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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稠美花田,定是人工培育而成,若不是莫无在身边,玉露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优昙崖。可这荒野深谷之中,又是何人精心种植?她心下深以为奇,不禁走上前去想看个究竟,却见那高高花冠一摆,适才花间小径竟忽地消失,变成一片浑整无隙的花田,拦住了去路,她不由怔住,此时一阵风吹过,将那优昙花香直送入鼻中来,她只觉头一晕,便软软瘫倒。

一缕眷眷清香萦绕不去,在鬓旁唇边依依打转,玉露鼻翼一颤,睁开眼,慢慢直起身来。

“醒了,”一个中年男子转过身来,笑容可掬地看了她,“萧玉露。”

“?”玉露见他竟然知道自己名字,不由一愣,仔细打量那人,见他灰衫青履,五官倒是甚为周正,并不见得俊美,可不知怎的,只让人觉得十分亲切自然,似乎和花草树木一样,都是这老天造化的一部分,“你是谁?”

那人微笑一下,伸出手掌在脸前一晃,再挪开时却已眉垂肉塌皱纹满面,忽然间便由一个中年男子变成了花甲老人,玉露心知这就是易容术,见他出手如电,不由端详起来,只觉那老者面容有几分眼熟,却如何也想不起来。

“老伯,”少女清脆音色响起,玉露不禁一愣,怎么象自己的声音?却是那人发出的,“向东可是去苍梧郡?”她登时心里通亮,脱口道,“老花匠!”

“呵,”那人一声轻笑,手一拂便又恢复了本来面目,笑道,“说得没错,我就是个花匠,我叫――深白衣。”

“深白衣?”这名字好生耳熟,似在哪里听过一般――“啊!”电光火石间,玉露想了起来,不禁尖叫一声,“你是那个花匠,是你帮我娘带我逃出优昙崖的!”

“对,”深白衣微微一笑,“还好你知道,省了我许多废话。”

“你怎么住在这儿?为什么要装成老头?你不是在苍烟山吗?优昙崖没找到你吗?”玉露连珠炮似地发问,忽然想起大叔,四下看看没有,心中便是一紧,忙问道,“他人呢?”

“不必担心,他在旁边房间休息,不愧是剑公子,”深白衣微微颌首,“比你这丫头耐得住优昙之香。”

竟然连这个也知道......玉露脸一红,“深――”她已视深白衣如长辈,又不好叫叔叔伯伯,便唤了一声,“深前辈――”

“叫名字好了,”深白衣摆摆手,“我没那么多规矩。”

“深――”玉露还是不太习惯,“――白衣,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的事,我知道得不少,”深白衣忍不住笑了,“婚礼上丢下王府公子,跟着莫无就跑了,你的胆子,可是比当年的绮梨儿还要大上几分。”

玉露听他提起姨妈,面色不由一变,深白衣瞧见她的神色,知道她担心萧茗夫妇,便道,“我听莫无说了,不象是真的,我来打听,不久便有消息。”

幽居深谷与世隔绝,你如何能打听得到?玉露悄悄地皱了皱眉头,被深白衣看在眼里,却并不生气,反倒微笑,“我自有我的法子。”

他话不多,语气也很温和,可每一句却令人自然而然地信服,玉露心下稍安,见他和气可亲,也不拐弯抹角,“当年你和我们分开后,去了哪儿?我姨妈一直没有你的消息呢。”

“你们安全到了‘醉茶缘’,我也就无所谓了,索性易容成老人,大隐于市给人家做起了花匠,一晃做了十年,觉得倦了,便搬到苍烟山,却没想到竟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长大后的你,”玉露与母亲绮瑟瑟容貌相仿,雷雨夜苍烟山中,惊鸿一瞥间,深白衣便认了出来。

“那你怎么又搬到这儿来了呢?”

“我料到夜拂晓不会死心,早晚有一天会找到我,但自己什么武功也不会,只会养花。说来也巧,偏偏就让我在养育优昙的过程中,悟出了一套‘花我合一’的心法。那一夜你离开后,第二天清早,优昙崖的人便到了,想逼问你们的下落。我借优昙香气,施展龟息之术,假死骗过了他们,后来就搬到这儿来了。”

“夜拂晓不会再找到这儿吗?”玉露一想起那个“五香花生米”,难免忧形于色。

“难说,他那鼻子跟猎犬一样,”深白衣说起夜拂晓,仍是微笑,“只要我这优昙花开到哪里,他就会闻风而动追到哪里。”

玉露听他将夜拂晓比喻成猎犬,倒是十分形象,不由噗哧一声乐了,便道,“那你干脆别种优昙,他不就找不到了?”

“平常人要衣食住行,我却还要添一桩――花,若无优昙相伴,我即便活着也没什么乐趣,就如――”看了玉露微微一笑,“叫你不说话,叫你爹不喝茶一样。”

玉露素来口齿伶俐,从小便唧喳不停,活脱脱是个话痨,一下子被深白衣说出,不由赧颜不语。

“我去准备晚饭,”深白衣说罢要走,却又转过身来,“你要见莫无,出门右拐便是。”

“谁要见他!”玉露终究女孩家面皮薄,被他说中心事,忙矢口否认扭过头去。

“这会不见,”深白衣知他二人用情至深,和莫无不便开玩笑,便来调侃玉露,“一会人没了影,问我要也不管用啦。”

“......”玉露与莫无屡屡别离,也当真怕了,却又不肯承认,忙双足伸进鞋里,故作毫不在意状,“我去看花!”便站起身,目不斜视地从深白衣面前走了出去。

玉露经了上次一战,深觉金甲王府人精马壮,虽担忧爹娘安危,终不敢鲁莽行事,况且莫深二人都说爹娘不可能自尽,便也多了几分信心,而莫无则是身中寒毒威力大减,怕玉露担心只隐瞒不告,想悄悄解毒再出谷,二人各怀心事,便听了深白衣的建议,暂留谷中静候消息。玉露从深白衣口中得知,自己落下来的悬崖叫鬼哭崖,崖下河流叫泪河,这山谷便叫狼嚎谷,想这般风光旖旎之处,却有这种不吉利的名字,怪不得自己好事遇不见坏事一连串。

这一日玉露早早醒来,梳洗后出了门,见优昙花田前远远一个灰色影子,便走了过去,“早!”

深白衣正躬身为花松土,听她问候便抬起头来,也微笑道,“早!”

玉露见那优昙开得生机勃勃雪白喜人,不禁俯下身去,将脸儿凑在那花朵旁边,闭上眼睛深深闻了半晌,睁开眼,却见深白衣看着自己微笑,不好意思起来,细声道,“实在是太美太香了。”

“你娘也喜欢这么闻花香,”深白衣望着那无垠花田,“她没做巫主之前,很喜欢在花田里冥想,还说我种的优昙,每一株都像有灵魂,都像能和她说话似的。”

玉露听到巫主二字,才明白他指的是绮瑟瑟,听得他言下竟是十分满足,忽地心中一动,端目凝视深白衣,见他神色宁远仪度静和,虽无夜拂晓那种绝世风姿,却令人不由生出亲近之心,想当年他是沉默寡言的养花少年,而母亲则是幽居深崖的未来巫主,若没有父亲的出现,他们又会否成为一对呢?心里想着,却下意识问出了口,“你喜欢我娘吗?”

“......”深白衣一怔,却又微笑了,“喜欢一株花,看着它盛开就够了,不必折下来插在瓶中,对于美好之人,静静地欣赏就够了,也不必千方百计地去拥有。”

玉露忽然觉得母亲很传奇,可以让这许多人都为她倾心,对她念念不忘,但对她来说,只有父亲一个人的深情,才是值得放在心里的吧?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日月盈亏,矢志不渝――懂得珍惜的人,便就活得短些,也不枉一生了。正暗自感慨,却见莫无走了过来,心中蓦地涌起一阵莫名的依恋,奔过去悄悄握住他手臂,“大叔!”

莫无见她如此亲热,不由一怔,眼角瞥见深白衣看了两人微笑,脸上便是一热,却又不忍甩开她,便低声温言道,“这是怎么了?”

“......”玉露醒觉自己一时真情流露,也羞了起来,松开手摇摇头,“没什么,”忽然想起那日大叔中了毒,听那个金戈说是什么“玉壶冰心”,不禁担心起来,只一双妙目观察了莫无脸色,“大叔,那个冰心之毒,不要紧么?”

“不要紧,”莫无怕她起疑,答得斩钉截铁,“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的么?”他服了深白衣自制的“优昙佛珠”,寒毒之痛稍解,心中大为宽慰。那“优昙佛珠”乃是深白衣用优昙花粉、花露、蜂蜜,还有其他花草粉末制成的药丸,可解毒益气,然而对于“玉壶冰心”之毒,也不过是暂缓毒性发作,效力实在是微乎其微,但这些莫无岂会知道?只当解毒有望,不免精神振奋。而深白衣并非此中圣手,也以为他只是中了平常浅毒,服过药丸运气打坐,三两日便就无碍了。

玉露见他面色如常,便不疑有它,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长长枭鸣,不由双眉一耸,“你听!”

只听得那枭鸣激越,一声近似一声,深白衣凝神细听,忽然回身道,“你们快进去!”

“是谁?”玉露心中似有所动,却想不起在哪听过这种鸣啸之声。

“可能是夜拂晓来了,”深白衣仍是十分平和,并不见惊慌之色,“你们先躲起来,我用优昙结阵挡住他。”

夜拂晓?玉露不由一惊,想起当日优昙崖上一番激战,竟连大叔也打他不过,要是今个再碰上了,虽然大叔多了赤霄在手,可真刀实枪比将起来,说不准谁输谁赢,忙一拉莫无,“先进去,形势不妙就出来帮忙。”

莫无不知深白衣和夜拂晓有何过节,自己执意相助反倒不好,便点点头,二人一同奔进屋内,躲在窗后偷眼相观。

却说深白衣立于花田之旁,双手合十,心静如水,那无数优昙忽地摆动起来,顷刻之间阵形大变,只将所有入口尽数封死。便见一道雪白影子当风飘然而来,身如电光掠影,转瞬已到优昙阵前。深白衣定睛一看,果然是夜拂晓,却见他翩翩风姿不减当年,一袭长衫雪样洁白,衣脚连半点尘土也无,直如女子一般洁净成癖驻颜有术,不禁微笑,朗声道,“夜拂晓,多年不见了。”

夜拂晓听得他直呼其名,面色便是一沉,他素来不喜这个花匠,后来深白衣帮助绮梨儿逃跑,更是结了怨,然而大事当前,不愿同他罗嗦,不耐烦地皱了眉,“叫巫女出来,我有话同她说。”

深白衣未料夜拂晓竟是冲着玉露而来,也微微一怔,心中猜测他或许只是诈自己一诈,便道,“我不是优昙崖的人,自然也不认得什么巫女,你别处找去吧。”

“我是为她而来,否则就凭你,也值得我下崖么?”夜拂晓毫不客气,“深白衣,我念着旧日情面,不想当着巫女让你难堪,你别不知进退,速速传话进去!”

这时节后面又有数人匆匆赶到,只肃立夜拂晓身后不作声,深白衣一掠眼,见其中便有青衫红袖之人,知是优昙属下,他虽见夜拂晓有备而来,却也不肯就此依了他,只笑了道,“这就怪了,巫女不是不离开优昙崖的么?你想找巫女,应该回优昙崖去找啊。”

夜拂晓被他气得面色铁青,索性不与他多话,放声喊道,“萧玉露!萧玉露!”

“哦,是找她啊,你早说吗,张口巫女闭口巫女,我可不认得,”深白衣依旧慢条斯理气定神闲,想当年优昙崖上,只要自己多和绮瑟瑟说两句话,他便要百般刁难,今日又岂能轻轻松松放过他,便又道,“好歹也是堂堂巫相,如此声嘶力竭,让你那些属下看了,未免有失身份,定叫他们对你的风度大失所望了。”

夜拂晓真是七窍生烟,看了他怒喝一声,“深白衣!你再不知好歹,休怪我不客气!”

深白衣戏弄够了,便道,“你要见她,我可以进去问一声,不过她愿不愿意见你,我看就难说了,”说罢一笑,回身走向屋舍,一面走一面摇头,“唉,连个小小巫相,也敢对巫女大呼小叫,这世道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他虽是自言自语,却只叫众人听得一清二楚,属下们何曾见过有人如此戏谑巫相,不由心里偷笑,夜拂晓吃了好几个软钉子,俊美面庞上红一阵白一阵,当着属下也不便发作。

玉露躲在窗后看戏,没想到深白衣生性纯厚,讥讽起夜拂晓倒是伶牙俐齿,果然是老情敌相见两眼红,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忽然听他们说到自己身上,便是一愣,思忖着夜拂晓能有什么话说?无非又想把自己抓回去,便觉大叔轻轻一握自己的手,低声道,“别怕,我在。”玉露心下稍安,见深白衣走了进来,便道,“让他一个人进来。”

深白衣会意,便又出去喊道,“她说了,只许你一个人进来,你要是害怕,现在走还来得及!”这后一句却是他自己加的。

夜拂晓岂容人如此轻视,何况又是当着属下的面,当下哼了一声,怒道,“让开路!”

深白衣见状微微一笑,掐指念了个诀,便见那优昙纷纷向两旁退去,让开一条小路来,夜拂晓健步如飞,转眼已来到院中,被深白衣带进屋内,见玉露和莫无二人并肩而立,眉头一皱,自己先坐下来,“我有话和巫女说,你们都出去。”见深白衣和莫无站着不动,一耸双眉,“怕我把她带走?要是我真想,你们也拦不住!”却还是那般倨傲模样。

玉露见状拉拉莫无袖子,“大叔,没事的,你先出去。”莫无料得夜拂晓不敢轻举妄动,却还是怕她上当,便在她耳边轻声嘱咐,“他说什么,你都别答应,”这才出去了,深白衣便也跟了出去。

玉露也坐下来,看了夜拂晓浑无畏色,“有话直说。”

这丫头倒比从前强硬利落了,夜拂晓心下暗赞,却不动声色,开门见山道,“萧茗和绮梨儿还活着。”

玉露闻言惊喜万分,霍地站起,打翻了几上茶杯,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是真的?他们在哪?是不是在金甲王府?”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她的反应全在夜拂晓意料之中,他见小几上滴下的茶水都打在玉露裙脚,不由眉头一皱,袖子一拂将那茶杯带正,襟袖之间带起的劲风,将几上水渍尽数扫到地上。

“别卖关子,到底是不是?”玉露救人心切,才不耐烦他那一套。

“比王府更难出入,在西山捣练寺地下密室,那的住持方丈无计和金甲王很有些交情,”他见玉露跃跃欲试,“你不必想了,无计功夫深不可测,连我也不敢讨教,我已派人潜入寺中查看过,那密室四面两重石墙,中置火药硝石,只要火线一燃,密室便会轰陷坍塌,里面的人不被炸死,也会被活埋。”

玉露未想到金甲王如此歹毒,才得知爹娘尚在人间,转又身陷危境生死难料,却是喜去悲来,不由跌坐椅上,一时怔然。

“硬拼不过,只得和金甲王和气相商,解铃还需系铃人,如今金风昏迷,只要他醒来,便可指出真正的凶手,还你清白,萧茗他们自然也就无事了。”

“你信我不是凶手?”玉露听得他言下全无怀疑自己之意,难免讶异。

“你有那个狠劲么?”夜拂晓斜她一眼,“金风重伤迟迟未醒,必是伤了心脉,那些庸医黔驴技穷,却难不倒我优昙崖。”

“你有法子救他?”玉露喜出望外,忽地想起他才不会这般好心,如此相助必是别有用心,只怕代价不小,面上欢喜之色渐渐褪去,复又坐下,静静道,“什么条件?”

“我救醒金风,保萧茗绮梨儿安然无恙,你跟我回优昙崖继任巫主,这本就是你该做的,也算不得是条件。”

果然又是这个!玉露冷笑一声,救了爹娘出来,却和他们天各一方,难道就不残忍么?转念一想,终究保了爹娘性命,便就此生不得相见,只要他们平安活着,自己也就别无所求了,不由得幽幽叹口气。

“你三个师姐虽颇有本领,可想从无计手中救人,也只怕是不能够。一个不小心,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会搭进去。退一万步,就算救出来又能怎样?金甲王会轻易罢手么?不但她们自己要遭殃,连她们的夫家也要受牵连,难道你忍心看着亲人为了你亡命天涯,余生都过着担惊受怕见不得光的日子?”夜拂晓早有准备,句句在理,句句惊心,只说得玉露心里一阵凉似一阵――他说的对,不能硬拼,想消弭这场灾祸,似乎这就是最好的法子了,想着爹娘尚处险境,心中一紧,正要答应,却见窗外大叔走来走去,忽地想起他的嘱咐,便是一犹豫。

“你不必立刻答应,”夜拂晓知她心意已动,便站起身,“我三日后再来,”说罢飘然出门,经过深白衣身旁,冷冷瞥他一眼,这才去了。

“他说什么?”莫无不知夜拂晓又耍什么诡计,忙抢进门来问玉露。

“......”玉露抬起眼来,无语凝视他――不答应夜拂晓的条件,爹娘怎么办?可答应了便要回优昙崖,大叔又怎么办?竟是左右为难,一时间心乱如麻。

夜拂晓去后不久,深白衣很快也收到了消息,证实萧茗夫妇的确被囚捣练寺,夜拂晓所言非虚。夜拂晓提出的条件如此苛刻,莫无自然舍不下玉露,心实难从,但关系到萧茗夫妇的性命,也不能自私地出言阻止,只得装作不在意,让玉露自行决定,暗自却是忧心不已。然而,从这天夜里,他再无暇担心玉露的选择,因为――“玉壶冰心”之毒又发作了。

“优昙佛珠”已压制不住毒气,寒毒这次反噬回来,较以前更为凶猛,发作得也越来越频繁,渐渐从两个时辰一次增至一个时辰一次,每一次持续的时间也要更久,而疼痛也就更加剧烈,发作时只觉得心口万针齐刺,五脏六腑皆如塞石,寒气从手足开始,顺着经脉游走渐至全身,所到之处便立时如水流结冰,冰冷僵硬,莫说运气,连动弹也是不能。莫无慌乱之下,加大了药丸服量,然而又岂会奏效,无非隔靴搔痒安慰自己罢了。他历练风波,一向镇定,却从未这般无计可施,从前自己孤身一人,生死都不放在心上,如今有了玉露难免患得患失,心境也是大大不同,却是越急越难,越难越急,渐渐地,便生出些不祥的念头。

这一夜他坐在窗下怔怔出神,今个一早寒毒发作,顷刻间自己已全然失去了知觉,亏得深白衣进来,随意拍了他一掌,一惊之下血气回冲,这才清醒过来,否则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

“玉壶冰心”之毒的确非常辛辣,但以莫无修为,本不会发作如此之快,不过那晚他臂上有伤口,毒药很快进入血脉,而后两度寒水相逼,毒性散行得更快,后来山洞疗毒时,他为救玉露气敛血逆,寒毒屡次侵入周身大穴,这才深入骨髓终难再医。

今日已是如此严重,明朝又会如何?这般下去,休得再说武功,一旦毒侵入脑,只怕就会神智不清全身瘫痪,成了废人,而一命呜呼便也不远。想玉露本是爱娇之女,因自己弃了爹娘蒙了冤屈吃了不少苦头,眼下自己却连保护她也做不到,只怕还要拖累她和将死之人绑在一处,必是深受折磨苦不堪言。万幸二人尚未成亲,否则自己毒发身亡,难道要她妙龄守寡,伤心一辈子不成?自己半生纵横,才得了珍惜之人,便就要走到头了,老天真是开了个大大的玩笑,想及此悲不自胜,不禁喟然长叹。

“大叔,”玉露探进头来,唇角犹带微笑,“叹什么气啊?”

“你怎么来了?”他转过头去,装作倒茶喝,不叫她看见自己凄切之色。

“......”明天便是三日约期,玉露已决定答应夜拂晓,却还是放不下莫无,想着不管怎样,总要与他说开了,他能体谅自己自然最好,如果不能――怎么会呢,大叔一定会明白自己的心情的――这才跑来找他,“大叔,我们出去走走吧。”

莫无心中一动,想到明日便是三日之约,她大概有话同自己说,也许今夜过后,再难听到她的声音了――心下不由黯然,便撂下茶杯先走了出去。

此夜月明星稀,两人伫立在优昙花田边,静静看着那一片优昙花海翻涌如银潮雪浪,谁也没有说话。

“大叔,”还是玉露先开了口,“我决定了,我――”抬起眼看着他,“会答应夜拂晓。”

他一愣,这个答案本是意料之中,然而听到她亲口说出,终难免愀然,可眼下自己如同废人一般,既帮不了她,还有资格说什么?面色不禁黯淡下来,沉默不语。

“大叔,我知道,我抛下你,你一定不高兴,可是我不能置爹娘于不顾,虽然我很想和你在一起,但如果没了爹没了娘,我也不会快活的,所以――”玉露低下头去。

莫无只觉心口蓦地一痛,知道寒毒又发作了,暗道糟糕,忙运气相抵,只想着要赶紧找个由头离开,千万莫让她察觉。

玉露听得他半晌不语,以为他怨怪自己,便又道,“我会想法子回来的,也许一年,也许半年,或者更短,我就会回来了,大叔――你愿意等着我吗?”说着悄悄伸出手去,一握他的手,却不禁讶然,“大叔,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莫无此时手上已全无知觉,连玉露握着自己也没觉察,只觉双脚已经开始麻木,再呆下去一定会倒下,忙重重甩开玉露的手,拨头便走,怕她追上来,低吼一声,“别跟着我!”便急急向花田深处奔去。

玉露未想到他竟大发脾气,看着他的背影连叫了两声大叔,他却不理不睬径自而去,心里忽然一酸,双脚一软便跌坐下来,只怔怔地看着那雪白花田。

月旁,最后一颗小星也终于隐去,只剩一轮玉盘,孤零零地照耀这悲欢离合的人间。

却是――妾意君心两不负,天荒地老独难全!

玉露一大早醒转,想到夜拂晓要来,便再也睡不着,索性起床穿衣梳洗过,便立在窗前发呆。心里不知怎的,七上八下十分不安,想到昨夜大叔拂袖而去,不知是不是还在生气,还是――去看看他吧,便站起身走出门去。

她站在门口唤了两声大叔,却没人答应,掀帘进去,屋内空无一人,出院来又在花田四周寻了一圈,仍是毫无踪迹,不由得疑惑了,见深白衣从屋里走出来,便问道,“深白衣,你见到他了么?”

深白衣摇摇头,“怎么,他不见了么?”见玉露皱着眉头,便道,“或许是山谷里头散步去了,你也不必着急。”玉露听他这般说,便按下耐心等待。谁知一个时辰过去,却还不见莫无的影子。深白衣也不禁心觉异样,见玉露站在院中向外张望,便悄悄走进莫无房里去。

玉露回头见他从大叔房里出来,面色却是不好,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了?”

深白衣并不答言,伸手将一封信递给她,玉露认得上面“小妖亲启”是大叔的字迹,忙拆开一看,却见那白纸上几行大字――巫女剑客,本是陌路,终此一生,夫复相见――登时呆住,手一松,那信纸便落了下来。

深白衣发觉莫无枕边留书,便觉事情不妙,拾起一看竟是封绝情信。想自己早就告诉过他出谷之路,可他这般不辞而别,就此恩断义绝,岂不辜负了玉露丫头的一片真心?见她咬着嘴唇,眼中泪光莹莹,一时竟也找不到言语相劝。

我知道这个决定对你不公平,可你就不能体谅我的难处吗?难道你天生就这般心狠,天生就这般无情么?玉露心如刀割,只觉酸寒苦痛齐齐涌上心头,竟是百味杂陈,蓦地又想起那句话来――

――早知如此无情,何必当初有心!

其实留心那信封上的称呼,若莫无真的绝情绝义,又岂会再以“小妖”相称?分明是眉梢心头不能或忘,故而下笔难免流露,只是玉露惊痛之中又哪能想到这一层,只当他变脸负情,自己无限寒心罢了。

“深白衣!”远远传来夜拂晓的呼喊声。

这家伙来得真不是时候――深白衣迟疑地看向玉露,却见她抬手揩去泪痕,“让他进来。”

夜拂晓走进院子,只觉周围气氛十分古怪,看了玉露才待开口,她却干脆利落地先说了三个字――“我答应。”夜拂晓见她神色与平日大不相同,不免迟疑,想向深白衣探个究竟,便道,“你收拾一下,我们再上路。”

“不用,”玉露一口回绝,转身看了深白衣,“您曾救我于襁褓之时,又照拂我于困境之中,玉露感激不尽,希望将来有一日,能够报答您的恩情,”说着深深施下礼去,礼罢直起身,看了夜拂晓,神色漠然,“走吧。”

夜拂晓瞥见她眼中一抹萧索之意,心头竟不由微凛,却也只得跟上前去。

“萧玉露!”深白衣在背后唤了一声,“这信--”,颇有些尴尬地拿着,却是给她也不是,自己留着也不是。

玉露停下脚,忽地转身走了回来,接了那信在手,双手扯将下去,眨眼间已撕成了无数碎片,随手便是一扬。那漫天纸屑如雪片一般簌簌而落,她却视若无睹,向深白衣道了句“保重”,头也不回地去了。

八 无情有情

“王爷!”门外有人高声禀报,“优昙崖的人到了!”

金甲王闻言精神一振,忙大踏步走出门去。

金风昏迷不醒,群医束手无策,作父亲的也几近绝望了。可就在前几日,优昙崖忽然派人送了书信来,拆开只有两行字――“欲公子苏醒,待优昙登门”,他知优昙崖精于异术,可唤得神灵相助,玄妙无比,与平常医术大为不同,若他们肯出手医治,儿子的情况或有转机。其实优昙崖与金甲王府素无往来,为何突然主动相助?金甲王却也想不明白,难道是为了那个萧玉露?可她――已葬身深谷了......然则也无暇多想,儿子性命最是重要,只要能救醒金风,管他们有何要求有何图谋,不怕我金甲王府做不到。心下这般想着,只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着优昙崖的人,今日才终于到了。

走到府门口,就见门前一排七八匹骏马,马上有男有女,马是玉辔金缨,人则光鲜俊美,头里又停着一架马车,便见一名红衣美貌女子打起软缎子车帘,一只女子的脚探了出来。金甲王心想这优昙崖排场倒真是不小,不知那女子又是何人?此时那人已走下车来,他定睛一瞧,不由得愣住了。

却是萧玉露。只见她披了一件莲青色的披风,此时除下了兜帽,领口隐隐露出里面玫瑰紫的裙衫来,站定看了金甲王一眼,只是淡淡的,反倒殊无惧色。

金甲王听金戈说她已经畏罪跳崖,也难免吃惊。说实话,他一觉事有漏洞,二怕金风埋怨,所以一直没敢对玉露如何,可她却突然自尽了,倒叫自己好生为难,更不能放了萧茗夫妇,否则萧家再无后顾之忧,知道女儿死了,又岂会善罢甘休?定会纠合了三个徒弟上门算帐,今日见她好生立在眼前,先是一惊,却也暗暗松了口气,然而又马上想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儿子落到这一步,还不是拜她所赐,心下老大不快,便吼道,“来人,把这妖女给我抓起来!”两旁侍卫闻声而动,登时刀剑出鞘,横在玉露跟前。

玉露眼睛也没眨一下,反倒是那红衣女子抢身上前,护在了她头里。便见身后诸人纷纷跳下马来,一名白衣男子走上前,停下脚,双手拈指微微一弹,便听得铮翁几声,两边刀剑都被大力弹了开去,侍卫们只觉虎口一震,骇然向后退去。

“这便是金甲王府待客之道么?”那白衣人正是夜拂晓,“她是我优昙崖的巫女,谁敢无礼?”

“巫相!”金甲王在婚礼上曾远远见过他一面,便扬声道,“本王并非要对贵崖无礼,只是这萧玉露羞辱我儿颜面害他性命,又叫本王如何饶她!”

“她已坠崖失忆,再记不得从前的事,如今只是优昙巫女绮露露,”夜拂晓负手而立,风度潇洒之至,“此番救治贵府大公子,尚需她鼎力相助,倘若王爷不愿见到巫女,我们便就此打道回崖,”说罢便要转身。

“巫相且慢!”金甲王何等人物,能屈能伸,救儿子要紧,小妖女的事先放一边,忙喝退左右,亲自迎上前去,却连称呼都变了,“老夫爱儿心切,适才得罪了,还请巫相不要介怀,这就进去吧。”

夜拂晓本就是装腔作势吓唬他,当然不会一走了之,以目示意红袖照顾好巫女,便与金甲王一同走进门去。

“大公子醒了!”一时之间,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王府内不胫而走。

“真的醒了?”廊下做着针线活的老妈子停下手,念了声佛,“这下子王爷放了心,我们做下人的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可不是?”一旁俏生生的丫鬟接口道,“说是醒过来一会,可身子太弱,什么都没说就又昏过去了,我听大公子身边的铁剑说,晚上一准醒过来。”

“那个什么崖的,还真灵验,”又一个粉衣衫的丫鬟接话,手里还打着络子,“请了多少大夫都没法子,他们一来,就把大公子救活了!”

“啧啧,就说你没见识,”俏丫鬟向她额头戳了一记,“铁剑说,那叫优昙崖,可是个邪门的地儿!你没看见他们那些人,长得倒都挺好看,就是带着一股子邪气。”

“我当然没见识,”粉衣衫的丫鬟被她戳了一记,眼珠一转,反过来笑她,“又没什么铁剑啊铜剑的,巴巴得来告诉我!”

“你这个死丫头,又胡说!”俏丫鬟咬着牙想打她,却被她跳起一躲没打着,便也撂下活计追上去,“看我不剥了你的皮!”两个人围着柱子,一个追一个躲,嬉闹起来。

“阿弥托佛,”老妈子看她们热闹,也笑了,自言自语道,“大公子快点醒,这府里头就太平喽。”

她们都没注意到,拐弯处不见天日的地方,一个身影已经在那里悄然立了半晌,听到老妈子最后这句话,他的眼中突然闪过一抹寒光,那是――杀机。

却说这一夜金甲王守了许久,也没见儿子醒来,眼见四更已过,只得怏怏回房歇息,优昙崖诸人也各自回转,只留下两个丫鬟守着,一有消息便来禀报。

那两个丫鬟一个倚着床栏,一个坐在桌边,都是又困又乏,静悄悄地不言语,不知哪里飘来一股甜香,直游进鼻中来,忽地困意甚浓,竟不知不觉合眼盹着了。此时桌上银灯里的烛火燃到了尽头,“噗”的轻轻一声便熄灭了,房内登时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