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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祸水

萧拂

绿林与世家,自古以来不两立。

强盗头子偏想迎娶世家女,于是,就有了这后世慨叹不已的——红颜祸水!

一初遇惊艳

燕无双一路打马狂奔。几天之前,他收到了云台山青凤寨副寨主秦千龙的一封飞鸽传书,说是寨主吴正道病情恶化,已快不行了。燕无双身为北绿林领袖,为公为私,他都得赶去看吴正道最后一眼。座下的追风驹终于受不了了,于是马嘶,马叫,马失前蹄,燕无双一个凌空后翻,稳稳地落在了地上。他惋惜地看了马儿一眼,旋即着起急来,这地方前不搭村后不搭店的,再上哪儿去弄匹马来?

前方起了漫天的灰尘,有马队出现了。燕无双大喜,背靠着树,顺手从路边扯了根草咬在嘴里,摆出一副游手好闲的姿态来。马队行进得很慢,当燕无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两列纵队时,不禁一阵失望,只见马上的人虽然衣分五色,风格各异,但只要一眼看过去,就可以在他们身上找出某种共同点来——一个标记,有的绣在肩头,有的织在袍角,有的剑柄上镌着,有的剑鞘上漆着,还有的则别出心裁地戴在了戒指上,分分明明是玄武的图案!

一条蛇与一只乌龟纠缠在一起,就此构成了武林四大世家之北宫世家的象征。也难怪燕无双失望,东边苏州的东方世家,南边福州的南宫世家,西边黄山的西门世家,北边登州的北宫世家,这武林四大世家,家家联姻,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什么人敢惹?再说,马一匹一匹地过去,虽然都很精神,但也不见得比刚倒毙的那匹追风驹强。为抢这样的马得罪世家,可实在不划算,燕无双抢马的心思渐渐淡了。

一匹黑马进入了燕无双的视线,它全身纯黑的毛皮在阳光下灿灿发光,骨骼高大,神骏异常。燕无双咽下了一口唾液,不管怎样,这匹马他是抢定了。马上的人很年轻,一身月白的衫子,也正打量着燕无双,漆一样的眼珠子跟黑马黑到了一块,结合着两道同样色彩的浓眉,有一种惊心动魄的俊气。黑马刚刚走过燕无双身旁,马上的年轻人立刻从背后感受到了一股汹涌的压力。同时,身后无数个声音大叫了起来:"小心!"年轻人要接招倒也来得及,只是这样一来,黑马还骑在胯下,它可承受不了两人对招的压力。

那年轻人只有弃马。他刚往一侧闪出,燕无双便趁势骑上去了,人一上鞍,马缰一抖,双腿一夹,黑马顿时放开四蹄。燕无双才松一口气,一股刚猛的掌风已经破空追到,他当然也只能是弃马,半空中翻身一看,出掌的年轻人居然还在三丈之外,好纯的劈空掌。

燕无双已经知道了年轻人是谁,脱口呼道:"北宫夏?"那年轻人正是北宫世家的二公子北宫夏,只听他也也同时惊道:"燕无双?"然后朝燕无双看了半天,终于讥诮道:"果然是英雄本色,燕寨主的马坏了,便只有抢。"燕无双嘿地一笑:"只可惜二公子不成全。"忽然传来玉润珠圆的一声轻笑,燕无双扭头看去,只见后面紧跟着一辆车,车子的右上角醒目地漆着一条青龙,那不正是四大世家之首东方世家的标记吗?一张掩在团扇后面的脸从车窗口伸了出来,齐齐地露出一对眉眼来,黑漆漆的跟北宫夏倒有几分相似,只是没有那么刚硬,圆润灵活清澈动人,嵌在水灵灵的皮肤上倒像是水晶盘里搁了两粒熟透了的葡萄。这大概就是美名动天下的东方世家惟一的宝贝闺女东方明珠了。

燕无双忽然感觉到喉咙管很干燥,眼珠子也定住了。东方明珠的眼里露出透明的笑意,团扇从脸上拿开了,朝着北宫夏点了两点,大珠小珠落玉盘地开了口:"我表哥在和你说话呢。"燕无双这才回过神来,恍惚中北宫世家第一高手北宫夏确实说过一句话,好像是:"燕寨主对这匹马很感兴趣么?想要,也不难。"世家的马都敢抢,北宫夏本来已经很不满,再看到燕无双贼眼兮兮地直盯着表妹看,心火更盛,"呛啷"一声,佩剑出鞘,然后冷冷道:"燕寨主,请拔刀。"燕无双嘿嘿一笑,也只得拔刀。

当世两大高手对峙,场中一片静寂。

那匹黑马忽然撒开了蹄子,哒哒哒地打两人身边直奔而过。两个人眼睛都快,一眼就看出马上的是个湖蓝衫子的少女。北宫夏当然认得这就是那个总令人头痛不已的小表妹,这次南下特地去接的尊贵客人,自家太夫人的宝贝外孙女。

唉,你哪儿去?"北宫夏大叫一声,马上又冲着顶前面的马队嚷嚷道,"跟上,跟上,还不快跟上!"北宫、东方两大世家的人忽拉一下都滚鞍上马,不假思索冲进黑马扬起的一片烟尘之中。

燕无双笑吟吟地道:"这一架还打吗?"北宫夏转头冲身旁的小僮吩咐道:"小六子,牵一匹马来,"又回过头来,冷笑道,"这匹马给你,不是人情。主要是省得你再在这块地盘上动手动脚——这可是东方家东方明玉玉老七的地头,哼,玉七哥武功天下不是第一也是第二,你要是撞在他手里,可就再没有我打架的份了。记住,不久之后自会有战书送到终南山天道寨。"燕无双也不客气,一边打小六子手中接过马缰,一边笑道:"白得一匹马,还不是人情,二公子这回的生意可真做得折本。成,到时我自会在天道寨里等着。"

二对饮楼头

燕无双坐在马上,脑中尽是那双葡萄似的眼睛,还有那策马狂奔的湖蓝色背影。本来应该从徐州穿城而过到黄河南岸渡河,再一路朝东直上青凤寨的,哪知道由于一直在走神,这匹新得的马竟也尽拣自己熟悉的路走,一路竟行到了城东。城东清华园是东方世家的产业,东方明玉就住在这儿,北宫夏一行由苏州清气园北上登州吟啸庄,正好在这里落脚。

燕无双想了一想,一拨马头,拐进了清华园边的一个偏僻小巷里,瞅准没人,身手利落地跳墙进了清华园。

清华园乃东方世家的名园之一,一进来,竹影摇荫,飞瀑喷凉,一股子说不上来的清凉味道扑面而来。时当正午,园子里没半个人影。燕无双不管三七二十一,选了条鹅卵石小径就往深里走。远远地传来女子说话的声音,燕无双忙往山石后一藏。不多会儿,两个姑娘撑着遮阳伞就从拐弯处转了过来。

忽然,其中一个尖叫了起来:"蛇!""在哪里?"另一个赶忙伸直了脖子去看。

燕无双很诧异,以自己的耳力,这么近的地方有蛇,怎么会听不见?这时,只见那叫嚷有蛇的姑娘右手急挥,朝着前面那个伸直的脖颈直劈下去。燕无双不免好笑,世家竟也有这样三脚猫的功夫。那挨劈的姑娘功夫倒扎实,伸直的脖子很有弹性地往边上一侧,游刃有余地闪了开去。

姑娘,你又来!"被袭击的看来是个丫鬟,避开之后就擎着伞跳在一边。这一跳开,燕无双的瞳孔蓦地放大,那从伞下露出来的,可不就是让自己放下一切、巴巴地跳墙进来的东方明珠么?

东方明珠很不高兴,哼道:"谁教你总是跟着人家,烦不烦呀?"丫鬟抗议道:"只我跟来,这已经是不合规矩到极点了,再说了,又不是我自己愿意跟的,就说刚刚在路上,一个不小心让你跑了,最后挨骂的还不是我们?"东方明珠正色道:"你们落下了不是,并不能成为禁锢我的理由。"那丫鬟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又不能老站在一边让她晒在太阳下,只好举着伞小心翼翼地靠近,道:"这多年都过来了,也不争在这几个月,你再忍一忍吧。"东方明珠一下提高了警惕:"你说的是什么意思?"那丫鬟知道说漏了嘴,看了看东方明珠,又不敢不说:"南宫家的情四爷规矩一向少些,等姑娘嫁到了他家,不就自由自在了?"东方明珠赶紧追问:"你怎么知道就一定是南边了?"丫鬟道:"反正,下人们都这么说。平时几个爷中谁来得最勤?是情四爷。再说,今年春上,南宫家的姑老爷来了一趟后,西边就来人请姑娘去玩了。再如今,北边的太夫人也请姑娘去,这还不是知道再往后姑娘就不是咱们东方家的人了?这不明摆着就是南边了吗?南边的爷儿们虽也有几个好的,可哪有好得过情四爷的?那一手烟雨流花,简直跟咱们七爷都分不出高下来。就以姑娘这身份,要找姑爷,那不是他还会是谁?"东方明珠没言语了。那丫鬟继续道:"所以只要再有几个月也就出头了。到时候嫁到了南边,情四爷是那样难得的好人,又是最疼姑娘的,姑娘还不是要什么就有什么?"东方明珠冷笑道:"我看你们都弄错了。他这个人,其实是最奸诈的。""奸诈?"东方明珠点头道:"所谓人无完人,为什么别人都把他说得一点缺点都没有,那肯定是他掩饰得好,奸诈!"丫鬟反问道:"可你昨天还在夸他,说他比玉七爷好?"东方明珠一副很肯定的样子:"正因为连我都说他好,才见得他奸诈到什么程度了。"那丫鬟无奈,只好道:"这话我们这儿说说也就罢了,到了南边,可要收紧了口。""为什么?""你要是这样说,四爷还不伤心死了?"东方明珠本以为她会说是替姑娘着想,怕惹恼了情四爷,休了姑娘一类的话,闻言不禁瞪了丫鬟半天。

那丫鬟被她看得心虚起来,讪讪道:"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东方明珠道:"我在想,就算我真要嫁到南边,也不能带你去。"丫鬟脸红了起来,说话也口吃了:"为……什么?"东方明珠自顾自负手往前走,边走边道:"为什么?你也喜欢情四哥对不对?"那丫鬟怔在了当场。东方明珠忽然杀了个回马枪,一招夜叉探海,疾拿丫环膻中大穴。

这一下倒拿了个准。丫鬟一下子被定住了,只有恐惧从两个眼珠子里滚滚溢出。东方明珠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不用担心,我只是想一个人呆一会儿。"随即低头想着心事走了。

东方明珠走着走着,几乎撞在一个人身上。抬头一看,是个短打装束的结实汉子,从树叶缝隙中漏下来的细碎阳光打在他满是野气的脸上,越发衬得他不怀好意的双眼贼亮。这不就是刚才险些和夏表哥打起来的那个什么燕无双?

东方明珠质问道:"这是我家的园子,你进来干什么?"燕无双一副无赖状:"进来带你出去呀!你不是烦丫鬟总是跟着你么?只要出了这个门,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一个人呆多久就呆多久,会有谁来管你?"顿了顿,又补充道,"比如现在,你想干什么?"东方明珠眼珠子转了转:"你是说我想干什么,你就敢带我去干什么吗?"燕无双眼中的笑意已浓得像天上白晃晃的日头。

东方明珠毫不犹豫地道:"那,我们去喝酒。"燕无双还没表示什么,就听池塘那边一声清啸,接着石磬就叮叮叮叮地急鸣起来,清华园已经发出了特有的警戒声。燕无双一时间也顾不得再想许多,手臂一揽,搂着东方明珠就翻到了亭子顶上,朝四下里一望。只见池塘边上先前那被点了穴道的丫鬟,还擎着伞站在那里。发出啸声的是另一个丫鬟,正急慌慌地从她身边掠过来。远处人影参差不一,从四面八方纷纷拥出。

好在北宫夏和东方明玉还没现身,燕无双先就放了一万个心。"走!"一声断喝,带着东方明珠往北直去。几个起落,算好该到围墙边的,奇怪得很,扑面而来的却是一块冲霄而起的太湖石。跃上太湖石再一看,那刚刚看好的出口不在北边,倒朝南边去了。

东方明珠被燕无双裹挟着,不仅没有半点惧色,脸上还满是狡黠的笑容:"我们家百年经营,还算有些门道吧?这园子易进难出,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对付得了的。"燕无双眼见着四周景物早于无形中变换了,原在北的,忽而在南,原在南的,又忽而在东,再无初进园时的明朗气象,知道此言不虚。如要瞎闯,虽然也不是闯不出去,只是再过一会儿等北宫夏或东方明玉赶到了,这漏子就捅得大了。当下对东方明珠道:"到底怎样出去,还请姑娘不吝指点?"东方明珠得意地道:"现在才知道请教我了?我也就大人不记小人过罢。看见了么,你往下跳到那株兰草那儿。"燕无双依着做了。东方明珠又继续道:"那带红点的鹅卵石,看见了?"如此这般指点几下,早到了橙色琉璃瓦铺盖的围墙边上,燕无双拉着她一起从墙上跳了下去。

跳下来就是徐州城的一条小巷子。下午的太阳,颇有些热度,巷子又偏僻,路上行人稀少。偶尔一两个路过,见是清华园里飞出来的人,哪敢噜苏一言半语,径自赶着走了。

喝酒当然就要喝醉仙楼的酒。东方明珠带着燕无双,穿街绕巷的,不一会儿来到了醉仙楼。醉仙楼的酒以绵软香醇的仙人醉最为知名,但东方明珠却要了又烈又辣的烧刀子。小二拍开泥封,倾着酒坛子往青花粗瓷海碗中注酒,东方明珠深吸了一口烧刀子强烈的味道,一只手则指点江山似的指向了窗外:"你看

图:东方明珠深吸了一口烧刀子强烈的味道,一只手则指点江山似的指向了窗外。)

这大河滔滔,卷泥挟沙,奔腾汹涌,滚滚东下,似这般雄浑风景,其实也只有这般大碗,这般烈酒,才当得起!"燕无双看看窗外,远处黄河进入下游,河道宽阔,地势平稳,兼之初夏干旱,较平日只有约摸三分之一的水量,裹着泥沙,浓浆一样波澜不惊地向东流去,实在看不出什么"奔腾汹涌,滚滚东下"的气势。当下没什么话好说,只好低头先喝了口酒。

东方明珠端起碗喝了一大口酒,一道火焰刹那间烧红了脸,情绪也激动起来,绰起筷子在海碗上击节长吟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吟到这里,一只筷子差点点到了燕无双的鼻尖,"你干嘛这样看着我?"燕无双赔笑道:"我是怕你醉了,这酒若喝不惯,再换一壶来。""哼,难得你倒跟他们一般见识!难道你们强盗平日里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都是不醉的么?"东方明珠又喝了一口,使劲摇头道,"亏你还是个强盗头子,真是让人失望!"燕无双哑口无言。东方明珠见他不吭声,带着酒劲凝视过去,忽尔一笑:"你胆子倒也不小,竟敢在我身上打主意!你难道不知道我哥东方明玉武功天下第一么?当然,也有可能是第二,至少他自己说不如情四哥,不过情四哥又说比不上他,那么具体谁是第一,实在就没人知道了,且算他们并列第一吧——"燕无双忍不住插了一句:"他们要当天下第一,问过我没有?"东方明珠一口酒"噗"地喷在地上:"问你?"燕无双冷笑道:"当然要问我,像他们那种比试,不伤皮不伤肉的,就能决出天下第一?一个人处在生死关头,又能生出多少种变化,求得多少种生机?可以由胜转败,可以反败为胜,如果都是点到即止,谁又知道在最后的那一刹那,胜出的败下的,又会是谁?"东方明珠长长地"哦"了一声:"言下之意,虽然你武功不见得比我哥和情四哥好,可是如果到了最后关头,却能生出变化反败为胜,所以真正的天下第一其实是你啰?"燕无双不做声。

东方明珠又笑道:"那也就是说,我武功虽然不行,如果能在最后一刻打败号称天下第一的你,那也就是天下第一啰?"这话说得味儿就不对了,燕无双愣了愣,还是嬉皮笑脸地点了点头。东方明珠打袖管里抽出手绢来,拭了拭额头的薄汗,看看燕无双喝了两碗酒,脸上也见汗了,隔着桌子把手绢朝他扔了过去。

燕无双想不到东方明珠会这么大方,手绢儿握在手里,滑不溜溜地像女人柔嫩光洁的皮肤,还带着女孩儿家淡淡的体香,顿时心就酥了。他舍不得拿它擦汗,凑到鼻子底下深深地嗅了起来。

东方明珠笑吟吟地道:"以后记着,我叫东方明珠,是武功天下第一的东方明珠!"燕无双还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头就晕乎起来。手上一滑,那丝帕又被人抽走了,努力睁大眼睛一看,东方明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他身边,正低着头饶有兴致地审视着他。

然后,燕无双就趴倒在了桌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情撼山寨

燕无双渡河之后,照旧是一路策马狂奔。想着东方明珠用迷药迷倒了他,他就止不住地好笑。这个精灵古怪的丫头在他醒来时早就不见了踪影,想是早溜了回去。找这个小丫头算账以后可以慢慢来,吴兄弟那边可再拖不得,不然,最后一面怕是见不着了。

吴正道的毛病说起来是一年前落下的。那时候官军剿匪,他率众抵抗时被一名千总砍伤了胳膊。山里卫生条件不好,再加上山寨里的大夫水平也不怎么样,等到围剿结束另请良医时,说是已经热血攻心没得救了。自那时起,脑子便不大清楚,见物砸物,见人杀人。弄得大家平日里也只得用一根牛皮筋把他给牢牢实实地捆在床上,直拖到现在。

燕无双赶到时,副寨主秦千龙算着日程,这两日早在寨门口候着了。

秦千龙一见燕无双牵着的那匹马,就是一副又惊又笑的表情:"果然把马给跑折了!"燕无双也不理这茬儿,问道:"吴兄弟还在吗?"秦千龙答了声"在",便领着燕无双上后寨了。

到了寨主吴正道的家门口,山寨少避忌,秦千龙一边扬声道:"嫂子在么?燕大哥来了。"一边就掀开竹帘子将燕无双让进内室。里面一个年轻女人才从梳妆台前站起来,菱花镜里光线闪动,转出一张脂粉不施的素净脸儿来。

燕无双手一拱道:"嫂子好。""燕大哥来了。"吴夫人回了一礼,便退至身后的雕花大床边。那床上一张薄被盖着个形销骨立的男人,眼睛睁着,却没有一点神气,呆呆地朝上看着一个仿佛别人看不到的空间。

燕无双想着不久前大家伙儿还在一起纵横江湖,也难得说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俯下身去,在吴正道耳边轻唤一声,并没什么反应。再掀开被子看看,道:"没再绑牛皮筋了?"吴夫人酸涩地笑笑:"用不着了,都到了这地步——"燕无双直起身来,见那吴夫人不过二十三四年纪,夏天衣衫单薄,更显出一副瘦得能被风吹走的模样,暗暗又生了些感叹,安慰道:"嫂子自己也要保重些。吴兄弟已经这样了,那是没法子的事情,千万看开些。"吴夫人只是默默地低着头。燕无双跟秦千龙说了几句家常话,便一起告辞了。

算起来,燕无双的时间拿捏得倒准,吴正道当天晚上就过去了。停丧一段时间后,各寨子里人都来齐了。下葬那天在灵堂上最后开棺,燕无双在棺木上轻轻一拍,叹道:"难得大家都到齐了,有句话我一直想跟各位交待一声,这话说起来可能不大中听——说实话,我可是一直等着吴兄弟死的这天。"人堆里起了一阵骚动,大家互相看看,都不明白燕无双此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燕无双微微一笑:"有些事儿不到吴兄弟死,是搞不清楚的,我一直奇怪着,吴兄弟是在胳膊上受的伤,怎么就伤到脑子了呢?"秦千龙道:"大夫说是热血攻心。"燕无双道:"医生的话,我多半不相信,你何时见过还有这样的死法?"锦屏山飞虎寨寨主彭天礼是个极粗豪的汉子,当下接过话去:"小弟只见过吴大哥这一例呢。"燕无双淡淡道:"我见过两例——"灵堂上蓦地静了下来。燕无双接着道:"因为那另一例,原本就是我自己杀的。我心里就是对吴兄弟的这个死法不服气,于是也在一个人的胳膊上杀了一刀,你们猜,结果怎样?"沉默了半晌,燕无双慢慢道:"单单砍了胳膊,是不会疯的,不过,要是在伤口上做些手脚,那就不一样了。

怎么都不说话了?连彭天礼这种粗心肠没心眼的人都晓得这种死法他只见过一次!其他那些聪明人呢?就不知道吴兄弟死得蹊跷?凭什么胳膊上挨了一刀,人就疯了?难不成那官兵上场作战的兵刃上都涂着疯狗的血?"燕无双忽然暴怒了,"都怕担干系,都怕得罪人。不就是三刀六洞吗?既然都不愿意挨,便也只有我担着了。拿法刀来!"堂上人面面相觑。那青凤寨里掌规矩的被他这一吼,更是打了个哆嗦,朝秦千龙看看,见泰千龙没什么表情,只得拿刀去了,不一会儿捧着个锦盒转回来,递到燕无双面前。

锦盒里是三把尺许短刀,燕无双拿了一把,往左肩上一插到底,半尺长的白刃就随着满堂低叫声打肩背后直透了出来。

怀疑弟兄的处罚我已受了,"燕无双盯了秦千龙一眼,又拿起一把,一下又从右肩上插过去了,"这又一项坏兄弟尸身的处罚我也受了,我现在就打开吴兄弟的脑子让大家看一看。"秦千龙惨淡地一笑:"大哥英明,就免了那些手续吧。是我杀了吴兄弟。想必大哥也试验出来了,针从伤口血管处扎入,然后运功逼上脑门,所以外面不着痕迹。"燕无双还没答话,灵堂上群雄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又是彭天礼先一步大叫起来:"这他妈是怎么搞的?"燕无双凝视着秦千龙,道:"依你的功力,要把针从胳膊逼上脑袋,那可不是短时间能完成的事,难道这么长的时间里,屋子里就没有别人?"秦千龙淡淡道:"我是副寨主,我说要为吴大哥运功疗伤,不准进入,谁又进得来?"燕无双冷道:"秦寨主打的好算盘,是等吴寨主一死,好接位子吗?"底下彭天礼又叫起来:"我一向瞧着秦兄弟不是这种人。"秦千龙惨然一笑:"总瓢把子既然都知道,还问什么?"燕无双叹道:"自家兄弟,就下得了这个毒手?""依我看,这个手下得还不够毒!"燕无双转头一看,却是一身缟素的吴夫人走过来,步子轻盈盈地,像是在跳舞。她笑吟吟地接着道:"如果够毒,就该叫这姓吴的生不如死,结果却只是弄得他疯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真是让人失望。"

图:秦千龙一个踉跄闪了过去,搂着欧素贞的尸身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他已点了自己的死穴。)

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吴夫人蛾眉淡扫,白衣曳地,头上插着朵白纸花儿,本来很娴静的一个人,现在看起来,忽然就变成了个邪异的精灵。这精灵微笑着在堂上冲着众人转了个圈,那宽大的麻衣本来很不合体,转圈中倒出乎意料地勾勒出一抹快要折断的细腰,在贯堂的山风中,更衬得她精灵一般快要乘风飞去了。

吴夫人扫视了一圈众人,叹道:"真是好宁静呵!等到这宁静一失去,也就是我欧素贞粉身碎骨的时候了。所以有时候,倒是着实让人忍不住想去做一个强盗。做了强盗,有了不平,就有像燕大哥这样的强盗头子帮你去铲,甚至为了探明真相不惜再去害一条性命。可是若死的不是这姓吴的,倒是我欧素贞呢?

死的若是我,那不用问,自然是没人出头的,就像六年前,这姓吴的将我抢上山来,大家都说恭喜呀恭喜呀一样。我思忖着,这姓吴的抢了我这样一位美貌姑娘,是要恭喜的,至于我这样好人家女儿被山贼抢来,又有什么值得恭喜的?"欧素贞一掠云鬓,借这个动作一低头,掩掉乍现的泪花,再抬头,又笑开了:"也是我当时年轻不懂事,被抢了就被抢了呗,一个女人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古以来哪一朝不是这样?就偏我还不死心,人在山上,还想着山下面的欢郎,不晓得利害,就露了口风。结果又被这姓吴的杀了我欢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