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梦华
作者:盛 颜

  [前情提要]
《东京梦华》系盛颜“三京画本”系列的第三部,前两部《黑山白水》和《南金东箭(上、下)》分别刊登于2007年6月下半月版和2007年10月下半月版、二月上半月版,主要讲述观音妈(即崔夜来)和义兄萧铁骊的成长和际遇,以及与沈皓岩、卫清樱等人的江湖经历,同时有耶律嘉树与八宝崔家的恩怨情仇观、萧、沈、卫自西夏居延城中夺得《迷世书》,回返东京,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作为北宋的首善之区,东京共有三重城垣,最核心的一重为宫城。俗称大内;第二重为里城,即唐朝李勉营造的汴州城;第三重为外城,乃后周皇帝柴荣扩建。
自后周大将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建立宋国,到钦宗赵桓即位时已历一百六十七载,承平日久,物阜民丰。且东京号称“四达之会”,位于黄河、汴河、蔡河与五丈河交汇处,虽无四塞之固,却有漕运之利,宋国帝京的风雅富丽因此冠绝天下。
孰料靖康丧乱,宋国徽、钦二帝与六宫皇族被女真人掳至金国,东京沦陷,日渐荒废。南宋绍兴年间,有位随宋室南渡的士人孟元老,暮年闲居,思及故都,作《东京梦华录》十卷,记述帝京风物之盛和冶游之乐,使当年繁华不致湮没于黄河泥沙。那文字并不出奇,掩卷后眼前却生发出异常绚美的风光。正是:
忽忽一场大梦,其乐也无边;悠悠一朝梦觉,其恨也幽远。

[第一折]伤心不独为悲秋

北宋靖康元年(1126年)七月廿九。
观音奴一行由西夏归来,自外城的新郑门进入东京。
新郑门与西御街相接,沿途尽为妓馆娼舍,故京中皆呼西御街为曲院街。萧铁骊见楼宇雅致,珠帘翠幕高张,玉树娇花掩映,实为生平仅见的华丽之城,不由赞叹。
卫清樱也不点破,挽起车帘道:“这儿到晚上才热闹呢,铁骊若有意游览,改日我换了男装陪你来。”
萧铁骊不明白她为何要换男装,点头答应:“好。”想想又道,“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卫清樱的面颊露出浅浅梨涡,脉脉地睇他一眼。
观音奴见铁骊被蒙在鼓里,刚要开口说明,一只柔软的手伸过来掩住了她的嘴,卫清樱对她眨眨眼睛:“大伙儿一起秉烛夜游吧。”
观音奴朝卫清樱的手心呵了口气,笑道:“说话算话。”
沈皓岩在旁道:“九姑娘,你自与萧兄游玩,夜来不去那种……”他将“下九流之地”咽回去,神色越发冷峻。
观音奴想起他一路不曾开颜,干什么事都没精打采,心里也难受起来,闷闷道:“我不去了。”
卫清樱涵养甚好,面上微笑,心底却想:“夜来最怕拘束,似三公子这般从头管到脚,终究不是相处之道。”
四人一路行来,坐于车中的观音奴明丽而卫清樱娟秀,骑于马上的沈皓岩俊朗而萧铁骊粗犷,着实引人注目。
曲院街留春院的院主林挽香午睡初醒,握着牙梳在二楼窗畔发呆,远远地见到卫清樱,将牙梳往街面一指,笑言:“怪道今日眼皮乱跳,原来跳的是财。”
林挽香新买的乡下丫头丝丝缠足未久,忍着痛一瘸一拐地摸到窗前,扶着窗台张望:“财在哪里?哟,娘子你看,这几人怎么凑一块儿的?俊的也忒俊,丑的也忒丑了。”
林挽香一迭声地吩咐帘外侍立的小厮:“速到紫衣巷禀告小爷,九姑娘回京了,骑最快的马去。”转身又数落丝丝:“小丫头休要乱嚼舌头,跟九姑娘走一路的哪会是寻常人物?南武林的沈三公子和崔大姑娘白不必说,噢,这位倒是面生。”她仔细打量萧铁骊,见他生得方脸阔口、浓眉深睛,相貌虽丑,却有种如山之重、如渊之默的威仪,素日以为勾栏中陈三郎扮的西楚霸王出神入化,和眼前这男子一比,竟是纸糊的。
林挽香赞道:“好汉子!好气概!”伸手按住丝丝,凉凉地道,“丫头没看出他通身的杀气么?那可不是在市井中混出来的,”她以手作刀在丝丝后颈一砍,“是在沙场上大刀阔斧地搏出来的。”
丝丝缩回头,委屈地道:“我看不出那什么杀气,他跟车里两位姑娘说话,明明很和气。”
林挽香在欢场中见惯风月,哪会不明白卫清樱与萧铁骊眼光交接时的情意,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可怜小爷对九姑娘的一片心。”
说话间卫清樱等已去远了。
踏进里城的旧郑门,西御街两侧的妓馆渐渐绝迹,果子行和书画铺却多起来,各色花果铺席令人目不暇接,花木芬芳和水果甜香混在空气中,酿出酽酽的秋日气息。
沈皓岩闻到炒栗子的味道,心中一动,转头瞧观音奴,见她茫然出神,对从小爱吃的炒栗子也无动于衷,不禁疑她在想念那契丹法师。自居延泉水旁见到观音奴与耶律嘉树相拥相亲,沈皓岩的心魔便潜滋暗长,再无安宁之日。
西御街的尽头是座石桥,正名儿叫天汉桥,京中却都唤作州桥。不但东、南、西三条御街在此交汇,汴河横穿帝京时的中点也在此处,堪称里城的水陆要冲。
卫清樱吩咐车夫在州桥南畔停车,顺手把全程的车资付给了他:“紫衣巷在北,武学巷在南,就不劳你两头送了。”又对观音奴道,“夜来,咱们在这儿分道吧,我和铁骊走回去。车里坐久了,倒想舒散一下筋骨。”
观音奴醒过神来,挥挥手道:“铁骊当心哪,清樱的五哥可不是好相与的。”
萧铁骊道:“你放心。”
观音奴禁不住笑起来:“要紧的是清樱家的人放心!虽然凰自己要嫁,凤还是得诚恳去求啊。”
卫清樱羞得晕生两颊,待要跟观音奴计较,又怕她小孩子心性说出更过分的话来,慌忙作别。
他俩一走,似乎把欢悦的气氛都带走了,观音奴明朗的面孔也覆上了忧愁的影子,轻声道:“皓岩,你坐进车里,我有话跟你说。”
青绨车帘垂下来,隔开了熙来攘往的人潮。观音奴苦恼地看着正襟危坐的沈皓岩:“从居延回来,你一直不高兴,”她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紧蹙的眉头,“连笑都没笑过。皓岩,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不能告诉我么?我不能帮你分担么?”
沈皓岩慢慢握住观音奴的手。他有无数方法试探她的心意。就是没法儿跟她当面对质。伤痛、妒恨和不甘从他的肺腑中生发出来,却哽在了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从小受到的贵族教养,身为男人的面子,还有破坏现状从此失去她的疑虑……一道道桎梏箍上来,他凝视着她。连眼白都挣得发红,终究还是问不出口。
“在暗血城的地宫,夜来你陷入危境时,我没有陪着你,没能保护你,一想到这个我就难受。你不知道那几天我是怎么挨过来的,想到夜来从此不见……”沈皓岩声音沙哑,再也说不下去。
“噢。”观音奴睁大眼睛。释然道,“皓岩一直为这事儿难受啊!我真笨,太笨了,竟不明白你的心意。”她快乐地靠着他,“我们都活着回来啦,再别为这个烦恼好么?”
沈皓岩深深吸气。是这样好哄的姑娘,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从不质疑;又是这样天真的姑娘,仿佛这一刻倾心相爱,以后的千万个日子都如这一刻般稳妥。可他一直郑重守护的姑娘,就那样被人乘虚而入,肆意轻薄了去。
沈皓岩捧着观音奴的脸,突然吻住那微微翘起的可爱嘴唇。观音奴只觉得天旋地转,周遭的一切变作模糊的光影,街市的喧嚣如潮退去……仿佛幼年时第一次跟铁骊学游泳,被他掌着潜入瓦蓝的湖中,世界突然变得轻柔安宁,她却感到没顶的眩晕与慌乱。
他刚强又柔软的唇齿,辗转千匝,起初挟着某种不可解的狂暴怒气,察觉她的青涩与不安后,化作不尽的温柔缠绵,携着她在半明半昧的、橄榄香味的世界里浮浮沉沉。
良久,沈皓岩松开观音奴,用手抹去她额头的薄薄汗水。车内昏暗,越发衬出她光耀如目的美丽。他转过头去,爱恨交织的烈焰在心中无声蔓延。
紫衣巷秦府是一座室宇崇丽、园圃清雅的老宅,百年前秦氏为迎娶真宗皇帝的长女惠国公主赵绣而建造,到今日仍是京中最优美的宅院之一。沈皓岩与观音奴携手穿过后园的游廊,她只觉庭院开阔、林木疏秀,他却觉落叶委地、满目憔悴,可谓一样风景两般心情。
李希茗的侍女玎玲在转角迎着两人,敛袂一福道:“二姑娘和三公子可回来了,夫人日日牵挂,早晚都要在佛前焚香,祈求佛祖保佑姑娘、公子出入平安呢。”
沈皓岩不动声色地放开观音奴。观音奴抬手掠了掠头发,下意识地又挽住他,问道:“母亲身体可好?入秋以后咳得厉害么?还吃杨大夫的药?”
两人十指相扣,玎玲只作不见,回道:“夫人夜里总睡不安稳,这积年的病,只好慢慢将养。不过人逢喜事精神爽,咳得倒没往年厉害,杨大夫也把汤药换成了丸药。”
观音奴笑道:“什么喜事?我猜,熹照的殿试进了一甲。”
沈皓岩默然,玎玲颇替观音奴汗颜,低声道:“姑娘和公子好事将近,正日子不就定在十月初九么?方才还听夫人说,姑娘回来得正好,打算今日回禀了太夫人,后日便带姑娘回宝应去。”
与沈皓岩订婚后,两人聚多离少,令观音奴忘了亲迎和拜堂后才算真正夫妻。她赧然微笑,却在听到玎玲末一句话时傻了眼,惊讶地追问:“后日就动身?中秋都不在东京过了?离十月初九不是还早得很么?”
玎玲忙道:“不早了,虽然夫人去年就开始筹备姑娘的嫁妆,临近婚期,总要一一过目才能放心。姑娘,就算龙王嫁女也没这么盛大周全呀。”
沈皓岩淡淡道:“沈家的准备同样盛大周全,决不会委屈夜来的。”
玎玲顺着沈皓岩的话道:“若非如此,三公子也不会亲自来东京采办聘礼了。”话锋突然一转,“夫人说,姑娘和公子两小无猜,一贯亲爱,不必学寻常人家作扭捏避嫌之态。但到此刻姑娘仍留在京里,有许多不便处,还是跟夫人回宝应较妥。”
依沈皓岩的意思,两人在婚礼前一日自当回避,平时大可不必,不过碍着玎玲是以夫人的名义传话,倒没开口驳她。玎玲见他面色不豫,一笑而退。
观音奴却感到无限烦恼,去西夏前母亲的叮嘱犹然在耳:“夜来,姆妈许你和皓岩、卫九走这一趟,回来后要乖乖听话啊。”她郁闷地叹了口气,又叹一口气。
沈皓岩瞥了观音奴一眼,看她能忍多久,果然不出半刻,便听观音奴道:“噢,真不想回宝应。”她摇着他的手,恳求道,“皓岩,我们推迟婚期好么?好么?”
时间突然凝固,世界失却声音。
秋日的阳光在樱桃木铺就的长廊中造出迷离的光影,沈皓岩戴着淡青纱帽,面无表情地站在廊下,看来风姿闲雅,青衫下的身体却似将军挽弓时绷到极致的弦,只要手指一松,怒意就会像利矢一样射向观音奴。
“东京的上元节光华灿烂,夜来不是一直期盼么?你想留多久都可以,就算明年赏了灯再回去,也不要紧。”沈皓岩痉挛的声带终于放松,他一字字说来。貌似云淡风清,实则怒到极点,左手任她拉着,右手却掩在袖中紧攥成拳。狂怒之下,他的话与真正的心意背道而驰。却以为她听了就会懂: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并不愿再等。
“太好了,皓岩竟有办法推到明年去。”观音奴仰起脸来看着沈皓岩,清澈的眼睛里盛满欢喜,认真地道,“跟皓岩要过一辈子呢,匀几个月给铁骊和清樱不要紧吧?等他们回西辽去,不晓得哪一年才能再见呢。”
沈皓岩慢慢透出一口气,因她那句话,火烧火燎的肺腑似有清凉泉水灌入,浇熄了全部怒火。他松开拳头,活动着僵直的手指,慢慢抚过她秀丽的长发,苦涩地想:“卫九总说我霸道,却不晓得霸道的人是夜来啊。”见她眼巴巴地瞧着自己,沈皓岩笑得用力,露出左边的虎牙,声音却是干涩的:“对,我们还有一辈子要过,不争这几个月的时间。”
到了祖母秦绡的院子,除了曾祖父秦长川,家中长辈俱在,熹照亦陪于末座。沈皓岩和观音奴请安问好,送上给家人带的礼物,一番热闹过后。李希茗道:“夜来,你和皓岩婚期将近,家中诸事需要人打点,我方才已禀告太夫人,带你回宝应去。两位太夫人难得回故乡一趟,想多住些时日;为熹照职官新任之事,你阿爹也要留在京中。后天你便跟姆妈一起走吧。”
观音奴求助地拉了一下沈皓岩的袖子,见他摸出一个锦囊。倒出四五颗黑油油的种子,朗声道:“皓岩有事禀告各位尊长,此次去夏国,居延城双塔寺的空上师送给我一些九笛凤羽花的种子。我答应夜来,在婚礼当天,亲手将九笛凤羽花簪到她的发髻上。”
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炭投进水中,屋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古怪而窘迫。
熹照攥着椅子扶手,不安地看看沈皓岩,又看看观音奴。
李希茗的身子微微前倾,竭力忍住剧烈的咳嗽。
崔逸道怒极反笑:“那么,这种子撒到土里,几时才能开出九笛凤羽花?”
沈皓岩不慌不忙地道:“空上师已传我栽培之法,现在播下,明年春天就会开花。”
九笛凤羽是《西夷草木志》中记载的奇花,传说是天神遗落人间的仙种,它的花蕾晶莹如玉笛,开放时却像凤凰尾羽一样华美,若用作新娘簪花,能保佑姻缘和谐美满,夫妻福寿绵长。不论九笛凤羽花如何珍异,用作推迟婚期的理由还是太荒唐了,然而沈皓岩这般慎重地告于堂上,没人能当作儿戏。
一室沉寂,沈家太夫人秦络踌躇着开口:“沈家这边,我自可作主。在夏国得到九笛凤羽花,是天赐的大吉之兆,孩子们的心意更是难得。既然喜帖尚未送到亲友手中,便晚几个月行礼又何妨?”秦络从不掩饰对观音奴的喜爱,却也从不掩饰对崔沈联姻的反感,此刻站出来首肯沈皓岩的提议,崔逸道夫妇均觉不是滋味。
跪在榻前为崔家太夫人秦绡捶腿的侍女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随即伏下身子向太夫人请罪。秦绡却不理她,轻轻吹着錾金甲套上的血珠,见那血珠溅到秦络的衣袖上,秦络的脸色亦渐渐发白,秦绡方慢慢笑出来:“那便延到花开之时吧。不论早迟,夜来总要嫁给皓岩的。”
既然两家的太夫人都同意,余人更无异议。只是笑意融融的众人中,真正高兴的只有观音奴而已。
家宴过后,观音奴与沈皓岩一起退下。她对九笛凤羽花的种子好奇得很,翻来覆去却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失望地道:“这就是没藏空送你的种子么?”
沈皓岩道:“说穿了不值一提,不过是用一吊钱在居延城买来的那伽花种子,也许锦囊比种子还值钱些。”
观音奴惴惴:“到时候拿不出九笛风羽花怎么办?”
沈皓岩笑了笑:“只好赖到和尚头上。”
两人闲谈一会儿,熹照飘然而至。观音奴见他脸上的青涩之气尽数褪去,连个头也长高了些,不禁笑道:“几个月不见,熹照真有点做官的样子啦。”
熹照的脸微微一红:“阿姐别拿我打趣了,阿爹正为这事儿烦恼呢。”
沈皓岩道:“熹照既已进士及第,朝廷自会授予官职,表叔还烦恼什么?”
熹照道:“那也不一定,庆历以后,朝中冗员渐多,即便中了进士,若列第四、五甲,亦只能在家中等候吏部铨选,称为守选。我这次考了一甲第五名,依嘉祐旧制,当试衔知县。不过官家去年登基,按例必有推恩,阿爹想借这机会为我谋一个更好的职位,这几日都在与京中要员周旋。”少年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倒愿做个判官,在军中历练一番。”
观音奴听得头疼,感叹道:“还没做官就这许多麻烦,真是难为熹照了。好端端地,干吗去套这名缰利锁啊?”
沈皓岩摇头道:“夜来,这话你可别在表叔面前说。”
别人说这话,熹照还可一笑置之,观音奴这样讲,熹照便忍不住辩道:“阿姐不知,如今阿爹的生意已做得极大,不过就算富甲一方,在世人眼里咱们仍是商贾之家,不复魏晋盛唐时的高门甲族。阿爹要我跻身仕途,是希望清河崔氏再度显达于世吧。”
观音奴知道父亲对崔氏血统的重视,想到他把这么沉重的担子压到单薄的弟弟肩上,对自己却一味溺爱纵容,面上不禁热辣辣的。
正好李希茗派人来唤沈皓岩过去,熹照亦自悔刚才的话过于轻狂,趁这一打岔,便把话题转到旅途见闻上。
观音奴将暗血城地宫中的历险略去不说,大谈西夏的风土人情,听得熹照心向往之。
观音奴说得兴起,从行囊中抽出一卷《三京画本》,拆开羊皮封面,取出两张薄薄的白绢地图,向熹照指点居延城及周围的山川地理。雷景行的著作,熹照也读过一二,却不知羊皮卷中另有玄机。
观音奴见熹照伏在灯下看得眼都不眨,蓦地想起一事,道:“今年四月我到相国寺东面的荣家书铺试印了一卷《三京画本》,若比杭州陈家的还印得好,我便请大管事把宝应家中存的羊皮卷都取来,一口气给师父印个几百套,师父肯定喜欢。”
熹照的手顿时抖了一下,失声道:“阿姐,你把地图也拿去印了?”
“师父说过,地图是国之神器,不可轻易予人,我好好收着呢。”
熹照越看越惊,追问道:“阿姐,雷先生的《三京画本》有一百多卷,足迹遍及大宋和周边列国,卷卷都附有这样的地图么?不惟城郭里坊、关隘道路、山脉河流,连那些少有人知的小径和矿场都有标注,只怕比沈存中编绘的《守令图》还精细。”
“就因为每卷都有地图和文字印证,师父才取名儿叫《三京画本》哪。沈先生年轻时在海州做官,师父游历到海州,与沈先生相识相交,并从沈先生处习得绘图之法,比裴秀的‘制图六体’还详实呢。其后沈先生编绘《天下州县图》,反过来又得到四处游历的师父襄助。”观音奴葱管般秀气的手指轻点地图,“这图是师父近年绘制,自然比当年的图老练。你看图中的道路里长、山岳高度都是实测以后缩到图上的,比如居延北城到这座山有三寸半,实际路程就是三百五十里。”
熹照困惑地道:“别的还好说,这山高怎么测呢?”
“师父测图有一整套工具,水平、望尺、干尺、式盘、指南针等自不必说,另有一种弩机,是沈先生在海州任上时仿地底掘出的古物改制的,有三经三纬的格子,用算家的勾股法来测那些无法丈量之处。”观音奴略为思索,将沈括晚年所作《梦溪笔谈》的弩机一节背给熹照听。熹照因应试之故,少读这类笔记,听得津津有味,末了感叹:“沈存中之智,可谓海内少有。”
观音奴叹道:“师父平生最敬慕三个人,一是咱们神刀门的祖师爷冼海声,一是苏东坡先生,再一个就是沈存中先生。可惜沈先生和东坡先生政见不同,令东坡先生在御史台大狱中蹲了四个月的‘乌台诗案’,明面上是御史中丞李定、舒亶一伙人搞的,最开始却是沈先生告的密。”
“唉,新旧党争,倾轧不已,不但祸及两派官员,于国于民更无半分益处。”熹照揉着眉心道,“咱们不谈这个了。正好三表哥不在,我想问阿姐……”他在观音奴这儿磨蹭半日,终于忍不住吞吞吐吐地道,“推迟婚期是阿姐的意思么?还是三表哥……”
观音奴坦然道:“铁骊来东京了,我跟他六年没见,好不容易有这机会聚一聚,实在不愿跟姆妈回宝应,便请皓岩想法子拖延几个月。看来姆妈唤皓岩过去,也是要问这事儿。”
熹照顿时安心,微笑颔首。
秋意尚薄,碧漆竹帘还没撤下。隔着绿莹莹的帘栊,沈皓岩约略见到一名灰衣人正躬身向表婶回话,便止住脚步,候在廊下。他站得虽远。但耳力极佳,屋内对白皆听得分明。
原来崔府有三艘海船自南洋购得香药宝货后,因市舶司抽解的比例极重,且其中的乳香、犀象属朝廷禁榷之物,只可卖与官府,获利甚薄,故这三艘船并未停靠官府的口岸,只在崔氏码头休整数日,便将货物转运到倭国和高丽,大赚一笔之余,又将倭国刀剑、高丽绢等贩回东京。如今船队的管事来找家主报账,南洋所购诸物的底单却存在宝应宅中,以致现下没法儿跟管事对账。
“这倒不难,我想想,你记下来。象牙五千四百三十二斤、犀角两千五百七十六斤、珍珠九百八十一两、玛瑙七百零九两、猫儿眼三十粒、珊瑚两千七百零八斤、玳瑁八百七十七斤、乳香三万九千八百四十八斤、沉香三千三百二十五斤、龙脑三千七百五十三斤、没药四千零三斤、血碣两千五百七十斤、苏木五千零六十二斤、白豆蔻三千二百一十四斤……”
李希茗将那冗长的单子尽数背出,不曾犹豫一次。她的声音很美,舒缓地传至中庭,和着清朗的星光和早发的桂花,予人一种既凉且香的质感。
沈皓岩听着,甚是讶异,心想:“夜来的好记性原来是从表婶这里来的。”他却不知,李希茗未嫁时乃名噪一时的江左才女,精通算学,记性尤佳,不论何等繁难账目、艰涩文章,过目便能不忘。
屋内传来侍女斟茶续水的声音,李希茗亦终于说完,舒了口气道:“我说的数目小于底单数目,已经减去府里留用的份儿,还有给夜来做嫁妆的份儿,这一点你可仔细。”
灰衣人道:“夫人放心。对了,前次到大理办事,觅得一张土方,据说对夜咳之症颇有效用。我请杨大夫瞧过,自己亦试过,并无不妥,夫人不妨试试。”
李希茗命侍女收下药方,道:“你费心了。”
灰衣人随即告退。竹帘一动,出来个身材瘦硬的男子,清癯面庞上一对细长眼睛,开阖间清光凛凛,原来是崔府执掌外务的大管事崔躬。崔躬的脾性不似妻子李玎玲般跳脱,见到候在廊下的沈皓岩亦只默然一礼,悄无声息地去了。
沈皓岩踱过去,在帘外咳了两声,便有侍女打起帘子,招呼道:“三公子来了。”
李希茗穿着月白罗衫及同色罗裙,外罩一件烟色半臂,端正坐于榻上。别人穿了嫌污的颜色,在她身上却说不出的雅致干净。沈皓岩平时只觉这表婶安静怯懦,仿佛表叔的影子,今日才知她亦非常人,想来是因着太夫人秦绡的缘故,有意收敛了锋芒。
两人寒暄几句,李希茗便敛了笑容,道:“皓岩,你向来懂事,我不信你会为了几颗花种把婚姻大事当儿戏。到底什么缘故?你给我说说。”她声音严厉,与方才对崔躬的和气大不同。
当此情境,沈皓岩亦不敢为观音奴隐瞒,硬着头皮道:“这次去夏国,遇到夜来的义兄萧铁骊。那萧铁骊跟卫家九姑娘一见钟情,与我们一起来了东京。”
“所以夜来赖在东京不想走了?”李希茗缓和了语气道,“这样看来,去夏国和延婚期两桩事,明面上是你的主张,实际都是夜来的主意。”
沈皓岩低声道:“夜来单纯寡欲,从未求过我什么。今日是她第一次开口,我没法儿不答应。其实……其实,我也不愿延迟婚期。”
李希茗听他话中真情流露,含笑道:“我们都错怪你了,这事原是夜来不对。我既是她母亲,又是你表婶,说不得只好请你担待了。”
沈皓岩欠了欠身,道:“表婶既然把夜来托付给小侄,她的愿望和幸福自然该小侄承担,不但当仁不让,而且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