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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画像刚被翻转过来,画轴还轻轻撞着墙壁,画上一名女子拈花而立,颜色绝整,容光傲世,恍惚间秋水似能顾盼,宛然有宝光流转,深红衣上优昙花怒放如雪,眉目神韵竟与玉露如此相象!

她是谁?怎会和自己模样相仿?为什么她的画像会挂在这里?玉露脑中已经不能思考,呆呆倚在案角,视线却无法从画像上移开,忽然听到背后有人轻唤她的名字,只骇得双肩一耸,兀地回过头去。身后的夜阑珊见她惊恐困顿模样,不由又悲又怜,跪在她身旁轻声道,“别怕,珊姨在这儿。”

“她是谁?!”玉露仿佛突然认出了她,激动地抓住她的肩头,眼中精光大作,“告诉我,她是谁!”

人算不如天算,大哥,你是瞒不住的――夜阑珊无奈地叹口气,看住那珠莹玉澈的面庞,“她是绮瑟瑟,是你娘。”

“我娘?”玉露惊讶地望向画像,这就是娘年轻时候的样子么?差别怎会如此之大,而且――“我娘叫雯清,不叫绮瑟瑟!”

“你现在的娘,”夜阑珊怜悯地看着她,“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她原名绮梨儿,是你母亲的妹妹,而你的亲娘,就是优昙崖的前任巫主绮瑟瑟。”

“不可能!绝不可能!如果这是真的,我爹娘怎会不告诉我,难道――”玉露一顿,双目圆睁,“连我爹也不是亲爹么?”

“他――”夜阑珊迟疑一下,“应该是的,露露,”握起玉露的手,“你听我慢慢说,” 既然下了决心,索性和盘托出,“十六年前,你就出生在这里。优昙崖历来由绮氏每一代长女掌任巫主,这个家族的长女天赋异禀,有着最悠久最纯粹的巫女血统,瑟瑟也不例外。你外婆去世后的第二年,她带着你姨妈绮梨儿,按老巫主的遗愿将她的骨灰送回屈露多国旧址,也就是优昙的发源之地。这一去三个月毫无音讯,崖上人心浮动,大哥更是坐卧不安,因为――”却把话吞回去,“终于你娘回来了,可――她竟有了身孕。你要知道,优昙崖素有与屈露多国王室联姻的传统,后来国灭,为了保证血统的纯正,巫主便只可与崖中人结为连理。如有违背,天诛地灭万劫不复。那时我大哥已是巫相,他震惊之下封锁消息,只将你娘禁足崖上。后来――”她垂下眼,声音中有一丝哽咽,“瑟瑟难产......大哥悲痛欲绝,守着她的遗体不许任何人接近,他却没想到,梨儿在别人的帮助下,趁机抱你逃走,待到发现时已踪迹全无。大概――”她抬起眼来,凝视那画上天人一般的女子,“瑟瑟也不会想到,她的女儿,还是回到了这里。”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令人震惊,然而她的每一个表情,却又都令人信服,玉露仿佛在崎岖黑暗的石洞里奔跑,撞得头破血流也觉不出疼痛,忽然脑中一闪,急切地抓住那点亮光,“你们怎么能确定那个女婴就是我?一切只是猜测,只是毫无根据的猜测!也许你们完全弄错了!”

“你佩带的玉优昙,便是巫主的信物,当日你娘仙去之前,亲手解下放在你身上,是我亲眼所见,岂会有错?更何况,你与你母亲形容酷肖,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你是瑟瑟的孩子。”

玉露下意识伸手抵在胸口,那清凉凉的玉优昙,似乎印证着夜阑珊所说的一切,她不甘心,她还想否认,可面对那画上似曾相识的容颜,却连摇头也是无力,此时的她,便如狂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飘荡起伏不可自主无所适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真的是我的娘亲,真的是?

夜阑珊忽然侧耳倾听,表情紧张起来,拉起玉露,“快走,他来了!”说着把她推进后面甬道,这石室之内本就是四通八达,回住处的路自然也不只一条。玉露被她一推,蓦地惊醒,不及多想,匆匆穿洞而去。

一阵轻轻脚步声,夜拂晓出现在门口,见是夜阑珊,面色稍缓,语气却还是冷冷的,“你怎么在这儿?”

“我看着那孩子难过,”夜阑珊转过身去,凝视画像,“忍不住来和瑟瑟说几句话。”

夜拂晓闻言怔住,他离开后也难以平静,在优昙花田中伫立片刻,忽然间抑制不住内心的思念,悄悄往幽室而来,听得室内有响动,不禁起疑,这里是崖中禁地,没有自己的命令无人敢入,却是谁如此大胆?当下又惊又怒,冲进来一看却是妹妹,原来她也如自己一般见伊人而思故人,一时感慨无限,默然不语。

“大哥,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若你尚念一丝旧情,便放过这孩子,也算了了瑟瑟最后的心愿。”夜阑珊见他似有所动,趁机劝说。

一丝旧情?又何止一丝?却是千丝万缕斩不断前缘,千言万语诉不尽旧恨!可――我曾在老巫主面前发过誓,决不让优昙崖败在我手中――他的嘴角慢慢抿了起来,开口喝道,“巫女要人照料,你还不回去?”

夜阑珊见他还是如此执著,只得轻轻叹口气,转身去了。

他立在半明半暗的灯影下,墙上的她,拈花轻笑欲语还休,一如年少双鬟两相无猜时,他慢慢开口,清冷的声音在室中幽幽回荡――“如你一般素雅的优昙花,盛放在那黝黑的泥土之上,每片花瓣都在风中,发出萦绕我心的歌唱,如优昙花一般清妍的你,伫立在我的注视之下,每个微笑都在我心中,得到深刻而热烈的回响。是谁庇佑她,是我,是谁守候她,是......”却忽地喉咙哽住,再吐不出半个字来。

夜阑珊也担心着玉露,回到石室,见她好端端床上坐着,这才放下心来,扯了被子向她身上盖盖,柔声道,“不冷么?”

“我看见她了――”玉露转过脸来,眼中有惊讶,有茫然,却也隐隐透着一分欣喜。

“谁?”

“绮瑟瑟,”玉露的声音仿如梦呓,“我――娘。”

她认你了,瑟瑟,你可以瞑目了――夜阑珊欣慰地笑了,见玉露迷茫模样,却还是有些不安,“你说――看见她了?”

“嗯――”玉露缓缓点点头,似乎还魂未归体,“她走过来,伸出手摸我的脸,我傻傻地坐着,连眼珠都不会转了,她手腕上戴着一只红里透青的玉镯,上头还刻着蛟龙,我抬起头想再看看她的脸,她却微笑一下,就消失了!我――就醒过来了。”

原来只是个梦――夜阑珊松口气,忽觉异样,绮瑟瑟所戴的绀色龙角镯[* 《杜阳杂编》,龙角钗类玉,绀色,上刻蛟龙之形。精巧奇丽,非人所制。帝赐独孤妃子。与帝同泛舟于龙池,有紫云自二上而生,俄顷满于舟中。帝由是命置之于内,以水喷之,化为二龙,腾空东去矣。此处引申为龙角镯。]*,乃是昔日屈露多国的宝物,遇水则生紫云,她逝后便由夜拂晓珍重收藏,玉露又何曾见过?似梦非梦,似真似幻,难道真的是瑟瑟显灵来见女儿?心念一转,伸出手去探探她的额头,竟然清凉下来,不由骇然不语。想巫女本就有通灵之力,是玉露潜性迸发唤来了母亲的魂魄,还是瑟瑟冥冥中思念女儿托梦而来?要是被大哥得知,会不会借题发挥......却是微微抽了一口凉气,看了她嘱道,“我与你讲的,你心里明白便是,莫要去问巫相,也莫要在他面前有所流露。”

“为什么?”玉露反问,“我就要问个清楚!他为何不放了我娘,反要将她禁锢?就算我娘是难产而亡,也是被他逼的!如今又逼到我身上,他敢做,就不敢承认?不敢给我个交代吗?”说着俏眉竖起来,眼睫微颤。

“难道你更愿他亲口告诉你,而不是我?孩子,那一段往事,伤害的不仅是瑟瑟,梨儿和你父亲,还有他。我向你保证,若说这世上有人奢求瑟瑟复活,那他一定是其中最不惜代价的那个。可是,他无法自揭伤口,也无法面对你。你还年轻,不能体会对于一个上了年岁的人,那种无法遗忘的痛苦,和无力挽回的悔恨。看在你娘的情面上,不要恨他。想一想,若是你父萧茗怀着对优昙崖的仇恨来抚养你教育你,那今日的你又会成为什么样子?梨儿和萧茗瞒了你,就是希望你能用一颗感恩的心去过安静的生活。你真要置他们的苦心于不顾,一意孤行?当日瑟瑟委曲求全,无非为了你和优昙崖,若是看到你和巫相,萧家和优昙崖之间水火不容,她又会多么伤心?”

夜阑珊这一席话面面俱到入情入理,竟叫玉露无法反驳,“我娘为什么不直接离开优昙崖,她不是巫主吗?难道还做不到吗?”

“这就是瑟瑟的过人之处,所谓‘巫主一怒,崖破天惊’,若是她真的发狠动怒,任谁也无法阻挡,可那样百年优昙崖就会毁于一旦,而劳神耗气,也很可能伤到腹中胎儿。你和优昙崖,是她心头两件至爱,为了两全,她才默默留在崖上。”

“绮梨儿离开之后,优昙崖就没有四处寻找?”

“当然有,只是天地茫茫,她有心隐匿踪迹,崖上又能如何?何况当时瑟瑟口风极紧,除了梨儿,没有人知道你的父亲是谁,玉优昙是唯一的线索,却也是一个太难追查的线索,若不是此次你私出家门,一辈子都找不到也是可能的。本来大哥想从当年帮助梨儿逃跑的花匠身上着手,却不料被他抢先一步自尽了。也许一切冥冥中皆有定数,你恰巧露了玉优昙,又恰巧被青衫红袖发现,后来探得你的身份暗中查证,更确定雯清便是绮梨儿,一切真相大白再无疑问,我这才知道,让瑟瑟托付深情的男子,便是昔日‘三绝’中的茗客,如此人物,却也不辱没她了,”说着唇边泛起一丝笑意,半是感慨,半是羡慕。

真的是自作孽不可活.......玉露第一次真正后悔起来,“珊姨,为什么必须找到我?如果优昙崖一定要一个巫女,可以找别人来代替啊?”

“巫女便是未来的巫主,也可以说是优昙崖的主人,作为巫相,大哥只能起辅佐之职,况且他也年近不惑,优昙崖急需新的巫主接掌,才能存活延续下去。其实――”夜阑珊犹豫一下,“他灰心之下,也曾突发异想另寻女孩教养,然而绮氏巫女的血统神奇玄妙,是不容挑战的,不久那女孩修炼时走火入魔,自焚为灰烬,这也是大哥要你学会控制意念之力的缘由。”

竟然这么可怕?玉露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沉甸甸不耐重负,摇摇头,“我做不到,珊姨,我从没想过整个优昙崖,那么多的期望,都要背在身上,我真的做不到。”

“露露,”望着这宛如往事流影的面庞,夜阑珊终于忍不住将她轻轻揽在怀中,“如果有选择,谁也不愿让你承担,然而,若命运要你面对,你所能作的,便是无畏地面对。”

无畏地面对?究竟什么叫无畏?在了解之后,还真的能够无畏吗?心上飘来一朵乌云,令她皎洁的面孔骤然阴暗了,忽听得纱幕外脚步微响,便被夜阑珊按了下来,低声道,“是他,快装睡着了。”

夜拂晓快步走进来,面上冷静如常,“如何?”

“烧退了,”夜阑珊一手按着玉露的额头,另一只手却在锦被下紧紧扣住她的手腕,提醒她不要鲁莽。

夜拂晓一颗心落下来――瑟瑟,你果然有灵,保佑了她,却不动声色地转身走出去,冷冷丢下一句话,“好好照料她,”顿一下又加了一句,“有事便唤我。”

听得他走远了,玉露觉得腕上一松,噌地坐起来,脸颊憋得通红,虽然夜阑珊一再说服她不要质问夜拂晓,可一想到他让母亲经受的折磨,让父亲和姨妈承受的难过,终致夫妻母女姐妹阴阳永隔,自己还是激动得颤抖。

“露露,”夜阑珊拍拍她的肩头,扶她躺下,“睡吧,这一天,已经太漫长了。”

是的,这一天太漫长了,长得再经过许多日出日落,也难以抹去它的痕迹。小玉露,你要记住,一个人,要学会痛哭之后释然地睡去,更要学会沉睡之后勇敢地醒来。

“二少爷,”牵着马匹的家仆撞见他,忙躬身行礼。

金戈微微点点头,“这是做什么?”

“小的不知,是王爷吩咐的。”

他皱皱眉头,挥挥手让仆人走了,转过月亮门,却见几个人从父亲书房里走了出来,匆匆往府门去了,不由心生疑问,走过去叩叩门,“父亲,”听里面应了一声,这才推门进去。

晨曦不请自来,打在书桌后的老者身上,他靠在椅上,若有所思,古铜色的面孔上泛起一圈光晕。

“父亲,怎么调了那么多人马,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也不算得什么大事,”老者微微笑了,“你哥哥丢了媳妇,要我这当爹的帮一把。”

“是那个萧家小姐?”金戈脱口问道,前些日子便听说哥哥送信回来,要父亲向茗客萧家提亲,还说稍迟便带人回府拜见,如何平地又起波澜.......“怎生丢了?”

“说是优昙崖下的手,此中缘故,你哥哥未讲,我便也不问了。”

“是,”金戈心里涌起一丝酸意,他是王爷庶子,而兄长才是名正言顺的王府嫡长子,“父亲素来信任哥哥,”忽觉出这话太露骨,忙掩饰道,“优昙崖,可是那个巫崖?儿子听得那里的人,都很邪门呢。”

“所以你哥哥才要我帮忙,那优昙崖虽然妖里妖气无法无天,终究不敢与我金甲王府作对。若是识趣,见这许多人马压阵,把人交出了事,我也不愿与他们正面冲突,毕竟优昙崖势力不可小觑,一旦动起手来,我们也难免担着损兵折将的风险。”

“哥哥极少向父亲开口的,为着新嫂子,倒是三番两次地破了例,”金戈明褒暗贬,“这位萧家小姐,可真是很有些本事啊。”

“儿大不由爹,萧家虽非显贵官宦,不过有萧茗坐阵,再加上三个颇有名堂的女弟子,若结下这门亲事,对于金甲王府也是大大有利。阿戈,来日你谈婚论嫁,也要象你哥哥这般考虑周全才好。”

我自然是事事比不上他的――金戈心里冷笑一声,垂首应道,“儿子知道了,若是没事,儿子先退下了。”

“去吧,”金千里想想,又吩咐道,“这几日莫要四处走动,若那里吃紧,还要你带人支援。”

“是。”――是,他永远是第一位的,而我,是永远要站在他身后,为他作嫁衣裳的――刹那间金戈的脸上掠过了一抹阴霾,而一旁的金老王爷只顾着沉醉,却是浑然未觉。

或许夜拂晓也暗自怀疑对玉露太过苛责,竟然采纳了夜阑珊的建议,隔日便宣崖中诸部来拜见巫女。

玉露从夜阑珊口中得知,崖中属下均以“夜深月明,佛缘天香”八字为姓,每代分得两字。夜氏兄妹那一代便是“夜、深”,而青衫红袖一代则为“月、明”。优昙崖准许年高功卓的属下辞崖隐去,条件是他们不得再使用法术,且若崖中有事相召,必须立刻前来不得推延。夜深一辈,死的死辞的辞,也只剩拂晓阑珊二人,倒是月明一辈正当道,崖中般若、菩提、金刚三部,皆为月明弟子统领。

玉露仍着深红白优昙的衫子,长发挽起,眉心一朵夜阑珊画上的朱色优昙,多了几分妩媚庄严。夜拂晓让她居堂中正位,自己落座于侧,夜阑珊则立于巫女身后,便由各部主一一拜见。三部共六位部主,三男三女,每二人共领一部。

夜拂晓本还担心玉露举止失措,却见她肃容端坐,受礼时颌首微笑,平和中又不失矜贵,心下很是满意。般若部主明朱衽、月碧裙,菩提部主月蓝衿、明紫袂均已拜过,接下来便是金刚部主月青衫、明红袖,夜拂晓才待介绍,却见玉露手儿一抬拦住自己,笑盈盈道,“都是旧识,不必烦过巫相,”看了跪着的二人,“一直未得机会与两位部主再见,偏劳了。”红袖心里暗暗叫苦,早知这小妞就是崖上巫女,当初就该对她客气些,然而覆水难收悔之晚矣,耳听得青衫道“巫女降恩,属下不敢”,忙随了附和,这才站起身来退到一旁,偷偷看一眼青衫,他却面色如故,心中稍稍安定下来。

其实玉露只是许久未见外人,好不容易见了他俩,未免连带生出亲切感,想说话又怕被夜拂晓骂,只得客气几句,却未想吓着了红袖。她受过各部部主之拜,抬眼仔细看过――朱衽洒脱,碧裙沉静,蓝衿明朗,紫袂端妍,青衫清整,红袖美艳,放眼望去满室芝兰珠玉琳琅,皆属可观之人才,不禁也暗自佩服夜拂晓知人善用驭下有术。部主们拜见巫女不过是个过场,拜过后两字排开,便个个都成了哑巴摆设,夜拂晓素来不喜人多言,巫女也不知脾气是冷是热,真个是闭嘴怕礼错巫女恼,张嘴怕说错巫相怒。夜拂晓猜到他们的心思,淡淡道,“先下去吧,来日方长。”部主们这才如蒙大赦,忙着退下了。

夜拂晓才待起身,却见蓝衿犹立着不动,便问,“还有何事?”

“巫相――”蓝衿看看端坐的巫女,面有迟疑。

夜拂晓会意,便对夜阑珊道,“陪巫女去休息。”

玉露知道他们所说的必与自己相关,可人在檐下身不由己,脚下跟着夜阑珊,却不甘心地伸长了耳朵,隐约听到“已经......一两天......要不要.....”的零星字眼,只顾听声,一不留神额角撞到石壁,不禁哎哟一声,夜阑珊见状忙拉住她,“小心呢。”玉露顾不得疼痛,再侧耳细听,却已经没了任何声响,只得悻悻离开了。

出了凤凰城,经过重山镇,穿过两座大山,便进入了唐多县境内。唐多县有史以来便被称为杂耍之乡,无论男女老少均会得几手把戏,而除了杂耍外,猴戏也颇为闻名。

“老少爷们!”一声重重铜锣,“哎!走过路过您不要错过啦!来看千年难得一见的黄金狨啦!不花钱看一看,三文钱摸一摸,若是您有白花花的银子,活生生的狨猴您直接领回家啦!”

大概是黄金狨的名字足够稀奇,很快地人们便涌上来,将耍猴人围在中心,耍猴的见人多了起来,咧嘴笑道,“看好啦看好啦!”手一抖,把笼子上的红布扯了下来,人群齐齐发出“呵”的一声。(紫~雪×草~论×坛~欢×迎~您 Www.zxc.yznu.coM )

只见那笼中小兽状若猿猴,毛色金黄,犹如人披锦绣之服,便是传说中的狨奴。 见《太平广记》,“狨者猿猱之属,其雄毫长一尺、尺五者,常自爱护之,如人披锦绣之服也。极嘉者毛如金色,今之大官为暖座者是也。生于深山中,群队动成千万。雄而小者,谓之狨奴。”]*,此时只用一双惊恐的眼睛看了众人,躯干瑟缩一团,微微颤抖,想是被耍猴的打怕了。

“黄金狨!各位,黄金狨!百年奇兽!”耍猴人更加得意,“瑞气绕顶!摸一摸长命百岁升官发财家宅平安了!给个三文钱,您就摸一摸了!”

果然有人贪希奇,交了铜钱去摸那狨奴。小狨奴被人一碰,抖得更加厉害,不住向笼子深处躲,然而笼子窄小无处可避,只得用爪子捂住猴脸不敢看人,愈发抖如筛糠。正赶上一个小孩子来摸,兴是揪扯到了毛皮,那狨奴骤然一抖,发出吱的一声,小孩子不防,登时一惊,便嚎啕大哭起来,旁边一个妇人忙搂着孩子又拍又哄,见那耍猴人还端着铜锣等着收钱,当头啐了一口,“还想收钱?吓着了我家小宝子,老娘还没向你要钱呢!”见众人围观,索性扬声喊道,“哪儿逮来的野猢狲!见人又抓又咬!大伙可都离远着点!小心这畜生撒泼哪!”说罢白耍猴的一眼,抱着孩子一阵风似的走了。众人方才也未看清,信以为真便要散去,耍猴的眼见买卖黄了,想拦也拦不住,回头见那狨奴犹自战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小畜生!敢搅了老子的生意!我叫你作怪!!!”他怕损了那金色皮毛日后卖不出好价钱,拎起铜尺子便向猴爪上狠狠一记,那狨奴吱呀一声,叫声凄厉令人不忍卒听。耍猴的见它躲避,恶狠狠吼道,“死猢狲!哪里躲?再躲老子就把你头壳掀开吃猴脑!还不把爪子伸出来!”说来也怪,那狨奴似通人言,只战战兢兢站直,乖乖伸出爪来。耍猴的才待又一尺子劈下去,只觉腕上一麻,铜尺应声落地。

“哪个多管闲事不长眼――”耍猴的痛得直吸凉气,回头却见一个黑衣男子手执马鞭立于面前,虽然戴着斗笠看不清面目,仍觉威势摄人,不由微微胆寒,却不肯无故吃了一鞭子,跳起脚叫道,“你凭什么打人?!”

却见那人手中马鞭又是一抖,耍猴的见鞭尾直向自己而来,吓得一闭眼,只听得耳边风声飒飒,背后“当啷”一记,回眼一看,竟是笼锁被卷开了,那狨奴见笼门大开,不禁喜形于色,刚想跳出来,被耍猴的一瞪眼又吓了回去,那耍猴的虽然惧怕黑衣男子,终究舍不得银子,叫道,“想干吗?想把它放走?告诉你,这猿猴可是老子花钱买的!想拿走没那么容易!”

那黑衣男子正是莫无,当日他与青衫短短交手,还未决出胜负,便听得一记呼哨,青衫立刻弃战而走,莫无正担心余毒未净,不便与其纠缠,自行回到“往昔渚”养伤。没想到陶之曜不负所托,三处竟都一一知会,即便水渚难寻,也千方百计给莫无送来了消息。莫无当日本是为着安全才故意将玉露气走,何曾想弄巧成拙却令她再度落入魔爪,闻讯不禁懊恼焦急,立时出渚上马,径向优昙崖方向而来,途中取道唐多县,在友人家换过骏马,出城前却被看黄金狨的人群阻住去路。他素有悲悯之心,见那耍猴人施暴,怒由心生,这才出手教训,可那人还是重财轻命,全无悔改之意,便冷冷道,“我买了。”

“?”耍猴人一愣,眼前便是一亮,他从一个船客手里买来这只狨奴,狨以金色毛皮而价高,可这只年岁尚幼,值不了几个钱,这才一面豢养一面叫它卖艺,否则早就了其命取其皮了,如今大头瘟生送上门来,不敲一笔岂不太可惜?便故意皱了眉,“不卖!”

“错过这次,”莫无明白他的用意,语气里自有一股威严,“你想卖也卖不成了。”

耍猴人终是有些畏惧他,索性不再作戏,张开手掌,“五十两!”

五十两一只狨奴?真是老狮子大开口......莫无暗自皱了眉头,自己匆忙动身,未带多少现银,难道不管了么?目光不禁扫向那小猿,却见它望着自己,眼神殷殷切切,似有泪光闪动,定是被囚笼生活折磨怕了......不知怎的,忽然想到那丫头身上,她如今在优昙崖,怕也难耐羁禁之苦吧?心下一软,忽然想起马鞭乃是适才老友所赠,还值些个银两,手一抬丢给他,“拿去!”

耍猴的接竹一看,鞭柄上镶着一块翡翠,不值八十两也值六十两,登时眉开眼笑,忙将笼子提过去,“爷您拎好!”

莫无懒得理他,只弃了笼子,令那狨奴蹲到肩头,翻身上马,这才去了。

出城三十里,俨然荒山野岭,莫无勒住马头,肩一倾将那狨奴放下来,见那小猴两眼眨眨,神情惹人怜爱,不由微笑道,“走吧,回山里去,别再叫人抓住了,”将它放到地上,便要拨马离去,却听那狨奴吱吱两声,竟然拉住缰绳复又爬上马背来,不禁惊讶,他知道狨奴甚通人性,便道,“小猴子,大叔急着救人,你要跟着?”见它点头,又摇头,如是两三回,忽然明白过来,“你家不在这儿,还要继续走?”那狨奴点头不迭,生怕莫无丢下自己,忙窜上他肩头,紧紧抓住衣领不放。

“呵,”莫无见它聪明赖皮得可爱,不禁笑了,要是那丫头也在,这一大一小倒是活脱脱两只赖皮猴子......想到她还身陷囹圄安危难测,眉间便是一黯,转头见那小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低声说了句,“救你姐姐去!”一夹马腹飞也似地上路了。

优昙崖――崖壁如削,千尺垂立,光滑如镜的石壁上连苍苔都无法生长,除了深浅不一的苍黑,半点绿色也无,唯仰首可见崖上一角飞檐,孤零零地高耸。崖下掘出河道,引入水流,水势湍急深不可测。优昙崖只借一道索桥与外间相通,偶尔崖上会下人采购生活所需,除此之外,平日里铁索桥便高高拉起,铁门严丝合缝,可以说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莫无的视线一路穿过高高低低的峰顶,眉头拧成一个深深川字,他观察地形良久,却仍是不得其门而入,绕到崖后谷地,见四面群峰环抱,亦是无路可进。想优昙经营多年,岂会容人轻易破关上崖,外间传说“青天易上优昙难攀”,果非虚言,倒是一时没了主意,下意识伸出手搭上肩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方才自己驮着狨奴来到崖后,这小猴子一见山峰耸立,便嗖地蹦下,哧溜一声钻入林海,连个背影也不留,实在是过河拆桥不告而别――“不告而别”这四个字掠过眼前,他不禁失笑,自己果然是急糊涂了,竟这样形容猴子,然而心底有一句话已经更清晰地浮上来,在耳边不断回响,“大叔最擅长不告而别了――不告而别了――”于是那微微的笑容,就这样僵在了嘴角。

山风骤起,丛林生涛,涛声中却夹杂着一阵奇怪的啸音,在四面山峰间激荡回和,折转不绝,辨不清是风声,水声还是野兽吟啸,颇有几分古怪。他警觉起来,正侧耳倾听,却闻得林中一阵响动,一道黑影噌地窜出直扑莫无而来,他微微一惊,才待一掌劈出,只听得吱吱两声,忙生生收回掌风,果然是那小狨奴窜到他肩上,看着他抓抓耳朵,一咧嘴露出两排尖牙,莫无放下心,偏过头看着它,“你到家了么?怪不得要淘气了,”见它一对小眼闪闪烁烁,不由苦笑,敲了敲它的脑门,“还是你好,攀山越岭来去如飞。”那狨奴眼睛晶亮地望着他,忽然直立起来,一爪掩口,发出呜呜之声,音节长短不同,仿佛呼啸,又仿佛召唤。刹那间山谷中应和之声此起彼伏,莫无正在惊讶,却见林中黑影闪烁,竟一下子跳出七八只狨来!

这些狨已然成年,毛色灿然若金,约有半人之高,见狨奴跳下莫无肩头,只凑在一处吱吱哇哇,便又接树而去,复又消失在密林之中,那小狨奴又跳回莫无肩上,端举双爪,肃然不动。莫非要我等着?等着做什么?莫无心下正是纳罕,前头那些狨却已经回转来,身上似有绑缚,莫无定睛一看,竟是长长藤蔓,上面还有绿叶,象是刚被扯下的。此时肩上狨奴已窜下去扯过藤蔓,麻利爬上莫无手臂,将藤蔓搭在他腕上,雀跃不止。原来它们在帮忙?!莫无心中豁然开朗,用藤蔓把自己拉上山去――双手用力一扯,那藤蔓果然坚硬――可优昙崖无路可上,难道要借取它山?又如何横渡断崖?自己如许重荷,狨群可承受得住么?一时疑问重重,放眼见狨群已然将藤蔓束上腰间,齐齐看着自己,登时豪气顿生,此番有如神助,放手一搏又如何!便也学样缚紧藤蔓,只听得领头的狨一声长啸,便觉腾空而起,林中上下穿梭如飞,他前后皆有狨群看护,自己只双手抓紧藤蔓保持平衡,任由狨群带着一路盘旋而上,渐行渐高,不辨方位几何,半晌忽地停住,又蹦出七八只狨来,替过先前那些,复又攀援而上,如是四五回,忽觉眼前一片开阔,原来已到达峰顶,他来不及除去藤蔓,立起遥遥而望,果然对面便是优昙崖顶,然则两峰之间相距约有十余丈,脚下便是暗黑深渊,真恨不得肋生双翼,能飞过去才好。

忽听得背后一声长啸,他蓦地抬眼,便见一只大狨握紧藤蔓从头上悠荡过去,半空横掠而过,稳稳落到对面,只冲这面不断舞动手足,欢欣跳跃。他依样学样,也揽住藤蔓,提起真气,踮起足尖用力一荡,遥遥荡过深渊,眼看便要跳到对岸,却只听得垮啦一声,身子便向下一坠,却是那藤蔓不耐重负便要断裂,千钧一发之际,他只觉身后被力道重重一击,便飞上了断崖,爬起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只大狨急急荡过,舍身将自己撞了上来,而它却差点落入深渊,幸亏被身后赶来的同伴及时拉住,此时一个拉一个悬在藤蔓上,叫人好不惊心,好在又合力荡了两荡,方才落到崖上,那小狨奴此时也荡了过来,在莫无脚下蹦了两下,忽学人拜倒,那些大狨见状也跪拜下来,想是在拜谢救命之恩。莫无漂泊多年,看多了人心险恶,见惯了无良无耻,如今亲见这禽兽一属竟然仁义不泯,不由深为动容,敛衽深深一拜,低声道,“多谢了,”方才整衣而去,半路回望,犹见狨奴崖上跳跃,身影流连不去。

转了半晌,忽见前方洞口豁然,他猜测已接近优昙重地,悄声潜入,未走出几步,却见道路交错,竟有七八条之多,一时愕然,忽听得有脚步微响传进耳中,忙闪身躲在岩后,听得那人已来到面前,闪电般出手制住他穴道,低声问,“那女孩人在何处?”

那人背对着他,并不回答,顿了一顿反问,“你是她何人?”声线婉转,却是名女子。莫无听得她声音中并无敌意,微觉诧异,索性转到她面前,不答而问,“她在哪?”

那女子正是夜阑珊,她虽看不见莫无的脸色,却听得出他的焦灼出于真心,便正了脸色道,“我劝你还是别去。救不得偏要救,只会令她今后更难过罢了,与其满怀希望后一场落空,倒不如从来就不抱希望。”

这一番话好生无奈,倒叫莫无一怔,细细咀嚼她言下之意,却又是同情玉露的,稍稍卸下戒心,静静看了她,指间忽地弹出。夜阑珊只觉耳边一凉,叮的一声,鬓旁半朵花钿已然委落在地,醒道这人身手了得,至少该有五成把握,微微叹口气,也不知是担心还是安慰,开口道,“从右面第三个岔口进去,一直向前,右左左右前,便是她的住处。”上下打量过莫无,又道,“你这身打扮太过显眼,右手便是间库房,还是找件崖上的衣服换了吧。”

莫无心里默诵一遍,伸手解开她穴道,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声“谢了”,才待要走,却被夜阑珊叫住,“今日你若能把她带走,就千万不要让她再回来!”莫无虽不明白她话中含义,却正合自己心意,便点点头去了。

一片,两片,三片......缃黄的优昙花瓣在海蓝色裙幅上铺洒开来,憔悴得了无生趣。深红、墨绿、海蓝,玉露凝视那鲜明美丽的色彩,不禁惆怅地想,巫女整日穿着这些深沉绚烂的颜色,是为了掩饰日子的苍白吗,还是,为了弥补生命的寂静呢?一瓣瓣,一天天,外面的天地,就这样渐渐离自己远去了......门外忽有脚步声动,透过重重雪白纱幕传进来,她生怕是夜拂晓,忙把花瓣拾起裹好,然而来者奇快,转瞬已到跟前,手一抬便掀开了纱帽,她一着眼登时呆住,双手一松,花瓣洒落满地,“大叔?!”

那容颜依旧清灵,眉间却多了几分怅惘,那一瞬,什么奔波跋涉,翻山越岭,甚至生死一线,都不重要了,都不记得了,他只松了口气――还好,她还好――

“大叔你怎么来了?”她这才醒过神来,秋水闪亮如星。

“走,”他无暇解释,复又压下纱帽,拉起她便向外走。

她不及想什么,便被拉出了几步,忽然间停住脚,“大叔......”

“磨蹭什么!”他皱了眉头,“还不快走!”

“我――”玉露咬紧嘴唇,和夜拂晓的约定清楚地浮现出来,她不由向后退去,“我......不能......”

不能?他一愣,然而情势急迫,什么也管不得了,便伸手用力揽过玉露,拥着她急急向外奔去。

玉露心头一片慌乱,想告诉大叔自己不能走,却千头万绪无从说起,脚下悬空,眨眼已被他带到了门口,忽地眼前白影一闪,便听得一声冷喝,“你是何人?!”却正与夜拂晓撞个满怀!

说来也巧,今日夜拂晓忽想起尚未验过巫女功课,这才前来,未想冤家路窄,只见那人红领黑衫头罩黑帽,正是崖中人装扮,如何竟敢挟持巫女?不由勃然大怒,喝道,“好大的胆子!敢以下犯上惊动巫女,究竟是何部属下!”

“只管动手,”莫无将玉露护到身后,沉声道,“何必废话!”探手摸出竹“离”,严阵以待。

夜拂晓贵为巫相,何曾被人如此轻视,当下怒火大盛,冷笑一声,“很好!”说着足尖一点,凌空一掌大力劈开,直向莫无的天灵盖击下。

莫无见他来势汹汹,将玉露向旁边一推,身子便向后一仰,手上竹离已迎了上去,只听得“喀嚓”一声,竹离应声而断,好在他尚有余威压镇,向后一退便稳稳站住。

夜拂晓轻轻落地,虎口隐隐发麻,不禁也暗自吃惊,这人接了自己一掌还面不改色,如此修为绝非优昙中人,只怕和巫女有着什么关系,当下看了他,笑容阴沉,一指玉露,“想带她走?先问过她愿是不愿!”

莫无双眉一紧,将断“离”往地上一掷,正要问玉露,就听得那人冷冷喝道,“绮露露!你答应过什么?果真要跟他走么?”

玉露闻言一颤,抬眼看着莫无,眼神复杂,忽然咬住嘴唇,扭过头去,“我不走!”

莫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扯过她,怒道,“你糊涂了么?”见她只垂着眼,长睫下泪光盈动,忽地明白过来,“他要挟你?!”

“......”她终于抬起眼来,努力忍着泪水不让它流下,缓缓摇摇头,“我不能走,只要我一走,他就会对我家里人下手。”

“听见了么?”夜拂晓负手而立,气定神闲,“她与优昙有约在先,是决不会离开的!你只是白费心机罢了!”

有约在先?莫无眉头一皱,看向玉露,她却背转过身去,显然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落泪,心头不由一酸,这丫头素来倔强,为了家人安危却不得不委屈低头,面前这白衣人形容绝美武功盖世,竟用这样的手段要挟一个女孩子,好不卑鄙!当下怒气腾腾,大笑一声,怒目而视,“有约无约,与我何干!你能掳人,我就不能么?”说罢牵起玉露的手,昂然看住夜拂晓,“是我要带她走,不是她自己离开,谈不上什么背信违约,你也休想再以此要挟!”

夜拂晓这些年来恃才傲物,只有自己不屑旁人,万万没有旁人轻蔑自己的道理,见这黑衣人全然不将自己放在眼中,不禁七窍生烟,冷冷喝道,“带她走?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说着一掌劈下,莫无只觉一股气浪半空骤起,直直向自己脚下冲来,活似蛟龙破水,正待闪身错过,却见那蛟尾一摆,掌风忽地横扫如浪,径向心口击来。

此时竹离已断,莫无双掌一探,在心口合成一个十字,向外一推,将那股掌风生生震荡开去,自己却也不敌对方掌力,踉跄后退了几步。

夜拂晓见力道反噬,忙腾空跃起,只见那力去如潮,滚滚滔滔,便听得“当”地一声,却是桌上花瓶被裹了出去,空中打了几个旋,连瓶带花一起坠地碎裂,那气浪却只顾翻涌向前,带得重重纱幕飘摇不止,半晌犹未静去。

二人多年来皆未遇见此等强劲对手,却是各怀半分期待半分担心,谁也不敢有所松懈,生怕一招错乱满盘皆输,只炯然相视,静待对方先出招。却苦了一旁的玉露,睁大眼睛紧握双手,几乎连气也喘不上来,心下好生惴惴。

莫无一直留意着夜拂晓的眼神,所谓眼为心苗,随心而动,自己纱帽掩面,夜拂晓看不见自己的神色,稍稍占了先机,然则对方乃优昙高手,必有绝技藏而未露,眼下虽是不分伯仲,只怕他一旦祭出邪术,便势如破竹再难抵挡。正在盘算,背后忽有风拂过,将一角雪白轻纱送到自己身边来,莫无不由心中一动,却见夜拂晓眼角一挑,似要有所举动,忙抢先一步,闪身飞入层层纱帐,此时有风吹起,一时间纱帐轻舞漫天拂地,夜拂晓定睛一看,正如一片羽毛入苇荡,哪里还有莫无踪影?知他隐身纱帐之后,也暗暗赞他有急智,这一来他在暗自己在明,贸然闯入倒怕被他暗算,眉头一皱,默然片刻,却是计上心来,不由哼了一声,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倒看看谁更胜一筹!慢慢接近纱帐,忽地手底一横,锋利如刀刃霎地闪过,那最前一层纱帐犹相距五六尺,他掌锋一过,竟然“哧啦”一声赫然断下。

莫无正隐身在二层帐内,听得纱帐断裂,也暗自惊讶夜拂晓掌势如刀,忙轻提气息,跃过几层,身附其内,相机而动。夜拂晓缓步前进,侧耳留意两边帐内动静,手底却暗暗蓄力,忽见一抹轻纱微动,说时迟那时快,已经一掌横扫过去,白纱登时落地,仔细一看,却只是风过纬帐,剩下的半幅断纱微风中犹自颤动,刚要轻吁一口气,眼前便是黑影一闪,他不及思考一掌劈出,却又是一幅轻纱断裂落地。只见那一道黑影来去如电,重重纱帐中上下翻飞,夜拂晓提脚紧追不舍,双掌交替挥出,直似寒刃闪烁连绵不断,重重纱帐如雪片纷纷坠地,遍地雪白。他正是横扫千纱过万帐,忽然间却不见了莫无踪迹,手下不由一滞,就在他分心的刹那,一股劲力从天而降,只向他双肩沉沉斩下,夜拂晓醒到自己中了莫无的障眼法,暗叫一声不好,情急之下由掌成拳,拼了全力以罡气硬生生挡了回去。“咣”地一声闷响,两人都被撞出几丈远,直起身一看,却原来双力相激,竟将黑石地面震陷好大一方!

莫无不待夜拂晓回神,再度腾起飞入帐内,夜拂晓气息未定,知道对手一时反击不得,便盘膝而坐闭目调息,心想此人如此难于应付,万不得已只得使出梵天印了......主意打定,便以两手心照头,一面缓缓吐纳,脑中只冥想有七色光芒各生于双手手心,俄而在脑中生智慧之处汇集成团,旋转不断火光炎炎,如此想着想着,心中便渐渐热起来,遂放下双手,右手拇指与中指用力虚捏,慢慢放在胸前,虎口朝外,左手则手心向上,对准右手腕,捏出一个诀来。

玉露知道二人都在休整调理,不敢打扰莫无,见夜拂晓行为古怪,怕他又使出什么邪门招数,便睁大眼睛盯住他,时间久了眼睛发疼,不由一眨,也就是她眨眼的瞬间,夜拂晓霍地睁开双目,遽然而起,深黑眸子精光四射,背后竟隐约红光闪动,炎炎如焰冲天,玉露一怔,却见他面上浮起一个诡异的笑容,心头便是一紧,脱口呼道,“大叔小心!”

却已晚了――

莫无藏身帐内,忽听得空中“夸拉”一个霹雳,石室中回响不绝,只觉耳边一热,心念间侧身闪过,手中白纱却已熊熊燃烧起来,他忙释力落地,眼见一条火龙轰隆隆错过耳边,一路肆虐过去,将剩下的纱帐悉数焚成灰烬,却又盘转回去,吐了两口烟雾,渐渐缩小,最终变成一股青烟,收在夜拂晓两掌之中,莫无尚在讶然,却见夜拂晓微微一笑,口中道,“佛缘天香!”指尖一弹,将那杀诀放了出来。玉露此时已全然呆住,视线只跟着夜拂晓弹出的那个杀诀,那道罡气中无数“卍”字飞舞,忽然幻化成万千手掌,从四面八方袭来,狂奔如电,莫无不及躲避,胸前已重重着了一记,刹那时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自己如同在狂风巨浪之中颠簸摇荡,膝上便是一软,左膝跪到石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声。

“大叔!”玉露见他面白如纸摇摇欲坠,扑过去扶住他,一咬银牙,冲夜拂晓喊道,“让他走!你让他走,我留下!”

夜拂晓愈发面色静白如雪,看了莫无强撑不倒,也佩服他有骨气,况且方才煞耗真气,再纠缠下去对自己也是有害无益,便淡淡道,“看在你接得住一记梵天印,我便网开一面,你走吧。”

“大叔!”玉露听得夜拂晓松口,忙想扶起他,却被莫无用力推开,自己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呼吸两下,唇边反倒现出一抹笑意来,看了夜拂晓缓缓开口,“接一记便放我走,那再接几记――”指向玉露,“便放她走?!”

夜拂晓未想他为了玉露竟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一震,见他屹立如岩,大有睥睨众生虽败犹荣之意。双足尚踏于优昙崖上,就敢视我如无物么?胸间不由气堵,喝道,“先接了这记再说!”说着双手拇指与食指相对合拢,放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忽然一放,只见双掌间光芒大盛,只朝莫无滚滚击来。

玉露想挡在莫无身前,却见夜拂晓一挥袖,自己便被甩到了一旁,眼睁睁见那奇光穿过莫无肩头,他身子一倾,慢慢倒了下来。

“大叔!”玉露大惊,爬过去摇晃他,好在莫无尚有意识,虚弱地摆摆手,刚想开口说“没事”,嘴角却有鲜血蜿蜒下来。

玉露心中酸痛莫名,眼泪已经不听话地流了下来,拉起袖子想擦去他嘴角血迹,却听得夜拂晓冷冷道,“站到一边去,还嫌不够胡闹丢脸么?”

胡闹丢脸?旁人的舍生忘死,在你眼里就只是这四个字?旁人的情旁人的命,在你心中连草芥微尘也不如?霎那时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她倏地回头,站起身,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巫相大人,你逼死了我娘,是不是也要逼死我才甘心!”

他惊愕地美目圆睁,双手却已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女孩清冽目光如剑如电,直直穿过他的心房,一切极力遗忘、极力忽视、极力隐瞒的陈年旧事刹那间全部清晰如昨。他不由得踉跄后退――她原来知道了,她竟然知道了,该如何解释,又该如何面对?女孩的声音还在耳边执着不去,“你逼死了我娘,是不是也要逼死我才甘心!”他忽然想起十六年前,有人也曾这样质问自己,“你不让我走便罢了,怎能让我的孩子也这样过一辈子!”心头忽地一阵剧痛,喉咙间涌上一股腥甜,所余力气骤地散去,他脚上一软,跌坐下来。

“咳咳――”却是莫无站了起来,他用手背抹去唇角血迹,声音低弱却不失坚定,“明人不说暗话,你挡我一个容易,对抗一支人马又会如何?后援很快便到,你若不想优昙生灵涂炭尸横遍野,还是就此放手,免得祸及无辜。”

夜拂晓闻言不由一悚,前两天蓝衿便向自己禀报,说金甲王府已经纠合人力,正在前往优昙的途中,如若兵临崖下,只怕难以收场,这一个小丫头,竟劳动这般高手恁多人马,当真是红颜祸水么?他的视线移向玉露,清绝伊人容颜,一如故人当年,他忽然不敢再看,背过身去,“走!”

玉露未想到他这样便放过自己,一愣,马上抓住莫无袖子,“快走!”刚走出几步,却听得夜拂晓又道,“等等!”便转过身来,警觉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