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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床头的窗子无声地打开了,一道黑色影子纵进屋内,未及站定,已经朝大床奔去,那床上帏帐半垂,影影绰绰地看见锦被里睡着个人。只见那黑衣人一撩帏帐,手中寒光一闪,便刺将下去!

这一下劲道十足,床上之人是必死无疑,眼看匕首就要刺入被中,黑衣人却觉一股劲道将自己手腕拨开去,便见被里那人竟一回身,反手一掌向自己肩头打来,来势如电不及躲避,他怔忡之间,肩头已重重挨了一记,登时一阵剧痛,不由得向后一仰,此时背后风动,左右两阵罡风同时袭来,啪啪两声,自己双肋下已各着了一记,那黑衣人忍痛双手一扬,飕飕飕几道白光从指间飞出,趁着后面两人闪身躲避,回手摸出一枚烟雾弹正想抛出,忽然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向自己兜头罩下,他心中只叫不好,刚想就地一滚,眼前一道白影倏地掠过,胸口不由一麻,仰面直跌下去,此时刚好大网落下,便将他牢牢罩在中央。

屋内忽然大放光明,那黑衣人眼前一花,想伸出手挡住光线,被点了穴又哪里动弹得,定睛一瞧,床后已走出几个人来,中间那人苍鬓长目,不是金甲王又是谁?只见他横眉怒目,向身旁铁笛一摆手,铁笛会意,走上前扯掉那黑衣人蒙面黑巾,一着眼不禁讶然,“铁骑?!”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忙凝神看去,灯光底下看得分明,可不正是金戈的贴身侍卫铁骑!金甲王不由大怒,暴喝一声,“铁骑,你好大的胆子!”

铁骑却毫无畏色,反倒微微一笑,夜拂晓适才已经点了他穴道,见他神色有异,生怕他服毒自尽,飞身而至,伸手一捏他下颌,果然吐出一粒小丸来,那药丸圆圆通黑,中间一个红点殷殷似血,夜拂晓认出是扶桑毒药“一点红”,眉头微微一凝,看了铁骑道,“梦甜香、柳叶刀、烟雾弹、还有一点红,原来你是个忍者。”

铁骑听他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心知大势已去,索性闭上双眼,一言不发。

却说夜拂晓诊过金风后,只怕他伤重,即使救醒也记不得以前的事,岂不是空欢喜一场?便想出这样一个引蛇出洞的计策来,说服了金甲王,先让铁剑铁笛在府中散布消息说金风已醒,又叫红袖紫袂扮成丫鬟,自己则装作金风躺在床上,只要凶手一来,便可当场将他擒获。那床后本就有个隐匿夹层,金甲王带了铁笛,青衫护了巫女,均藏身其中,而真正的金风早已被挪到别的房间,正由铁剑和蓝衿等人严密守护。

金甲王听得铁骑竟是个忍者,心中微微一凛。金戈的母亲出身卑微,芳名并蒂,善歌伶曲,本是扶桑将军府上一名歌姬,恰逢金甲王奉旨前往扶桑,将军便遣她侍寝。金甲王当时也是壮年气盛,没什么顾忌,一夕风流珠胎暗结,便将她纳为姬妾,彼时金风之母文绛罗刚产子没有多久,丈夫便公然纳妾,她本是先皇妻妹,大家闺秀抹不下颜面吵闹,心中渐渐郁结成疾,不久竟撒手人寰。此时并蒂已经生下金戈来,金甲王懊悔至极,迁怒于她,待她甚为冷落粗暴,那并蒂产后本就郁郁寡欢,一时想不开竟投湖自尽。只因金甲王用情不专,便害了两名好女子,金风金戈兄弟也早早丧母,此事过了多年,加之金甲王刻意隐瞒,连兄弟俩也不甚清楚。因了并蒂这一层,金甲王十年前曾送金戈到扶桑修行,他回来时身旁便多了个铁骑,说是路上收留的,小小一个侍卫,金甲王便也未上心。况且铁骑多年来深藏不露,旁人只道他身手平平,竟是谁也没看出他忍者的身份。

金甲王沉吟不语,想铁骑在府中多年,一直忠心耿耿安分守己,况金风与他素无冤仇,他又为何如此心狠手辣?莫非背后还有牵涉?他又是忍者,难道此事跟扶桑有关?见他闭目不语,便喝道,“逆仆!你三番两次以下弑上,其罪当诛,本王念你旧日功劳,只要你说出背后主使,便从轻发落饶你不死!”

“一人做事一人当,”铁骑缓缓睁开眼,傲然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金甲王怒视他,忽然大笑,“好!”双眉一凛,命令铁笛,“叫阿戈来!”铁笛听得,忙匆匆去了。

玉露一直立在一旁,沉默不语。金甲王由铁骑想到扶桑,她却想到了金戈。铁骑是他贴身侍卫,别人不知他是个忍者,难道金戈也不知?知道了又故意隐瞒,却又是为何?大叔曾说过,将自己劫进王府的是扶桑人,岂不正是两下相合。想金戈先将自己掠入府内,让金风和自己见面争执,接着就是金风遇刺,自己被囚。而当日大叔来救,金戈指挥手下招招毒辣,恨不得直取己命,自己以前只想是因为苍梧郡之仇,如今看来,竟是金戈借刀杀人一石二鸟,杀了金风,嫁祸自己,鬼哭崖上连逼带骗,更是想趁机灭口,将所有罪名都推到自己身上,思前想后,真是越想越象,真相呼之欲出。可针对自己也就算了,为什么要下狠心残害兄长,难道是为了王位......玉露虽这般怀疑着,却不敢贸然说出口。兄弟阋墙同室操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说不出缘由拿不出证据,叫人家当爹的怎么信你?搞不好自己反倒落个诬陷之名。

她这厢正在思忖,耳听得“吱”一声,抬眼一看,房门打开,是金戈走了进来。

却说金戈在房中等铁骑回报,想到成败在此一举,不由坐立不安,忽听得铁笛叩门,说王爷有急事找二公子,他做贼心虚,便是一惊,只得硬了头皮跟铁笛前来,一路上见铁笛神色如常,料想事情尚未败露,便稍稍安心,盘算起若父亲质问,自己该要如何推脱。

他一进门便见铁骑跪在地上,不由一悚,不敢多看,倒头跪在金甲王面前,“父亲深夜相唤,未知有何急事?”

“铁骑刺杀你大哥,被当场擒住,”金甲王看看儿子,“你是他的主人,你说该如何处置?”

金戈听铁骑并没供出自己,心里不由一松,站起身,正待装模作样地呵斥铁骑,却听得玉露娇喝道,“铁骑,你的公子爷已经到了!这下你可以说了吧?”她这是先发制人,叫金戈以为铁骑要与自己当面对质,狗急跳墙说不定就露出了真面目。

铁骑一愣,心想我并没什么要说的啊,便向金戈看了一眼,张口想否认,被金戈看在眼里,正象是要揭穿自己,惊惧之下,恶从胆边生,一个箭步窜上去,一手掐在铁骑颈间,让他说不出话来,口中佯怒道,“你这个阴险毒辣的小人,枉我平日里待你不薄,竟敢一再加害我大哥!不忠不义之徒,今日我就除了你这个祸害!”他已握住腰间短匕,此时手起匕落,便深深刺进铁骑胸膛。铁骑早就打算牺牲自己,却未料到公子爷竟杀人灭口,不由得睁大眼睛,不相信地瞪着金戈。金戈虽有预谋,但见他死死盯着自己,也深为恐惧,手一松,铁骑应声倒地,已然气绝身亡。他怔了一怔,回过身来,扑通跪倒在金甲王面前,“儿子御下无方,不能带眼识人,致使奸人有机可乘屡下毒手,害大哥几乎性命不保,儿子身为其主,万死难辞其咎,实在是无颜面对父亲和大哥,就请父亲重重责罚吧!”说着叩下头去。

他这一篇言辞恳切,只说得活象真的一般,然而却已晚了。金甲王虽然想到扶桑上头,对金戈却也不乏怀疑,只是不愿相信罢了,如今见他即时手刃铁骑,不容其吐露只言片语,分明是心中有鬼不留活口。自己最不愿的猜想,竟成为了眼前事实,手足相残同根相煎,家门何其不幸!自己一直以为他们两兄弟孝悌无间,而今看来竟是自己错了!不由周身一颤,默然不语。

玉露也没料到金戈如此狠毒,连自己手下也杀,眉间一颦看向金甲王,见他木然不语,心想老头子被吓傻了么,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转念一想,终究是他家家事,当着外人的面,只怕他说不出口下不了手,不由萌生了悄然离开之意。

金甲王回过神来,虽然已知真凶是谁,可叫他象当时对待玉露一般对待金戈,却是万万做不到,虎毒不食子,便就金戈犯下滔天大罪,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总不能为了替大儿子报仇,就杀了二儿子啊,他毕竟年事已高,此时急火攻心,一阵晕眩上来,身子一晃,幸亏被铁笛扶住,低眼看了地上跪着的金戈,不禁在心里长叹了一声,摆摆手,“你先下去吧。”

金戈虽然演了一场好戏,终究心里惴惴,听得父亲放过自己,不由大喜,忙应了一声是,转身退了出去。

金甲王凝视儿子背影,手一摆,一旁铁笛忙附耳上来,“传我的话,叫铁樽铁胆铁锁看住二公子,不许他离开王府半步!”铁笛会意,领命急去了。

金甲王回身瞥见玉露,不禁十分惭愧,敛衽肃容,一揖到地,“萧姑娘,老夫错怪你了!”他久居人上,众目睽睽下当面认错,对他来说已是极至。

玉露救人心切,顾不得与他算旧帐,刚想开口叫他放了爹娘,夜拂晓从旁窥她神色已然猜到,心想都说了你失忆,你也要装得象些,便抢先问,“王爷,敢问萧茗夫妇何在?”

金甲王听夜拂晓相问,才醒道竟忘了这件大事,见铁笛正好返回来,忙从腰间解下一只金狮子的印鉴交给他,“拿这个去西山捣练寺见无计大师,只说是我的意思,请茗客伉俪回府安置,他若问:王爷安否?你就说:咳嗽大好了,速去速回,不得有误!”

玉露一旁听着,不禁微微惊讶,原来还有表记切口,金甲王此人也算得心思周密了,只可惜心思再周密,也架不住后院起火祸起萧墙。她想到就能见到爹娘,心中不由一喜,巴不得跟铁笛一同前去,却听夜拂晓道,“巫女该回房歇息了,明日还要医治大公子,”马上想起二人之约,立时褪去了喜色――既然自己迟早都要回优昙崖去,爹娘却是不见也罢,免得见了徒增伤心,索性就让他们当没生过这个女儿吧――狠下心去,转身走开了。

翌日。金风房内。

金甲王让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自己也回身出来,悄悄带上了门,便亲自守在门口。房内只剩夜拂晓、玉露和床上的金风。

夜拂晓将金风扶坐起来,自己盘膝坐到他身后,玉露对于打坐一套已是十分熟练,也按了夜拂晓的意思,面对金风跌跏而坐,却忽听夜拂晓开口问道,“你说实话,可是真心要他活么?”

玉露知道这个“他”指的是金风,不由一愣,脱口答道,“那是当然!”

“你别忘了你们曾有婚姻之约,若救他活转,他痴心不改苦苦纠缠,到时候你可别寻死觅活。你若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萧茗绮梨儿已然安全,区区王府,还困不住我优昙崖。”夜拂晓这次可是下了大本钱,崖中只留夜阑珊和朱衽碧裙照应,其余四个部主全部出动,又调了四个属主随行。

“优昙崖已经答应了金甲王,怎么能言而无信?我答应了救他,自然就会全力救他,不管他以前做过什么,今后又会做什么,我只当他是朋友,再说就算是个陌生人,也不能因为一己私心害他性命!”玉露断然回绝,忽然眼珠一转,露出虎牙笑了,“不会是你不想救他吧?怕我留下来做金甲王府的小王妃,不做你优昙崖的巫女?”

“胡说!”其实夜拂晓倒真未存此念头,他一来为了激她全心医治金风,二来也忍不住借机试探,须知优昙崖巫法通天达地,若执掌之人心术不正,另有图谋,必然将优昙崖引入歧途万劫不复,更会为害天下苍生。他见玉露不为所动,心存仁义,不禁大为宽慰,正了色道,“好生用心罢!”说罢双掌齐出,抵在金风背心。

玉露见状,便也合起双目,伸手捏了一个无量印,驱除杂念,静气凝神。优昙崖数百年以来,修为精湛的巫女,能够随心所欲地用意念控制指挥别人的意识和行动,即所谓的摄魂之术,然玉露功力尚浅,只能尝试与金风意念相通。人的身体本就有自我治疗的机能,比如你割伤了手,不久便会愈合,这便是其中一种,只不过常人此力实在是微乎其微,不足道也。然则玉露以自己的意念,让金风的身体先接纳夜拂晓的真气,再用这种真气唤出金风自身潜在的修复之力,引导着这股力量行遍周身,打通滞碍之处,最后回到心脉中慢慢调息,整个过程便如将迷途的羔羊领回家,将塌倒的栅栏重新扶起一般。道理很是浅薄,可实行起来却犹如登天之难,若无玉露的至灵之气,合以夜拂晓的纯元之力,只怕也是做不到的。

却说玉露适才得了夜拂晓的提醒,脑中只想着“我要他活着,要他活着......”,她本就天赋异禀,巫性甚强,加之真心想救金风,意念之力便似水出源头,畅而无阻,渐渐进入了忘我之境,气息只如在自己身体里不断游走,心头宛若月下雪一般澄明通透,竟是到了从没达到过的境界。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金甲王在外头等得心焦,却又不敢出声,只得悄悄在廊下踱步。眼见日头偏西暮霭沉沉,忽听得吱呀一声门开了,却是夜拂晓走了出来,面上微带一丝倦容,看着金甲王点了点头。金甲王知道儿子已经活过来了,不由得精神大振,也顾不得道谢,已经抢进门去。

玉露这一遭下来,也颇有些伤神,扶着金风躺下,给他盖上被子,刚想放下床帐,却见金甲王奔了进来,便轻声道,“他很快就醒,且等一等吧,”回身想离开,却听得床上“嗯”地一声,竟是金风苏醒了过来。

“风儿!”金甲王大喜过望,忙抢上前去,俯在儿子面前,“风儿!你认得我是谁吗?”见他眼睑微动,忙扶他起来靠在床头。

金风虽然意识清醒了,身体还未痊愈,看了金甲王慢慢开口,声音细弱,“父亲――”

“是!是我!”金甲王几要老泪纵横,一把抱住儿子,“好儿子!”

金风的目光越过父亲肩头,落到玉露脸上,打了个转,忽然间微微笑了,像是认出了她,却没有力气抬手。

金甲王看出儿子想叫玉露,忙回头召唤她,“快来快来!”便在金风耳边道,“风儿,是萧姑娘――”想想觉得不妥,改口道,“是巫女殿下救了你。”

玉露不好拒绝,只得走上前,见金风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不由尴尬起来,垂下眼睛静静坐到床前的圆凳上。

却说那时金风感觉自己在一片虚空之中漂浮,四面都是黑的,什么也摸不到什么也看不见,却是十分惶恐,这时忽然有人轻轻唤着自己的名字,那声音好生耳熟,引得他向来处慢慢飘去,过了一会,就见前头立着一个人影,那人合着双手,从里头露出一线光明来,照亮了四周。他就在这光明中轻轻落下地,仔细一看面前之人,却是玉露,不由得欣喜起来,刚想叫她,却见她抬头嫣然一笑,便消失了,自己这才苏醒过来。此刻见她就在眼前,只道魂兮梦兮玄妙至极,其实又哪里是他的魂梦,分明是玉露的意念之力。

“风儿――”金甲王的心放下了,又想起金戈,终究忍将不住,“还记得是谁向你下的毒手么?”

金风听得父亲有此一问,不由一怔,脑海里便突然浮出一连串的画面来――

――自己与玉露厮打,失手将她推了出去......

――她跌倒昏迷,自己叫她的名字,摇晃她......

――自己背心一痛,不由得手一松,转过身去......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二弟的面庞,那面庞上有慌乱,有恐惧,有怨恨,还有一丝得意......

“风儿,你想起来了吗?”金甲王见儿子面色变换不定,追问道。

“我――”脑中一时闪过无数个念头,可最后,还是挪开了目光,“我忘了――”

“怎么会忘呢?”金甲王不信,“你再好好想想!”

“好了!”玉露终于忍不住了,猛地抬起头看住金甲王,电光似的眸子便是一照,“你还真希望他记得不成!”

金甲王被她当头一喝,这才醒悟过来――是啊,难道自己真的愿意看到一个儿子指证另一个儿子么,自己这个父亲,已经做得够失败的了――他的神色慢慢地黯淡下去,默然不语。

金风苏醒过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虽然他人还十分虚弱,但有夜拂晓日日为他输真气活血通脉,几日过后已是大见起色。

中庭地白,露湿草叶。

玉露静静站在月光里,脚下便是一片短短青草坪,夜深了,草丛里起了雾水,打在缎鞋上,湿湿凉凉的。

“萧玉露,”背后有人低声唤道,玉露一惊,正想着自己“失忆”,要不要回过头去呢?那人已经走到她身边来。

却是金风,看了她,唇角泛起一丝笑意,“别跟我说你叫什么绮露露,你骗得过别人可骗不了我,我一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

玉露也不瞒他,笑着嗔他,“早知道就不救你,一活过来就揭人家老底!”

金风也笑了,沉默一会,忽然又开了口,“我听他们说――你要回优昙崖去?”

“......”因为这个,连爹娘也不敢见――玉露无声地叹口气,点点头。

“你要是不愿意,”金风抬起眼来凝视她,这一夜的月光在她鬓旁流淌,颤巍巍水灵灵地,象一只展翅欲翔的凤凰,“就留下来。我――还在这里――”说到后一句,声音已低了下去。

玉露岂会不明,然芳心不焚已成灰,轻轻摇摇头,“我已经答应了。”

“......”那种寂寥的美丽,他不舍得不看,可又不忍多看,“是因为他吗?”

“......”她忽然淡淡一笑,“是因为命吧。”

这还是那个赌天赌地永不服输的“小幺妹”么?莫无,你到底做了什么,将她伤得如此之深?金风的心蓦地收紧了,里面一丝丝地――扯着疼。

“其实在优昙崖也不错,”玉露故意换了轻松的语调,“又清净风光又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说不定比你这王府公子还舒坦呢!”忽然想起什么,“我听说王爷已经上书请皇上准你袭爵,那你以后可就更没我轻松了!”

“是,”他点点头,面上浮起一抹笑意,却又带着一点苦涩,“我想,做一个好王爷,总比做一个好哥哥容易吧。”

玉露早知他有意维护金戈,见他神色恻恻,便安慰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没听人说吗,皇帝还有三门草鞋亲呢!”金甲王最终还是下不了手,只得将金戈远送扶桑,不让他再回中原。

“呵呵,”金风忍不住笑了,“小幺妹,你比以前更善解人意了,要是这么下去,我可舍不得让你走了――”话出口才觉不妥,便又默然。

玉露不知该说什么,也一时无语。

“你那一下――”舌尖触到唇上一道浅痕,是当时玉露咬破的伤口,现在已经愈合了,他不禁微笑,“可咬得够狠的。”

玉露知道他的意思,不禁羞红了脸庞,正想看地上有没有缝可以钻进去,却听他又说,“也好――以后有人吻我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

玉露闻言一怔,胸口像是被人重重捶了一拳,竟说不出话来,再抬起眼,那挺拔而落寞的背影已经去远了,她没有追上去,只是收回视线,静静地垂下了眼睛。

一段爱情里,受伤的可能是一个,或是两个,也许是三个,甚至――更多。

“小师妹,你真的不见师父师娘了么?”龙晴忍了又忍,还是问出了口,明天玉露就要去优昙崖了,离开前约自己见一面,可是嘱咐来嘱咐去,就是绝口不提师父师娘。

“......”玉露摇摇头,“先别告诉他们,如果有一天问起,就说我已经失忆,把从前的事都忘了。爹和娘,就请大师姐帮我――”低下头去,“好好照料罢。”

龙晴怎会不明她的苦楚,见她心灰意冷听天由命的模样,心中却是十分难过,沉默半晌,“唉”了一声,一跺脚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怎么样?”凤曦和见妻子走了出来,便问道。

“莫无这个混蛋!”龙晴咬了银牙,“好端端的一个小师妹,”眼圈竟不由一红,“都被他害成什么样了!”俏眉一挺,“不行!我一定要他说个明白!就是天涯海角,不管他钻在哪个耗子窟窿里,”咬牙切齿道,“我都要把他挖出来!”说着翻身上马,一声“走!”便箭一般地去了。

“晴儿!”凤曦和见妻子置若罔闻,不由得叹口气,跳上马自言自语,“莫先生,你还是出来吧,否则全天下的耗子,都要被你连累得有洞不能归了......”说罢一夹马腹,直追了上去。

却说玉露誓要摒弃爱恋痴念,回到优昙崖后便专心修行,其余则一概不问,说她意冷如灰也好,说她心无旁骛也好,总之潜心修炼之下,功力竟是突飞猛进日臻佳境。夜拂晓虽甚喜之,但每每见她那番沉冷之色,却难免心惊,想她正当韶华,如何眼中竟静无生气,倒不是什么吉兆,因此上便常常出言相激,只引得玉露按捺不住回嘴嘲讽。夜拂晓见她略现往日泼辣跳脱的本色,这才心下稍安。

这一日玉露打坐过后,只在崖上缓缓行来,不觉已来到“入梦海”边,她手中正拈着两三优昙残瓣,见那渠中游鱼活泼喜人,便信手撕了丢入水中,大小鱼儿见了吃的,一股脑拥上来,接喋而食。这“入梦海”实则是个深阔水渠,底下便是玉露所居的石室,渠底正对床处是用水晶石铺成,透明通彻,底下的人若躺在床上,正可看见各色鱼儿翩然游弋,便如置身海底龙宫一般。玉露听得夜阑珊说,自己的母亲绮瑟瑟当年很喜欢鱼,直玩笑说要住在水里,天天跟鱼儿做伴。她虽只是玩笑话,却被夜拂晓记在了心里,趁她离崖回屈露多,便悄悄开了这一道水渠,将山泉引入其内,又养了各种珍贵奇特的鱼类。流水游鱼,俯仰之间清澈可见,阳光一照霓虹流转,浑似梦境中的景色,妙不可言。想夜拂晓此举也颇见用情之深,只可惜绮瑟瑟再度回转,佳人别有怀抱,早已换过天地,她到去世之前,一直住在旧时居室,反倒是到了玉露,才正经住进这里。

水渠呈环状,引入泉水循环不断,潺潺流动,玉露伫足默立,不禁想人说世事如流水,水流走了,兴许还有再回来的一日,可人世间的事,过去的,便终究过去了。

“修行完了么?”背后有人说话,“在这里胡想什么?”

“原来是巫相大人,”玉露知道是夜拂晓,便回过头去,面上笑盈盈的,嘴上却毫不留情,“我正想着要是你死了,该让谁当巫相呢!”

夜拂晓知道她是故意,倒情愿她讽刺自己几句,也强似那般无嗔无喜的模样,便冷笑一声,“别高兴得太早,等你当了巫主再说!”他见玉露修为大为精进,已能够执掌优昙崖,便决定让她尽快继任巫主,眼下崖中上下,都在准备巫主的继任大典。

“那是自然,当了巫主就不怕巫相了,我可是盼着这一天早点到呢,”玉露抿嘴一笑,“巫相素来高瞻远瞩深谋远虑,有空也想想谁接您的位子合适,一旦您哪天撒手而去,我也好有个参考,”说罢瞧也不瞧夜拂晓,便转身向优昙花田走去,料他此时必是面如锅底,心里偷笑不已。

她怕夜拂晓罗嗦,只在花田之中寻了一处隐秘清净之所,合目静坐,冥想良久,待到收回漫思,这才发觉已是月上西天,刚想站起,就听得外头传来一个男子低低的声音,“我们的事,还是和巫相说了罢。”

“别!”是个女子的声音,却又马上压低下去,听不清了。

玉露眼珠一转,已经猜到八成是崖中哪对男女有情,怕被夜拂晓知晓,所以来此幽会,想那花田高深幽密,除了巫女打坐,从无旁人接近,倒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去处,不由微微一笑,偷偷直起身,从那错落的花茎之间望去,便见不远处两个人影执手相对,状甚缱绻,不过隔得远月光又不明,看不清楚。玉露忽然想到了青衫红袖,二人倾心彼此,却羞于人前承认,说不定就是他俩在此约会――嘿嘿,今个撞到我手里,看你们还如何说嘴!想及此自己先鬼笑了,拨开花茎,突然跳了出去,大叫道,“好啊,可叫我逮着了!”

那二人未防花田里还藏着个人,见她冷不丁跳出来,登时愣在了原地。

玉露也呆住了,此时相距不过几步之遥,自己看得真真切切,却并不是青衫红袖,但见那男子长衫的朱色前襟上绣着一只白鹮,正是般若部主明朱衽,而那女子秀丽婉约,面带惊恐之色,却是巫医夜阑珊!

玉露这一惊可是不小,想本来是青衫红袖,怎么竟变成了夜阑珊和明朱衽?他们两个何时到了一处?见情状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却是瞒得密不透风,想他们时常人前相见,竟没人看出端倪,也不知要怎么个小心法。

夜阑珊看清是她,反倒暗暗松了口气,见朱衽还在那里站着,便悄悄推他一记,示意他先走,自己来应付。

朱衽被她一推,也清醒过来,犹豫着看她一眼,又抬头看看玉露,夜阑珊心想这个傻子,低声道,“还不快走!”朱衽却一动不动,目光只在她脸上流连,忽然头一低跪了下来,“求巫女成全!”

夜阑珊见他如此,不由叹口气,也随着跪了下来,“巫女恕罪!”

玉露这会已经明白过来,心想郎情妾意,这有什么罪可恕,便道,“先起来,有什么说不得的。”

二人见她言下并无责怪之意,稍稍安心,携着手站起来,彼此对望一眼,夜阑珊想虽说巫女不恼,可这些话讲起来,自己未免赧颜,便向朱衽使个眼色,轻声说,“你先去罢,我和巫女有话说。”

朱衽知道她二人一向交厚,也放下担心,便向玉露又行了个礼,转身急去了。

玉露见他走了,便笑嘻嘻看了夜阑珊,“珊姨,你瞒得我好紧!”她和夜阑珊言语素无顾忌,撞见这般情事,焉能不取笑于她?

“我又何曾愿意,可若叫大哥知晓,就......”夜阑珊停了话头,幽幽叹口气。

“他有什么好阻拦的?”玉露不以为然,“又不是他嫁人,关他什么事,他这个巫相也管得太宽了!”

“他也有他的道理,”夜阑珊摇摇头,“巫女,我和朱衽,其实――是不能够在一起的。”

“因为你比他大?”夜阑珊已经三十有余,可明朱衽不过二十五六,若说年龄,倒是有些差距。

“年纪也还罢了,可在崖上我算得是他的长辈,如此逆伦之事,大哥又岂会同意?”

玉露心中一动,不由得想到莫无和自己身上,心下却是黯然,她本就有成全夜明二人之意,如今物伤其类,更是站在夜阑珊这头,便正色道,“珊姨,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答我。你是真心喜欢明朱衽么?”

夜阑珊听她问得如此直接,脸上一红,微微点点头。

“那他待你也是一样么?”玉露见夜阑珊又点头,心下主意已决,“这就好,你别管了,我去跟巫相说。”

“万万不可!”夜阑珊大惊失色,忙拉住玉露,“大哥若是知道了,定要重重责罚朱衽的!”

“你放心,”玉露此时已有妙计,只向夜阑珊挤挤眼睛,得意地一笑,“包在我身上,你就静候佳音吧。”

这一日是优昙的巫主继任大典。优昙崖不同俗世门派,一有喜事便要张灯结彩,只将大殿打扫的一尘不染,连犄角里都错落有致地摆放上了优昙花,那优昙本已是雪白,栽在玉色的花盆里,更显清灵不俗。

玉露今日着了一件正红衫子,衫上反倒浑无图案,长发高高束起,发际簪了一朵雪白优昙花,严妆冶容,明艳无俦,只叫人不敢正视。她居于堂上正中之高座,见崖上弟子悉数单膝跪倒,右手紧按于心胸之处,齐声道,“属下叩见巫主!”优昙崖弟子约有千人之数,这一喝便是声震屋宇。

夜阑珊仔细交代过她大典步骤,玉露早已烂熟于胸,便朗声道,“我优昙崖,历数百载,敬天悯人,灵通术达,吾辈自当守业以忠,待人以诚,肝胆相照,齐心协力,上勿负苍天,下勿愧祖宗!”说罢站起身,向堂上悬挂的优昙徽记跪拜下去。众人见巫主起身拜罢,这才站起来静静成列。夜拂晓居于一侧,正想训诫属众几句,却见玉露朝自己看来,笑吟吟地开了口,“巫相,按规矩不是该送我件礼物么?”

夜拂晓一愣,心想不好,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巫主继位大典上,巫相都要送上一件大礼祝贺,绮露露这个巫主来得不容易,自己只顾监督她修行,竟将此事忘了个干净,当着一干属众,若是拿不出像样的礼物来,可真要出丑了,心下正是惴惴,却听她又道,“巫相是出世之人,那些俗物还是免了,就请巫相答应我一件事吧。”

夜拂晓听在耳中,心头微微一凛,他知道新巫主精灵古怪,只怕要的不简单,难道是要自己放她走么?不过今日是崖中大典,当着众人她大概不会如此出格,却也不敢随口应承下。玉露见他顷刻之间神色已经变了几遍,不由心中大乐,便道,“崖中有两名属下,经年来劳苦功高,彼此间更是情深意重,我有心促他二人结为连理,未知巫相可愿玉成此事?”

夜拂晓以为她说的是青衫红袖,登时心里一松,此事他也早有耳闻,既然巫主开口,索性顺水推舟作个人情,便笑道,“巫主既有此意,我如何不从。”

“如此甚好,”玉露见他入彀,心下窃笑,扬声道,“明朱衽,夜阑珊,还不上前谢过巫相!”

朱衽阑珊二人早已听出她言下之意,心中正是忐忑,听得玉露相呼,忙抢上前来拜倒,齐声道,“属下谢巫主恩典,谢巫相成全!”

夜拂晓如何也没想到竟是他俩,登时怔住,醒过神来追悔莫及,只想妹子怎如此悖谬,竟对后辈弟子动情,真是为长不尊!看了夜阑珊恨不得立刻厉声呵斥,可转念一想,方才当着崖中大小弟子,自己已经公然答允,再出尔反尔岂不叫人生生耻笑?万般无奈下只得隐忍不发,气鼓鼓地瞪了玉露,心想千防万防,这小鬼头却果真难防!

玉露知他心下忿然,浑不在意,送上高帽子一顶堵死后路,“巫相的见识胸襟,果非常人能比,有巫相如此,实乃我优昙崖之大幸,”微笑着看了众人,“你们说,是不是?”

属众怎会说不,当下齐喝一声“是”。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夜拂晓终究不是神仙,听了这几句也不免受用,玉露见他面色一缓,心知已经得手,不容他反上后劲,便道,“传令下去,开宴入席,崖中弟子,人人有份!”

众人听得盛宴在即,便是欢声雷动,夜拂晓知道玉露是着意如此,这一回只得认栽了,想从此后她便是巫主,斗法的日子可还长着呢,眼下且省些力气吧,微微吁了口气,站起身来,“请巫主入席。”

玉露见状也站起身,微笑道,“巫相也请,”这一番谦让看在属众眼中,只道他二人尊老敬主,难得的和睦,又岂会猜到人后那一番唇枪舌剑冷嘲热讽?

优昙崖“玄机阁”内收有许多藏书,除了佛经崖史,奇闻逸事,更有不少讲述法术的书籍,玉露常入其中,多有浏览研习,颇受得益。

却说大典翌日,她又到“玄机阁”翻阅法术书,正看到入迷之处,却听得门口有人咳了一声,便见夜拂晓走了进来,站定在自己面前,双眼在书上微微一扫,才开口道,“巫主这一招高明得很,想必不是从法术书里学来的。”

玉露知道他指的是昨日之事,心想这是想了一夜还不甘心,一大早就兴师问罪来了?便撂下书,看了他直截了当,“巫相大人,你终身不娶是自找的,难道也要珊姨跟着你陪绑不成?”

“我终身不娶又如何?”夜拂晓只有一个触不得的痛处,便是绮瑟瑟,恼怒之下口不择言,冷笑道,“总强似萧茗绮梨儿双宿双飞,早将瑟瑟丢到脑后!”

“你这话好不奇怪,”玉露柳眉一颦,“我娘早已过世,既不是我爹移情别恋,也不是我姨妈夺人所爱,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在一起?喜欢一个人,是看她活着的时候对她有多好,又不是看她死后为她守贞多少年!”

这几句铮然有声,只叫夜拂晓心头一震,虽听着不入耳,可竟隐隐觉得好像也有道理,一时反驳不得,默然一瞬,便将话题拉回玉露身上,“你少管些闲事,还是操心自己的终身大事罢!”

“我的终身大事?”玉露眼角一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巫主已经到了年纪,”夜拂晓镇定下来,慢条斯理道,“不妨留心一下崖中哪名弟子合适,我自然也会辅助挑选的,巫主的婚姻大事,可是马虎不得。”夜拂晓年约不惑,不可能总留在巫相的位子上,也希望早日为玉露挑选良配,并将他培养成日后的巫相,助巫主执掌优昙崖。放眼崖中出色的年轻弟子,青衫是早与红袖一对的,蓝衿又不够老成,他本来青眼朱衽,却没想到成了自己的妹夫。

“巫相可以不娶,”玉露坦然道,“巫主自然也可以不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