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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心红颜

江南

菩提树下,难证情海孽果缘起缘灭,何时才是真我

一、人面桃花早春,扬州,大明寺。

那正是桃花如粉的时节,满树柔艳之间,静澄法师席地而坐,苦思无常之真谛。

明月披着一袭轻衣,粉红下压着雪白的长裙,咯咯轻笑着跑在大明寺后园的碧桃丛中,后面两个丫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静澄法师叹息一声:凡夫俗子便是如此,每当这春暖花开的时节就欢欣喜悦,哪里想到那荣华凋尽的悲凉?白马西来,我佛正法也流传了这么多年,可世事无常的真谛又有几个人参得透?他本不喜有人在这禅宗净地大呼小叫,打搅菩提清修,可无奈这明月却是扬州二品都指挥明承烈的独生爱女,纵是主持大憨禅师也无可奈何。何况他只是在此挂单修行呢?

好在粉色的身影和笑声一起远了,就快要融进那桃花深处,静澄法师又能静下心来苦思了。他本是少林武僧,年轻时一身童子功修为过人,也花了不少工夫,所以在禅定之道上就差一些。倒是弟子相忘年纪轻轻,反而更能澄静心智,静澄心里也甚是欣慰。

正想到此处,那清亮的笑声竟然断了。静澄也不欲管它,只摒去杂念,继续沉思。一会儿只听见那明月小姐清脆的声音传来:"喂……小和尚,你怎么不打啦?"咯咯的笑声又响在前面的一片桃花间,但却无人回答。

片刻,又是明月的声音:"呆和尚,你叫什么名字啊?"这回不笑了,有些生气的样子。还是没人回答。好半天,才是一个闷闷的声音:"相忘……"听这声音,就可以想像说话人慌忙跑开的模样。话音没落,明月又是一阵咯咯的笑:"小苏,小菊,这和尚真有意思……"然后是一阵女子的低语浅笑,然后静澄就看见徒弟相忘慌慌张张地抓着光脑袋向这边走来。

其实,那天明月心里烦得紧,过了这个月十六她也就满十六了。女孩儿家到了这个年纪也就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何况她爹明承烈掌握着扬州道的兵事,位高权重,断然不能让女儿留在家里,给人说三道四的机会。

虽说明大小姐的容貌家世都是冠绝扬州的,连瘦西湖的姑娘们都知道明将军的女儿光彩照人,是一等一的佳人。但麻烦的是明大小姐并不想嫁人,而且,明承烈想遍了全扬州的豪门公子,才貌让他满意的竟半个也没有。虽说如此,女孩儿家总要嫁人,求亲的人还在一堆一堆地踏破门槛。明夫人已赶着教明月女红了,明月心里一怕,只好说要去烧香还愿,才跑了出来,她是宁愿躲在和尚堆里也不愿意捻针拿线。

满树的碧桃开得正灿烂,层层叠叠的花瓣攒在一起,好似堆起一树树锦云,她一跑起来,落花洒了满头,倒像是寿阳妆了。跑了半天,越来越觉得无聊。这时候,那个打拳的清俊小和尚就出现在了桃花里。

打拳明月也不是没见过,她爹行伍出身,身手不凡,从小看到大的,却没有哪次有这小和尚打得好看。和尚的拳不凶,却带着柔柔的劲道击向落花。拳脚舒展开来,月白色的僧袍带着风声,下摆和衣袂都飘荡起来。尤其是那一套十八连环,衣袖被柔而劲的拳风激得如流水似的,花瓣迎着拳荡起又落下,明月就有点看傻了。

好在两个丫头也看傻了,明月还是最先明白过来的,然后是那个小和尚。和尚拳路一转,就注意到旁边莺莺燕燕,三个女施主都在看着自己,他先是红了脸,然后低了头,但拳路却还是拉开的。看着那情景,明月一下子就把女红的烦恼事给忘了,笑着喊了声:"喂!小和尚,你怎么不打啦?"小和尚愣了半天,抓抓脑袋,然后低头擦边走了过去,嘴里不知道嘀咕些什么。走过明月身边的时候,明月忽听见那小和尚嘴里念叨:"杀生、偷盗、说谎、饮酒、娶妻……杀生、偷盗、说谎、饮酒、娶妻……"明月有点生气,当小和尚作弄她,可看着却又不像。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张口就问他名字。和尚仍是缩着头往前蹿,直到转进一片桃花里,才又挠了挠脑袋,低声说:"相忘……"话音甫落,人就不见了。明月不知道和尚在和她打机锋呢?还是和尚真有这个怪名儿?只得和丫鬟笑着走远了。路上一想到大明寺里竟有这种呆和尚。就不由得要笑,强忍了好些次。

晚上明月在家睡觉,想着没准什么时候就要给爹娘打发出去嫁人,所以怎么也睡不着。躺在床上,瞧着朦胧的树影摇晃在碧绿的窗纱上,忽然想起了白天的小和尚,于是脑里浮现出碧树红墙,一个清俊的小和尚正在花园里打拳。想着和尚抓脑门的样子又笑,笑着笑着又想和尚现下在做什么。

这时候,相忘正在月下打罗汉拳,一套拳收了,抬头就看见明月在天。不知怎的,忽然又想起那个粉色衣裙的女施主,还有唧唧咯咯的笑声。他看着月亮出了一会儿神,就和师兄们回去睡觉了。

但少年心性总是跳脱的,过了些天,念了些经,和尚就把粉色衣裙抛在脑后了。明月也忘记和尚的样子。就这么,她满十六岁了。

明月的母亲是个很有妇德的诰命夫人,催女红催得越来越紧。终于有一天逼急了明月,她又去大明寺还愿了。大明寺实在太大了,到处都是青瓦红墙光脑袋,怎么看也没分别。明月走着走着,就不知道自己到哪里了,随身的小苏小菊也丢了。看着日色将暮,她就准备自己先出去,反正车马和小厮就在门口候着,谅丫鬟们也跑不远。将门出身的女孩儿胆子就是大些,想着从桃花园里穿过去更近一些,也就狠心钻了进去。

但路越走越黑,这"树雪"桃园是大明寺一景,桃花种得密密层层,若云若雪,道路三绕两弯,一会儿就把明月看头昏了,好半天也没觅着出路。看着太阳落山,桃花园里越来越黑,明月急得跳起来,边走边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

月亮慢慢升至中天,明月远远地看见月光下,有个泛着青光的脑袋,不觉笑了出来,所有的不安都烟消云散了。走到近前,就看见那小和尚端然枯坐,宽大的僧衣垂落下来,整个儿把身下的蒲团盖住了。

和尚猛地睁开眼睛,就看见女施主蹲在自己旁边,好奇地瞪大眼睛看自己。

明月看了几眼,也觉出些禅意来,殊不知和尚正在打盹。她踮着脚尖走近和尚,定睛一看,竟是那个打拳的小和尚!她虽觉打搅和尚参禅不好,可又忍不住好奇,凑近了去瞧,月光下,和尚一根根眉毛都很清楚。

明月一点声音也没弄出来,不过她的衣服是熏了龙涎香的,那股幽香惊醒了和尚的春秋大梦。和尚猛地睁开眼睛,就看见女施主蹲在自己旁边,好奇地瞪大眼睛看自己。靠得实在太近了,和尚吓得连呼吸也不敢,一呼吸,气就会吐到明月的脸上。

明月问道:"你叫相忘?"她依稀还记得和尚的名字。和尚"嗯"了一声,往后缩缩脑袋。两人就这么对望着,许久都没有移开目光。其实和尚不是想看明月,他是给吓傻了,明月也不是想看和尚,和尚突然张眼,实在是出人意料。她平日里虽无拘无束,但此时也乱了手脚,面红过耳。心里想:"跑到和尚身边凑着看,确实是冒失了些。"忽然,他们听见了狗叫,几只火把闪烁着过来。来的是扬州丝绸大户年家的小公子,也是来上香回去晚了,打算穿园而过。年小公子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这上香是他爹逼他来的。其实一听他的诨号就知不是善类。他叫"狗霸王",一是因为欺男霸女,二是因为他手里总牵一条金毛大狗,说是塞外种,咬起人来尤其凶狠,寻常武师两个都不是对手。

年公子就着月光,远远就看见了两件物事——小姑娘和光脑门。在他一想,这再明白不过了,必是花和尚在这里偷情。那姑娘纤纤的腰,身形修长,虽然看不见脸,想必也是个少见的佳人,焉能让和尚占了去?年公子当即打定主意,断喝一声:"哪里来的小姑娘臭秃驴?胆敢趁夜私会,背人偷欢?看本公子捉奸成双,将你们扒光了示众!麒麟,上,咬小秃驴!"年公子一松手里的绳子,那头叫"麒麟"的金毛大狗化做一道闪电,直蹿向前,眼看就逼近了二人。但常言道"物似主人形",这条猛狗对咬和尚竟然没什么兴趣,忽地离地三尺,大嘴一张,就对明月狠狠咬下。那白生生的利齿在明月眼前一闪,她尖叫一声,抱住了脑袋,头脑里一片空白,耳边却响起"呜嗷"一声哀鸣。就在这一瞬间,和尚的拳头越过她的肩膀,砸在了狗脑门上。麒麟可怕的势头消失殆尽,软绵绵摔在地下。明月悄悄一瞥,那狗打个滚又爬起来,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回主人身边去了。

小和尚就在明月身边,其实他个头还是很高的,明月也只到他胸口。这时候明月一个劲地想贴近和尚,好像这世上除了和尚没什么可依靠了。和尚那袭月白的僧衣打着补丁,干干净净,明月在上面能嗅到太阳晒过的味道,干燥而温暖。于是她悄悄扯住了和尚的袖子。和尚却没在意,他只是使劲地盯着年小公子。只见年公子气得发疯,大喊着:"上,上!敢打麒麟!给我打死那贼秃!"于是几个跟班一哄而上,逼了过来。

和尚觑眼看看天色,心道:"要再打么?"觉得打人终是不好,再三思索,还是没什么好办法。不由叹了口气,道:"也只得如此了。"两步走到桃树前,念一声佛,说道:"善哉,善哉!"右臂一晃,扫在树干上,然后收了拳,低头走回明月身边。那拳打得轻飘飘的,好像他只是摸了摸树干,桃树晃也不见晃一下。

一班人嚎着冲到了和尚身边,拳头刚举起来,就觉不对,低头一看,只见脚下的树影急动,身后咯的一阵响。几个人慌忙回头,只见碗口粗的桃树直压下来,乱花纷飞。桃树从中而断,断的地方正是和尚拳打的所在!

众恶徒愣了瞬息的工夫,齐声嚎起来:"啊!杀人啦!杀人啦……"转眼便跑得不见踪影。明月也愣在那里,看着和尚挠着光脑袋。和尚注意到她的眼神,不好意思地笑笑。明月忽然发现,和尚的笑容其实也蛮好看的。

二、水月悠悠以明月的性子当然不会让年公子好过,回去给明将军一说。明将军也是个烈性,逼着年大户把年小公子赶出家门,然后找个好日子,阖家到大明寺还愿,摆了五十两银子的绝好素斋宴请相忘师徒。但明将军终是官场中人,不想这些事情外传,所以都是青衣小轿,暗着来去。不过,从那以后,明大小姐去大明寺上香的次数却是一月比一月多。

这般下来,相忘和尚不胜惶恐,整日里有女施主来找他说话讲经,香客虽然不明白,身边的师兄弟却瞒不了,有妒忌的,有讥讽的,有鄙夷的,有艳羡的。相忘不善说话,只好低着头装傻,但他的苦处却是无人知道的。做早课的时候,他得出来看看明月是否在大雄宝殿门口,敲钟时得看看明月是不是在钟楼下,做执事的时候得找找明月的车马是不是在山门旁边,有时候吃晚饭还会听见笑声远远传来,他只得慌忙扔下筷子跑出去迎着,若让明月唧唧咯咯直冲进来,再给众僧人一瞧,可就大大不妥了。

这一切叫和尚很苦恼,这苦恼让他练拳的工夫都没有了,老担心明月什么时候会忽然跑来,让同门看见,成为笑柄。

有一次,明月带着素斋来,相忘愁眉苦脸地吃着,明月上火了,赶丫鬟们出去取水,气哼哼地对和尚说:"喂,小和尚,你要真讨厌看见我,本小姐就不来了!"和尚吃了一惊,停下筷子看她,不知所措。明月的脸气得通红,大眼睛有点凶,翠羽似的眉也扬了起来——还是很美。和尚脑中乱哄哄的,什么都想不起。明月恶狠狠地再逼了和尚一步,说道:"再也不来了!" "再也不来了?"和尚心里对自己说,那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看不见这张脸儿,听不见那肆无忌惮的笑声,也不会有人再对自己生气……大雄宝殿、钟楼、山门、饭堂,他不用再等她忽然出现在什么地方,他会有很多的时间练拳,天天都练拳?

明月已经站了起来,怒道:"你是不是不想见我啊?"和尚闷闷地道:"不是……"然后便拼命地挠脑门儿。明月觉得赢了,得意地坐下来继续吃清炒素虾仁,一句话也不说。吃着吃着,明月忽然想:"不是?不是不想看见我么?那么是想看见我了?一个和尚想看见我……"明月的脸更红了,这次和尚没有注意到,因为和尚也在思索同一个问题。

一切还是照旧,和尚提心吊胆地等着明月从什么地方忽然出现。明月天天离家往庙里跑,明夫人问起,她只说去还愿,还一个愿再许一个愿,那么就有下一次的许愿还愿,永远也不会结束。不过她自己也觉得那是谎话,也许惟一的愿望就是去见和尚。明夫人也不说什么了,毕竟明将军也是时常往庙里跑,在他的引荐下,静澄师徒在扬州的名气越来越大。有钱人家要开坛讲金刚经,他们已是非请不可的高僧了。

静澄在少林呆了三十多年了,一身拳脚虽不是顶尖儿的,但一颗禅心却锻炼得不错。这人世浮华老和尚本来看得也淡,乐得借此机会宏扬正法,脱迷解幻罢了。只是他心底里对徒弟相忘却渐渐担心起来,虽说相忘近日解经解得不错,可是小和尚心里到底还有多少位置是给这青灯古卷的呢?每当看见相忘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一天月色,静澄都悄悄地叹息。自己早晚课以禅定之学,细辩真幻给他说了足足九年了,九年的修行,当真就比不过那十丈软红里的爱恋么?

这一日,相忘随静澄前往扬州一大豪富龚天冶的府上讲经。龚天冶是世家出身,祖上随太祖征战,大事初定时挂甲还乡,短短几十年间,龚家内连朝堂,外结州府,成为扬州第一大户。屋宇连云,金银散放,从来少人整理,据说,因为长年累月拿银子磨牙的缘故,龚家银窖里的耗子也能炼出半两白银来。到了这一代上,龚家已经是扬州一霸,整个扬州道的米粮都在他手掌心里,囤积居奇,无所不为。扬州道但凡饿死了人,龚家必定逃不脱干系。可是以龚家的炙天权势,官匪两道追捧尤恐不及,虽然作恶不少,家业却是越发地庞大起来。

这年春天,乡里出了桩案子。扬州独石剑派的二弟子,江湖上人称"青锋义剑"的封一鹤家乡大水,颗粒无收。但龚家早在年初的时候就订下了所有青苗,派了一群家将守着麦田,冷眼看着饿殍遍地,就是不许饥民剥了早稻充饥。饥民饿得急了,伸手抢夺,结果被生生打死数十人,打伤二百来人。封一鹤忍无可忍,单身独剑夜闯龚府,要杀了龚家父子为无辜饥民报仇雪恨,谁想这一去,竟如石沉大海,再无半点音讯。

足足过了三天,龚家才以擅闯民宅、图谋不轨的罪名,把封一鹤的尸身送至官府。那尸身面上半点伤痕也无,可是仵作验尸之时,竟发现封一鹤一身骨头被尽数打碎,心肝肺肾更成了一团无法分辨的血泥,分明是被极阴毒的内家掌力所伤。

封一鹤行侠仗义,在江湖上颇有声名,一身"云绵功"柔中带刚,有绵里藏针之妙,寻常掌力决难伤他。不少江湖人物听说之后,忍不住潜入府衙探看究竟。其中见识广博者察看之后,断定打伤封一鹤的武功不是别的,而是失传一甲子的"千碎小梅花掌"。这一武功歹毒异常,是大魔头"苦梅子"的招牌功夫。 "苦梅子"作恶多端,被侠义道围攻之后,身受重伤,生死不明,"千碎小梅花掌"也随之失传,不想竟在龚家出现。

这个传闻不胫而走,武林中沸沸扬扬,动了众怒。不少高手下了帖子要为饥民讨个公道,无数粗豪之徒天天聚在龚家门前叫战,更有甚者夜夜潜入龚府滋事,弄得龚府鸡飞狗跳,日夜不得安宁。

纷争越闹越大,双方各有死伤。这一日忽然传来消息,正在游山玩水的"真一剑"慕容真一在漓江之畔听到消息,毅然中断行程,携剑直奔扬州而来。慕容真一武功之高,已臻天人之境,但这还罢了,最可怕的是,此人我行我素,凭一己好恶了断世情,从来不讲道理!别人虽为封一鹤不平,但毕竟封一鹤夜闯在先,所以这报仇还是打着饥民的旗号。但慕容真一决不会这样想,他只想:"龚氏父子就是该杀。"既然该杀,在他而言,也就不用理会什么公理道义了。

消息传到次日,龚家散去三千石粮食赈灾,又接连请高僧为封一鹤超度,看情形,务求息事宁人,让慕容真一回心转意。静澄便是前来超度怨魂的高僧之一。

静澄不是笨蛋,龚家的心思他一清二楚,但思索再三,觉得超度亡魂还是僧人分内之事。无论龚家是什么居心,又怎能让封一鹤一缕英魂无法解脱呢?于是大憨法师起了往生忏,静澄师徒也开坛宣讲了三十六日的金刚经。龚家父子知道他师徒在扬州的名望,礼敬有加。可是相忘还是注意到,师父觑人之时,眉间时时露出金刚忿怒之相,只是在常人面前刻意收藏罢了。便是那一丝怒意,也让素来平常的静澄看起来不平常了。

讲经不过三个时辰,龚家用二十两白银一匹白绢为酬,静澄推辞不受,一卷衣袖出了龚家大门。跟在后面的相忘方才跟出,就见一辆朱漆小车正停在府门前。前面明承烈刚刚下马,丫鬟已经掀开了车帘。一袭熟悉的粉色轻纱裹着白裙,明月直接就从车上跳了下来。相忘一惊,想躲也没处躲,只好往师父后面缩了缩脑袋,生怕明月不问青红又跑上来拉他说话。可这一次,明月却只偷偷望了一眼,对相忘摇了摇头,就扶着明夫人过去了。

明承烈不好在众人面前和僧侣寒暄,点头示意,迎上了候在门口的龚氏父子。明月趁他们互相行礼的时候,回过头来苦着脸瞧相忘,又向着龚家父子的方向撇了撇嘴。相忘顿时一呆,想了想,却不知道明月在和他暗示什么,以致静澄走出了好一截子他也不知道。

双方家主见过,轮到明月与龚家父子见礼。龚家大公子龚乾正好和她打了个照面,那时明月正折下纤腰,明眸粉颊在龚乾眼前闪过,龚乾不由得一阵迷乱,毛手毛脚就要搀起明月。明月骤见一双大手拦在眼前,吓得差点跳了起来,一闪身藏在父亲身边,眼中有点愤怒的神色。

龚乾看她凶巴巴的模样,骤然反省过来,知道自己在都指挥使的千金面前失礼了,急忙拱手赔礼。明承烈却并不在意,只是打量了龚乾一眼,就和龚天冶一起进了府去。龚乾急忙跟在后面,惊悸未定的明月回过头来撅着嘴看看相忘。就是那么幽怨的一眼,明月平时所有的娇蛮任性相忘都给忘了,胸中忽然涌动着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是那晚在桃林中一样,觉得明月是那样的柔弱,柔弱得可以抱在怀里。

和尚什么都忘记了,愣在那儿看着明月的背影消失在远处,久久地空望。等到静澄发现徒弟不见了又找回来,已经过了很久了,那时候,相忘还是呆呆地看着。静澄袖着双手长叹一声,有一句话他想说却终是没说出来:"这世间,怎一个痴字了得!"

晚上,明月没有来找相忘,相忘也没有练拳。他只是蹲在水井旁边,看着井中的月亮发呆。他本是来打水的,可是一缸水打到一半,他就注意到了这一轮水月,于是,他双臂撑在井栏上把整口井都给占住了,望着月亮在水里晃晃悠悠。

月光照在幽蓝的井水里,隐约间,明月幽怨的眼波就和着水光荡漾起来,映在和尚眼睛里,和尚一阵慌张。有什么东西,解不开脱不去,丝丝缕缕地缠着和尚。和尚忽然发现自己的心很乱很深——深得他自己都不敢想像。

傍晚,在龚府之前,龚大少爷伸手要搀扶明月的那一瞬,"大慈悲破魔拳"的柔劲忽然透过相忘的僧衣,劲在拳上,一触即发。和尚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是真的想对龚乾出手,其实他什么也没想,他只是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真气了。那股真气忽然爆发出来时,竟是醇烈如酒!难道,那是因为自己害怕了?自己在怕什么?十年的修为,却连自己的心也镇不住?

"哗"的一声,一桶冰凉的井水劈头盖脸地淋在和尚头顶,寒意透骨。和尚大惊之下,一甩湿漉漉的光头,振袖左右荡去,随之翻身后跃七尺。却见一个青衣带剑的书生拎着木桶站在井栏边,一脸古怪的笑容,笑容间好像尽是恶意,却又隐隐有着一丝温暖。

来人笑道:"小和尚思春了么?"他年过三十,说话腔调却无异市井间的粗俗少年,打着哈哈道:"要是思春啦,这地方冷冷清清,未免糟糕之极,嘿嘿,与其胡思乱想,不如让施主我带你逛逛翠红小苑,包你上下其手,不亦乐乎!"和尚红透耳根,急忙合十为礼道:"不是,我……我不是……"来人却不笑了,低头看井中的一轮明月,随口悠悠道:"脸那么红?难道真是思春了么?"和尚忙道:"不是……"但却不敢抬头,声音也低了下去。那人打个哈哈,郑重其事地点头道:"傍晚去龚家的那个姑娘?明都指挥的千金?嘿嘿,好美的女孩儿……不错,不错,小和尚眼光当真不错!"和尚不防被人点中心结,张口结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青衣书生笑了笑,悠然道:"春来也早,桃花眼看就开过了,梨花将谢,蔷薇也快开了,等到中秋看了桂花,重阳赏了菊,这一年的花色也就尽了,冬天虽然有梅花,未免太清冷些……"说到这里,他似向着和尚说话,又似自言自语,"小和尚,我来问你。人生之中,又能几次把酒看花呢?"和尚愣住,青衣书生不待他答话,忽地大袖一挥,笑道,"不说啦,不说啦,说给一个和尚听,和尚又懂个屁啊?我先去见你师父,这次在扬州时日不多,见了老贼秃我还要去翠红小苑呢……"笑声中,一袭青衣翩翩飞扬,在夜风中渐行渐远,和尚木然望着,耳畔好像听见那人喃喃低语:"一去四年,小和尚都已思春了,难道我慕容真一真的老了?可笑可笑……可笑至极……哈……"声音似断还续,夹着两声低笑,终是袅袅散去了。还是当年的人,还是当年的剑,束剑的依旧是那段青绸。鞘中的古剑或许锋利如昔,但慕容真一的人却真已开始老了。

三、作茧自缚直到深夜,相忘还在想着慕容真一的话。然后又发了一阵呆,最后竟又不由自主、轻手轻脚地来到师父的门外,瞧瞧师父是否入睡了。如果没有,便去问候一下。

静澄静静地坐在床上。窗外的布谷叫得令他心乱,他不由在心底叹息一声:"花香鸟语,锦绣春光,这一时一世都只是生而复灭的东西。唉,傻徒儿,难道你真的参不透么?"九年了,九年前,静澄还是少林十八罗汉中的人物,墙上一口戒刀,袖中一双铁拳,曾令江湖黑道人物人人敬畏,避之不及。"刀锋罗汉"的名号得来不虚。塞北大漠那一战,至今还在眼前:那一夜风如鬼哭,黑压压漫天疾云下,一百二十六名马贼尽数死在了马背上。血泉冲天而起,静澄的戒刀寒芒未退,马贼的头目已经是一具尸体了。骏马驮着死去的主人,唏律律一声长嘶,漫无目的地跑向黑暗深处。

静澄敛衣下马,踏在鲜血浸透的黄沙上,那些再无神采的眼睛木然地看着自己。生命一旦干枯,无恶不作的马贼也就不再那样不可饶恕,毕竟人死万事空。看着这些眼睛,静澄似乎嗅见了自己手上的血腥。风好像在头顶旋转着,把方才地狱般的惨叫带了回来。人称罗汉,罗汉向佛,静澄却觉得这一刻自己竟是修罗!难道这就是二十年禅思的结果?一身济世的武功,到头却将这世间济得鲜血淋漓,难道这才是正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