去,撞到树干才停了下来,玉露终究有些功夫底子,比陶之曜清醒得快,忙按住他伏在丛中,不一会就见那抹红色倏地闪过,直奔那马儿的方向追去,这才稍稍松口气,陶之曜抬起头来,“她走了?我们出去吧?”

“不要!”玉露断然否决,“她又不傻,见马上没人,自然会原路折回。”

“那就坐以待毙?”陶之曜满头草屑,不忘建议,“还是快跑吧!”

“你以为自己两条腿我两条腿,加起来就能跑过马的四条腿?”玉露白他一眼,这次只能听天由命了,咬咬牙,“帮我个忙。”

娇柔面容,决绝神色,这矛盾的美和坚定,无人可以拒绝,他一时失神,极自然地点了点头。

“一会她折回来,我就出去,诱她说出来历去处,等我们走了,你就去――”她停顿一下,还是不受控制地说了出来,“凤凰城和浣溪口之间的水荡,找一个黑衣服的大叔,或者――”心中一软,“去苍烟山西的‘醉茶缘’找我的家人,再不然――”狠下心,“去连府找姓金的!就说我被青衫红袖抓走了,自然有人救我。”

“不行!”他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勇气,“我不能眼看你被抓走!”

“大少爷!”玉露又好气又好笑,“一个被抓走,总比两个都被抓走好!要是你也被抓了,可就真没人救我了!”见他焦急神色倒是十分真挚,便好言安慰道,“放心,他们费尽心思抓我,一时不会拿我如何的。”

他无法否认她说得有道理,只得默默垂下了眼。萍水相逢,拨马相助,玉露对他也是心存感激,便整了脸色,拱一拱手,“陶公子,玉露在此谢过了。”

陶之曜心中一热,还没回答,就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不由看了看玉露,见她脸上现出肃然之气,微微一震。

却说红袖追上奔马,见人已没了踪影,猜到臭丫头半路跳马逃跑,不由咬牙切齿,然而自己追得极快,估计她只能藏在这一段草丛小路,当即拨马而回,停在草丛前,大声喝骂,“臭丫头,敢耍花样,快给我滚出来!”

玉露知道立刻出去反令对方疑心,便悄悄蜷在草丛中默不作声,向陶之曜做个手势,示意他也不要动弹。

红袖见草丛中一片寂静,又怒喝道,“再不出来,我就放火了!”说着鞭子一抽,空中爆出清脆的声响。

玉露心知时机已到,向陶之曜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故意伪作惊慌模样,“别,别放火!”说着慢慢走了出去。

红袖哪知她是装可怜,不禁得意地笑了,跳下马一把抓过她,“哼!我就不信抓不到你!”

“喂,”玉露摆出一付不怕死的架势,“水龙火凤珠不在我身上,你抓我也没用!”

“水龙火凤珠?”红袖一怔,以为她将自己视做寻常盗匪,如同受了侮辱,冷笑一声,“当我这般不开眼么?你也太小瞧优昙崖了!”一回手将她丢上马,自己也跳上来。

“那为什么抓我?”玉露装作害怕的样子,大声叫喊让陶之曜听到。

“......”红袖一顿,其实她也只是执行命令,并不清楚个中缘由,然而说不知道又太丢脸,便板起面孔喝道,“这么多废话!回崖你自然知道!”说罢一抽马臀,疾驰而去。

陶之曜从草丛中钻了出来,凝视那烟尘翻滚中远去的背影,心下百味杂陈。他自幼体弱多病,深以为憾,故而愈发要做得强势,不许别人违背自己半点意愿,旁人只道他脾气古怪骄横,却不知他其实是为了掩饰心中的自卑自弃。如此久了,他渐也错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时至今日,却终于感觉到什么叫有心无力。也许――不负所托,是自己唯一能为她做到的事――他的脸色黯淡下来,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转身走上了回城的大道。

四 伊人故人

有清馨香气悄然潜入梦境,向梦生长的地方无声地游去,心里最寂寞的角落,一扇无名的门磔磔开启,有种模糊而熟稔的感觉挣扎着要苏醒过来,却又有一股力量极力将它赶回门后去,她心中忽地一窒,长长睫毛眨了一眨,慢慢睁开眼来。

头顶一条五彩大鱼缓缓游过,张嘴吐出一串气泡,摆摆尾巴又走了。她的意识渐渐清醒,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却见头顶大鱼小鱼络绎不绝地游过,摇头摆尾好不悠闲。她疑惑地张开嘴,学着鱼儿吐气,却发现并没气泡出来,伸手去摸,触手处一片冰凉,直起身一看,原来是一道透明屏障将鱼水与自己隔开,就如同一个巨大的透明鱼缸悬在头顶上。难道自己在水底龙宫?难道抓自己的人是龙王?她张开的嘴一时合不上了,定定神,这才想起来环视四周。

白,雪白。床榻桌椅,被褥帐幔,每一处都是,每一件东西都是,只有地面是化不开的浓墨,看上去坚硬冰凉,光可鉴人。“如雪一般素雅的优昙花,盛放在那黝黑的泥土之上,每片花瓣都在风中,发出召唤神灵的歌唱”――奇怪的诗句忽然浮上心头,她转目一瞧,桌上雪白瓶中,竟然真的插着一枝硕大丰美的优昙花,不禁起身走了过去,轻轻抚摸那花瓣,寒凉难当,却是白玉琢成的假花。

“你终于醒了,”清冷的声音背后响起,“绮露露。”

玉露一惊,手一松,花朵连着瓶子坠下去,一股微风耳畔擦过,瓶子握到一只雪白的手里。她倏地转过身去――

美,只是美,美得不像人,美得如同画,如同雕像。她十六年之中见识的男子不多,然而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且不说人中龙凤的父亲和三位姐夫,便从离家始,冷峻如大叔,华贵如金风,韶秀如陶之曜,却都没有这人的美那般震撼。那是一种超越了性别年龄的出世之态,一袭白衣如雪,他着了却是无比熨贴,似诗词押了韵脚,丝竹和了曲调,良辰美景入了惜缘人之眼。

她不禁怔神,心底的不安感却越来越浓重,退后几步,警觉地看着他,“你是谁?”

“你问我?”他将瓶子放回原处,反问她,“知道自己是谁吗?你是绮露露。”

“呸!”玉露才不会因他长得美就格外留情,狠狠啐一口,“你才是绮露露!”

“我是巫相夜拂晓,”他负手而立,又重复一句,“绮露露。”

“什么五香六香的,我不认识你!”他身上瘆人的寒气似乎很快就传了过来,玉露壮起胆子,连珠炮似地说下去,“我告诉你,我叫萧玉露,我爹爹就是‘茗客’萧茗,你敢动我一根头发,他就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呵!”他霍然冷笑,一掌拍在石桌上,“旧帐未了,他敢踏上优昙崖一步,就看是谁死无葬身之地!”说话间桌面微微下陷,现出一道极深的裂痕来。

玉露真的被震到了,半张着嘴看着那桌面,心里飞快地盘算,这人和爹爹好像结怨颇深,莫非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会吧......爹爹脾气一向很好的。他和爹爹有仇,抓自己来难道是想作诱饵?作人质?混蛋,我才不会被你吓倒!也学他的样子一拍桌子,大吼一声,“五香六香!你听好了!我才不怕你,我爹爹更不会怕你,就算你劫了我也没用,我爹会带着我三个师姐,踏平你这个优,优什么大头鬼的崖!”

“放肆!”他听她出言不逊,竟这样称呼优昙崖,不由怒气顿生,断喝,“敢对优昙如此无礼!跪下!”

玉露不明白他说的优昙是什么意思,但跪是绝不肯跪的,只仰起脸站得笔直,忽然腿上一软,啪地跪倒在地,原来被他击中穴道,再也站不起来,恨恨地抬起头,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个小人!”

“呼我巫相,绮露露,”他站在那里,“你也听着,不是我劫了你,是萧茗他劫了你,你本来就属于这里,是他将你盗走十六年,这一笔帐,我该不该和他算!?”说话间眼中寒光大盛,只叫人心惊胆战。

玉露跪在地上,脑中却是混沌一片,爹爹盗了自己?自己可是个大活人,又不是什么宝贝,谁会傻得来偷啊,还十六年前?这个五香花生米又在胡说八道挑拨离间,越想越气,调门提高八度,“五香!别以为胡编两句我就会信你!难不成你还敢说我不是我爹的女儿!”

“......”他走过来,雪白如昙的面孔俯下来,眼中有一股深深寒冷,寒冷之中却又跳出火焰来,“我宁可你――不是!”那声音里说不清是恨,还是遗憾,残酷和美,美和残酷,同时呈现在这张面孔上,玉露呆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你跪在这儿,好好思过,”夜拂晓直起身来,眼神空漠,“该知道的,你总会知道,不管你愿意,或是不愿。”说罢飘然而去。

“死五香!”玉露醒过来,腿脚不能动弹,只得在他背后高声叫骂,“我不会放过你!”然而那背影很快消失在重重纱幕之后,只有她的娇声在偌大空间里回荡不绝――不会放过你......会放过你......放过你......

地上又硬又冷,跪得久了,膝盖渐渐没了感觉,玉露从小到大,便就有些闪失,也都是自找的不能怨人,可这样被虐待却还是头一遭,不禁想起爹娘来,鼻子一酸,泪珠就要落下,猛然醒道自己是爹的女儿,断不能让那五香花生米看笑话!想及此抽抽鼻子,硬生生把泪珠忍了回去。那花生米说得没头没尾,这一切究竟为何?他和爹是怎么回事?把自己扣留在此又是为了什么?十六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到底在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却是千头万绪毫无头绪。膝上冰冷麻木的感觉隐隐传来,她只得不断想着恶毒的话,在心里偷偷咒骂夜拂晓。骂着骂着,不知怎的,竟然睡着了。

一只手轻轻拂过面颊,如冰天雪地里吹来一抹春风,她只觉得温暖非常,就象娘亲的抚摸,忍不住贪婪地握住,忽然醒觉这不是梦,慌忙睁开眼来,却见一个容貌秀丽的女人蹲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不由一惊,松开手向后一躲,警惕地瞪着她,“你是谁?你要干吗?”

她却微笑了,语气轻柔,“别怕,我只是忍不住来看看你,我叫夜阑珊,是这儿的巫医,你就唤我的名字吧,”看着她不由得又笑了,“真......”却又把下面的话吞了回去,伸出手摸摸玉露的腿,“冷吗?”

玉露戒备心稍解,点点头。

夜阑珊微微叹了口气,低声自言自语,玉露竖起耳朵,隐约听到,“真是的......拿孩子.....气呢......”还没太明白,就见她伸出双手来,轻轻按摩自己的腿脚,知道她在活筋舒络,索性道,“别费劲了,直接解穴不就好了?”

她手下一颤,抬起眼来,“你不明白,若被他......”忽然侧耳倾听,脸色微微一变,“我先走了,”急急起身,很快消失在了纱帐后。

玉露正摸不着头脑,眼前忽然盛开一抹雪白,抬头却正是夜拂晓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你知错么,绮露露?”

“我是萧玉露!”玉露不服软地瞪着他,“知什么错?我才没错!”

“今后你只是绮露露,这是优昙崖的规矩。”

“规矩?”玉露挑起眉毛,“哦,我知道了,原来这里的规矩就是叫些又难听又滑稽的名字,怪不得你叫五香!”

“你!”他眼角一挑,终压了下去,“绮露露,我念你初为巫女,暂容你不知礼数,以后断不会任你如此乖张放肆,再若有犯,绝不只跪着思过这么简单!”

“巫女?”玉露一愣,立刻回嘴,“谁是巫女?夜拂晓,别以为在这妖里妖气的地方,和你这妖里妖气的人在一起,我就自然而然成了什么鬼巫女!你作梦!别说跪着,就是打折我的腿,你也休想如愿!”

“称我巫相,我只说一次,”夜拂晓语气严厉专制,“生为巫女,这就是你的命。撒泼装傻,都无济于事。”

“命?”玉露放声大笑,“莫非你比老天爷更知道我的命?夜拂晓!告诉你,我死也不会作你优昙崖的巫女!你有本事就把我杀了,否则等我爹爹和师姐一来,我绝不会放过你!”

“你放过我?”他好像听到了一个笑话,竟然笑了,低头抚摸瓶中的优昙花,“我只道萧茗教出的丫头粗野无礼,却没想到竟也如此孤陋寡闻!只要我想――”瓶身一震,花朵已握在他手中,“将‘醉茶缘’夷为平地,令他横尸当场,也并非什么难事!”他转过身去,雪白花朵握在更白的手中,在背后微微颤动,“绮露露――你不作巫女,我就会让萧茗全家殉葬。”

玉露正是怔仲,膝上一记蚊叮,一瓣白玉优昙铮然落地,那花瓣色泽竟然殷殷如血,不她禁暗惊,偷偷拾起来,手儿却一哆嗦,原来那花瓣炙热如焰,白玉边缘已经卷曲焦黄,如同鲜花在烈火上烤过一般,只要稍加劲道,恐怕就会立刻熔化。她何曾见过这样霸道邪门的功夫,当下呆住,心里只有一句话,他会杀了爹和娘,会杀了爹和娘......

夜拂晓用飞花解穴,见她还呆呆跪在原地,微一皱眉,冷冷道,“骨头软么?这不是萧家,别指望谁会扶你!”说罢拂袖而去。

玉露猛然醒过来,手撑地勉强站起,跪得太久,双腿已经失去知觉,只得一拖一走,好不容易蹭到床边,重重坐下。她虽然被囚暗室,看不到夜幕降临,却感觉得到夜晚的寒气越来越重,不由得抱肩蜷缩一团,渐渐躲向床角。天地之大,如今可视者,却唯有这一角,亲朋之众,此刻可抱紧的,却只有自己。一种从没经历过的孤独和恐惧,从那寒气深处如潮水般无声而来,终于将她的身形淹没。

玉露从惊瑟中醒来,噩梦中爹娘染血的面孔如此清晰,背后那昔日苍郁安静的“醉茶缘”火光冲天,一切仿如身临其境,连疼痛也是撕心裂肺,她不由得紧紧按住胸口,这才发现自己就这样蜷缩了一夜。天该亮了――她茫然地直起身子,空洞的眼神穿过那重重纱帐,然而,周遭只有自己和――寂静,寒彻心扉的寂,古井死水的静。

爹娘要是知道自己在这儿,一定会来的......还有大叔......可――夜拂晓的幽影飘过眼前,她下意识打个冷战――这个神魔参半的巫相,又会怎样对付他们?焦灼了的白玉花瓣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似乎在说:没用的,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所有的反抗都只会成为无谓的牺牲,还是――别来,都别来,她嘴唇蠕动,不自觉轻轻说出了声――就让我留在这儿,都不要来――

一阵寒风穿堂而过,夜拂晓那咬牙切齿的表情骤然掠过脑海,她不由一颤,就算爹爹不来优昙崖,自己再这样对抗,夜拂晓会不会找上门去?她实在不敢想象爹爹与他相遇的惨况,不,决不能让这发生,她纤长的双手慢慢握紧,仿佛握着的是自己的决心――爹、娘,这十六年里,我只会惹祸,只会让你们为我担心操劳,现在,该是我为你们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放心,我会努力地习惯,习惯遗忘,也习惯被遗忘,我可以,一定可以,真的。

一朵雪白毫无预兆地飘过,蓦地静止在面前,象是突然被勒住了辔头的云,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衫落到床边,“你的。”夜拂晓本以为少不了再度舌战,却见她抬起眼来,“你真要我当巫女?”

她眼里有一种豁亮的决然,又隐着一种极深的黯淡,他不由微微一悚,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好,我有个条件,”她并不畏惧与他对视,“不管你和我爹有过什么恩仇,从此一笔勾消,绝不许再寻萧家任何人的晦气,”她似乎看出他眼中的不屑,反倒洒然笑了,“我或者没甚么筹码让你答应,不过我爹至少教会我一样,就是言而有信,只要你守诺,我便留在崖上,随你说做巫女也好,什么也好。倘若你不答应,你也知道,一个死人活过来很难,但是一个活人死掉实在是太容易了,假如我闷到哪天想不开,哼也不哼就死掉了,你岂不是赔个底掉?”

言而有信――那双幽深澄明秋水,似乎透澈得可以眺望到极远的过去,带着暖语笑音的影子从那深深潭底遥遥浮上来,他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答应她,答应她,醒过神来背过身,“换衣服去。”

“你答应了?”她追问,不满足于任何含糊的答案。

“他萧茗的命,就那么宝贵么?抵得过我优昙崖的巫女?”他似不屑地嗤一声,“你最好用心,别让我反悔。”

“你不会有后悔的机会,”她抓起衣服,跳下床,“我也不会给你要挟我的机会,巫相。”

她终于这样称呼自己,或者,这是一个值得承诺和接受的开始......希望是......

“等等,还有,”心底的恐惧并未随着这个盟约的结成而有所消减,那感觉不是来自夜拂晓,而是来自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一个诱惑她去接近去触摸却又不断闪躲不断后退的谜,也许只是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刹那间她脱口而出,“除了巫女必须把握的,其它我都不想知道,更不想从你口中知道。”

难道――我就会愿意讲述?就会愿意记得?如果可能,我宁可如你一样混沌无所知,然而他并没有回头,只在背后丢下一句话,“我会再来。”

这是件深红袍子,上面连绵不绝地盛开着大朵大朵的优昙花,白如雪,红似血,浓墨重彩的对比,绚烂神秘的异国情调,可突兀地立在这黑白天地之中,怎么看,都觉得那绚烂之中透出一股苍凉意味。

“跟着我,”夜拂晓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扫了她一眼,便又转身穿帐而去。玉露跟在后面,心里偷偷松口气,其实只不过两三天没见天日,便觉得要窒息一般,幸亏就要出去,可很快便发现高兴得太早了,夜拂晓带着自己只不断穿来穿去,上上下下折折拐拐半晌,忽然停住了脚。

玉露偷眼从他身后望过去,却是清净素雅的一个居处,墙上挂着一幅画像,案上供着一瓶团团如玉的优昙,那画像却是背面朝外,好不奇怪。她忍不住凑上前去,刚想翻转过来瞧瞧,却听夜拂晓喝道,“别动!”忙缩回了手。

夜拂晓拈了一束香燃着,一股陌生却又熟悉的清香悠悠而来,她站在一旁,正皱着眉头回忆是什么味道,却被夜拂晓扫了一眼,“跪下!”只得偷偷扁扁嘴,跪倒案前。

他握了燃香在手,垂首默立片刻,忽然吟道,“如雪一般素雅的优昙花,盛放在那黝黑的泥土之上――”

“每片花瓣都在风中,发出召唤神灵的歌唱,”玉露脱口接道,内心深处传来的诗句,抑制不住地在唇边流淌,“如优昙花一般清妍的女子,伫立在天神的注视之下,每次祈祷都在他眼中,得到纯洁而强大的力量。是谁庇佑她,是神,是神,是谁侍奉神,是我,是我......”吟诵完骤然回神,不由得微微张了嘴,却见夜拂晓凝视自己,看不出是喜是怒,忙道,“也许我以前在哪读过,记得也不奇怪啊。”

他的目光移到那幅背转的画像上,停留良久,“果然......”

玉露只见他嘴唇轻轻动了动,却没听清说的是什么,正在揣测,肩头被敲了一记,下意识一躲,却又被他用香束一敲,“叩三个头。”玉露依言叩下头去,站起身接了燃香供在香炉里,还未待开口,夜拂晓却已走了出去。

玉露跟着他不知又折了几折,眼前忽然大放光明,却是终于来到了室外。她还没来得及深深呼吸,无意一扫,便怔在了原地。

那是一片优昙的海洋,不,与其说是海洋,不如说是军队,那雪白花朵虽然繁密无边,但株株排列得极其整齐,正如一支银盔银甲的军队,风一过便扬起绿叶的旌旗,腰板却还是挺得笔直。优昙是传说中的仙界之花,西方极乐佛国中,善见城的优昙,与阿修罗城的莲、持国天城中的水仙、爱染明王城中的牡丹并称极品,《涅盘经》有云:人身难得,如优昙花,可见优昙在佛家眼中的珍贵。俗世偶有藏植,也不过几株,如何能见到这般漫天遍地的花网?也难怪玉露惊艳之下,浑然忘言。

“还不跟上?”夜拂晓的威喝将玉露唤醒,她忙绕过花丛,却又是一愣,那花海中央赫然一道低谷,内中筑起一座圆月形黑石平台,环绕在四面优昙花墙内,两下黑白分明。

她跟着夜拂晓走上平台,举目四望皆是雪白,只有头顶一方青穹,愈显高远不可及。见夜拂晓拾襟而坐,便也学着他的样子盘膝坐下,就听他道,“巫女之职,为祝祷、占卜、召唤、封印,你种种天赋从未发掘一片混沌,如今只得从最根本之处着手――学会控制意念的力量,”说着合起双目,“听好......”

玉露不敢有违,按了他的指引双目微合,遣去一切杂念,呼吸吐纳,运气凝神,收息以踵,抱神以静,不知不觉心头浩荡通明,似满似无,听得他要自己睁眼,便缓开双目,落眼在不远处的一株优昙上,却见那花朵竟轻轻一颤,心下讶异,刚要告诉夜拂晓,他却仿佛看到了一般,低声道,“看着它,集中心神。”

玉露依言凝视花朵,用意念默默指引,说来也奇,那花朵竟好似明白她的心思,只随着左摇右摆前仰后合,玉露看得有趣,想起波斯旋舞,便悄悄回忆了节拍,让它跟着舞动,果然是摇曳生姿翩翩若仙,便就是自己当日,也不能比它跳得好呢,只可惜了那件舞衣,被大叔拿去――心中不由微微一痛,忽听得砰的一声,定睛看去,那株优昙竟已平空折断,花朵爆裂开来,散落一地破碎花瓣。

“你可看到了?!”夜拂晓睁开眼,眼神凌厉地看住玉露,“正因你心有旁骛,才致如此!如这不是花而是人,你一念之间,他就性命不保!”霍然立起,“错在何处,你想明白了,再行练过!”说罢拂袖而去。

玉露不免面有惭色,默然垂首不语,见他走了,这才抬起眼,那跌碎的花瓣被风一吹,散入花丛,倏忽便没了痕迹。如果这是个人――她想起夜拂晓的话,眉间一悚――假若这就是自己天生的意念力,就是自己不能控制的力量,那拥有它,真称得上是天神的恩赐吗?一时间心乱如麻,哪里又能有答案?

此时风过花田,声如静夜水流,流过心底,幻化出熟悉的诗句――如优昙花一般清妍的女子,伫立在天神的注视之下,每次祈祷都在他眼中,得到纯洁而强大的力量――

只要我虔诚地祈祷,你就会指引我吗?如你认为这个决定是对的,就不要无情地拒绝我抛弃我――她合起了双眼,在周身游动的优昙清香中,静静地重复起了适才练习的步骤。

玉露便在这与世隔绝的优昙崖开始了她人生中一段全新的旅程,也许是因为诺言的存在,也许是因为不愿被夜拂晓轻视,她渐渐能够平心静气地去学习,虽然大多时候,她并不明白学的是什么,也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每日往返石室和花坛之间,生活简单安静,夜拂晓教导指引她的修炼,而日常起居则由夜阑珊照料。夜阑珊似乎有所顾忌,偶尔闲话几句,也就匆匆离开了。从她口中,玉露得知夜拂晓便是她兄长,这个温婉的妇人并没有她哥哥那种少见的美丽,然而她和善笑容轻柔话语,却令人如沐春风,不禁生出亲近之心,与冷酷严苛的夜拂晓相比,真是龙生九子,有别如天壤。除了这对兄妹,玉露再未见过别人,即使是昔日旧识青衫红袖,这大概也是夜拂晓的刻意安排。

这一日玉露早早醒来,略略梳洗,只等夜拂晓来唤。一眼瞥见枕头底下的手绢,心中一动,慢慢拿了出来。每日在优昙花田修炼完,她都会偷偷摘下一片花瓣,回来包在手绢里,一片便是一日,现在――她小心地打开手绢――已经十片了,已经......十天了,接下来,是十月?十年?她心里陡然一冷,双手一松,枯萎了的花瓣洒下来,落在她墨绿衣襟上。那襟上绣着一朵朵雪白优昙蓓蕾,与暗黄的花瓣,两下定格成鲜明比照。原来一朵花的凋谢,是这般容易,而一段韶华,一颗芳心,怕也是如此吧――

一声轻咳将她唤回神来,知是夜拂晓来了,慌忙裹好花瓣塞到枕下,整整衣服走出去。

眼下正是秋冬之交,这一日更是冷风飕飕,玉露身上寒意来袭,想打喷嚏却怕被夜拂晓听见,忙捏住鼻子轻嗤一声,夜拂晓以为她又在作怪,回头冷冷扫了她一眼,才待开口,却见花田那端有人遥遥走来,定睛一看是夜阑珊,见她来到坛前停下脚,不由眉头一皱,“你怎么来了?”

“我怕她受寒,拿件衣服给她,”夜阑珊抚了臂上搭着的外衫,向玉露微笑。

“珊姨!”玉露欢喜地叫道,不由一瑟缩,“哈啾”打了个喷嚏,就好似为了印证夜阑珊的话。

“你叫她什么?”玉露身为巫女,如此亲昵地称呼夜阑珊,听在夜拂晓耳里,未免逾矩。

“巫相大人日理万机,”玉露瞥他一眼,语调阴阳怪气,“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劳你过问了。”

夜拂晓知道她在讽刺自己,也不便就这等小事发作,回身一扫夜阑珊,“跟我来。”

夜阑珊忙将寒衣交给玉露,又对她笑了一笑,这才跟着夜拂晓走过去。

“这次罢了,”夜拂晓走出花田,停下脚,转身看着她,“你记住,修炼时勿来打扰。”

夜阑珊并未辩解,只答了一声是,却又抬起眼来,“大哥,你――”迟疑一下,终是说出口来,“你的苦心我自然懂得,可她十六年来都未在崖上教养,若是急于求成揠苗助长,只怕适得其反欲速不达,难道――没有过前车之鉴吗?”

“我自有分寸!”他蓦地发现自己忽略了这一点,却不愿承认,断然回道,转念一想,做出淡淡不在意的样子,“她蒙昧顽劣,对优昙来由竟是一无所知,便从明日起,每日你与她传讲半日,”却又冷冷加上一句,“说什么,不说什么,心里要清楚,你素来耳根软,别一声珊姨,就被她哄了。”

“我可以不说,”夜阑珊凝视他,“不过我却希望你说个明白。让她承担这个身份,又不告诉她其中缘由,对这孩子,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公平?”夜拂晓傲然冷笑,“优昙崖上,只有巫主,才能和我这巫相讲公平!”

太自负了......夜阑珊暗暗叹了口气,索性说个豁亮,“大哥,你若念她是未来巫主,就叫她见一见底下人,大家都看着青衫红袖带她上崖,你却迟迟不肯说明她的身份,就不怕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我倒看哪个敢说!”夜拂晓一甩衣袖,面有怒色,见夜阑珊眼中有惧意,这才怒气稍缓,背过身去,“无稽之谈,你作好本分之事,一切......”竟然头一次隐隐心慌起来,还是嘴硬,“......我自有计较。”

夜阑珊见他如此固执,也不敢多说,静悄悄转身走了。

他缓缓回过身,远处,玉露盘膝静坐,白蕾绿衫风中不住飘舞,犹如黑坛上盛开了一朵清灵优昙。一丝从未有过的疑惑和悲哀涌上心头――我究竟是在和这个孩子斗气,还是在向那过去的命运示威?输了如何,赢了,又能逆转什么?此时此刻,这个优昙崖上最懂“计较”的人,忽然间没了“计较”。

不知是巫医的断言格外准确,还是夜阑珊本人天生乌鸦嘴,当夜玉露便发起高烧来,热度来势汹汹,人也昏昏沉沉。夜拂晓虽然对她没甚么好气,却也心下焦急,站在床边看夜阑珊给她灌药,却有一半都洒在了被上,不由得担忧起来,低声问道,“怎么样?”

“这是祛寒退热的方子,”夜阑珊扶她躺下,掖好被子,“也许有用吧。”

“也许有用?”夜拂晓忍不住反问,“你是优昙崖的巫医!”

“巫医又怎么样?我只会医人,不会医心,能不能好,就看她的造化了,”夜阑珊看也不看他,凝视昏睡中的玉露,伸出手替她理理鬓角,轻轻叹口气,“醒着是孤零零一个人,病着也是孤零零一个人,可怜的孩子......”

难道这是注定的,难道自己真的谁也留不住?他忽然紧张起来,脱口道,“我该怎么做?”

“你还是想想,”夜阑珊终于抬起眼来,还是那样平和沉静,“不该怎么做吧。”

他不啻被当头棒击,怔然失神,半晌,忽然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夜阑珊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却悄然绽开一丝微笑,其实玉露只是伤风发烧,并没有自己形容的那般严重,她只是借机给兄长个教训,提醒他好好对待这孩子罢了。转头见玉露安睡如婴孩,只颊上还有两朵红晕未去,知道已无大碍,心下宽慰,转暗水晶灯里头的鲸瞳[*见《太平广记*鲸鱼目》“南海有珠,即鲸目瞳。夜可以鉴,谓之夜光。”]*,守在床边,不知不觉也盹着了。

玉露忽地睁开双眼,耳边有轻轻的召唤吹拂,仿佛来自极远的地方,却又像是来自极近的心底,那陌生音节流畅宛转,可她竟然听得懂其中的含义,自觉地直起身来,静静下了床,直穿那纱幕追去。

她额上火一样的灼热,心中却是水一样的清亮,石室中本是七折八转路径交错,平日里她连如何走去花田也不清楚,可此时却娴熟无比地转上穿下,停下脚时,已经来到了那个挂着画像的幽室。

那幅画像还是面对墙壁挂着,玉露无声无息地走过去,立在画像前,象灯下一个无名的影子,案上的优昙花幽幽吐香,似诱惑似鼓励,她神差鬼使般地伸出手去,慢慢将画翻转过来,定睛一看,手却骤然一松,踉跄后退几步,后背撞到案上,脚下一软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