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邑之殇

李古

一、 孤城风雨临邑城城高沟深,坐断四方交通,巍然而立,坚固如山,乃燕国西北之门户。那藏青色条石垒起的城墙崛地而起,高约百丈的城楼衬着碧蓝的青天矗立,那险峻和威严,有如一道壮丽的丰碑般不可撼动。

秦王自四月末发兵攻城,城上攻战交割,烽火烧了整整半年。至十月底,秦损兵四万,燕损兵二万,双方就在一城之地上来回拉锯,血肉相扑,以一条条英勇的性命来见证战争的残酷和壮烈。

在蓝天下,一只隼展开双翅,绕着这几近沸腾的城池转了一圈。它的眸子熠熠生辉,每一根羽毛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掠过城头一杆迎风翻飞的大旗,落在一个年轻人的肩上。

年轻人没有留意它,他的目光已经全被城下那场惊天动地的激战所吸引了。他那浓浓的眉毛和厚厚的嘴唇,随着城下战局的每一个起伏、每一个跌宕,或是一敛、或是一扬。渐渐地,他的呼吸急促了。脚下,整座临邑城也似乎随着他呼吸的节奏不住地摇撼。

一枝快箭从战场上飞来,越过百丈高的城墙,掠过年轻人耳际,呼啸着钉在他身后的青石墙上。年轻人如铁石般凝重,一动不动。倒是他肩上那只英武的隼惊了一下,"啪啦啪啦"地扇了两下翅膀。年轻人笑了,露出红唇中的白齿,转头对隼说道:"羽儿,你说是不是到我一显身手的时候了?"隼高亢地和了一声。年轻人的手缓缓摸向腰间的剑,浓眉挤在了一起,使他的眉间凝出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颐光,颐光!"他恨不得立刻就拔出这柄举世无双的宝剑,骑上矫若飞龙的骏马,冲出这座堡垒,和千千万万的将士一起驰骋厮杀。"但是,还不到时候呀……"他在心里说,抑制着不住翻腾的热血。他的名字叫燕磊,是燕国最年轻的上将军、曾经一连斩下十二名敌将头颅的少年英雄。

忽然间,城下的局势发生了变化,原本如狼似虎的秦军忽然收起阵形,那刀剑如林的阵容裂开了一道口子,燕军的将士们也都惊诧地愣住,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战场的尽头。

夕阳西下。像是从金色的余晖里,驰出一支威风八面的铁骑。他们的盔甲闪着冰冷的光芒,每一个骑兵都持着一柄雪亮的弯刀,黑色的大麾在风中飞扬。他们的人数并不多,大约只有百余骑,却有如一群黑色的死神。随着雪亮的刀光掠过,燕兵的头颅便悄无声息地落下。

临邑城下原本稳固的燕军阵形渐渐混乱了,秦步兵紧随铁骑撕开的口子,一边抵挡着城上如雨的箭石,一边逼近城墙。许多散兵在城墙角下聚拢起来,不断挖墙砖、砸城门。远处,一辆辆巨大的战车滚滚而来,上面支着一架架长长的云梯,梯子的顶端装着锋利的倒钩。

燕磊在城头瞪大眼睛,心道:"这就是云梯车吗?传说秦军借助这种古怪车子,才攻下赵都邯郸。听说这东西是墨门秘录的武器,构造奇妙,只要那倒钩一旦钩着城墙,就如生根一样,士兵借此踏城,如履平地……"蓦地,他肩头的隼一声长鸣,如箭般直插天宇——时机到了!燕磊将身子一纵,直线般从城头落下。于此同时,凝重厚实的城门"轧轧"打开了一条缝,一瞬间,一道黑色的闪电从狭缝中激射而出!

那是一匹黑色的骏马,长鬃迎风舒卷,缎子般的毛皮在阳光下宝石似的闪烁。燕磊矫健的身躯稳稳落在马背上,双腿一夹。那马欢嘶一声,飞跃过宽约三丈的护城河,直奔敌阵而去。

秦军们震撼了,一些老兵已经惊呼出声:"飞燕将军!是飞燕将军!"而燕兵都兴奋地高呼:"神燕将军!神燕将军!"燕磊年轻的脸上绽开笑容,眉头也舒展开来,右手抽出了"颐光"。铁骑们注意到了燕磊,有几骑冲了过来,弯刀交错,割向燕磊。但弯刀还未吻上燕磊的咽喉,锋利无比的颐光已将他们的头颅一削而下。燕磊将他们的头颅高高扬起,听到将士们的欢呼之后,又抛在地上,用铁蹄将它们踏成肉泥。

他不想跟无名小卒多做纠缠,目光一扫,已从尘埃满天的战场中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对手——铁骑的首领。铁骑的首领与铁骑们的装束完全一样,惟一的区别是盔顶有一束洁白的隼羽,那是秦国上将鲜明的标志。当燕磊的目光锁定他时,他也回过头来,手中弯刀刚从一名燕兵的咽喉里拔出。

燕磊脚踝在马身上轻轻一磕,马儿立刻如闪电般向敌人冲去,于此同时,那个白羽骑士也拨转马头,直冲过来!一瞬间,两人正面交锋。那个白羽骑士还没来得及劈落弯刀,燕磊的剑已电光似的刺在对方的铠甲上。燕磊只觉得虎口一震,颐光在手中痛苦地颤动了一阵,却没能破甲而入——这一斩足可切断三层生铁,居然刺不破对手的轻甲?他凝神看去,只见对方铠甲上颐光掠过的地方,被划了一道深深的痕迹,原本黑色的漆已经剥落,露出来的一层,发出碎银一样的光。

燕磊愣住了,他想起赵国的难民带来的消息——秦国重用鲁国工匠,淬炼出了一种比生铁还要坚硬十倍的金属,名字叫做"钢"。"这就是钢吗?连颐光也不能伤它分毫?"他抬头,正好窥见那个白羽骑士锐光四溢的眼睛。他心里涌上一阵寒意,这眼神真是冷如冰霜。

白羽骑士座下的战马发出一声高亢的长嘶,那原本凝在空中的弯刀,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挟着杀气劈了下来。燕磊避无可避。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刻,一条黑色的影子斜扑而来,在白羽骑士的眼前一闪,复又掠开,"呼"的一下展开宽大的双翼,飞上九天。

燕兵们发出了响彻云霄的欢呼。白羽骑士的弯刀落在了地上,他右手死死捂住眼眶,鲜血不住地涌出来,他的一只眼珠,已被羽儿夺走了!白羽将军猛地拨转了马头,向着原野的尽头狂奔。所有秦兵都发现他们勇悍的上将军,满脸是血,跌跌撞撞地从眼前掠过,他们的意志也随之崩溃了。随着燕兵如狼似虎地反扑,秦军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所有的燕兵都在欢呼,庆祝他们的胜利。他们忘情地称赞着"神燕将军",可是燕磊并不太兴奋。他看着手中的颐光,微微叹了口气,眉宇间锁了一层忧郁。羽儿敛着双翅,停在他肩头,望着主人,似乎不明白为何打了胜战,主人却不开心。

忽然间,士兵的情绪更加沸腾了,有人指着临邑城头激动地喊道:"是岳帅!岳帅回来了!"千千万万的士兵们高喊着拥向城下,要争睹他们心目中的不世英雄。燕磊耸然动容,目光也投向城头。

果然是岳帅。他站在高耸入云的城楼上,俯视着他的士兵。鲜红的大麾从他闪闪发光的盔甲上垂下,衬得他的身形更加伟岸和高大。

"他就像一座山呀!"燕磊在心里默默地说,一瞬间心中那点不快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和所有的士兵一样兴奋,激动地高喊:"岳帅!岳帅!"他在心里,又忆起了长辈们跟他说过的——十八年前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岳帅刚刚击败来犯之敌。神色疲倦、浑身浴血的他,在城西的一角,发现了一个被军旗裹着的婴儿。岳帅举起这个婴儿,豪爽地笑道:"这是上天赐予我的孩子,也是上天赐予临邑的孩子,他从此姓燕,将来一定会成为燕国最勇敢的将军!"他的身世,别人跟他讲过了无数次,可只要一忆起,他的血就会在血管里沸腾。"我是燕国的孩子,我是燕国的将军!"他望着城楼上巍然而立的岳帅,仿佛感觉到他的大手就搭在自己的肩上,目光还是如十八年前的那般带着期许。燕磊在心里高喊:"我没辜负您的期望,我是燕国最勇敢的将军!"在千万道热切的目光里,在巍峨城头的岳帅,他的伟岸身躯与高大恢宏的临邑城形成了一个整体,他就是临邑,临邑就是他!

——岳帅不死,临邑不破,临邑不破,秦王难卧。

二、 墨门利器一盏盏金樽盛装的得胜酒饮了下去,令百战的将军们都有了醺醺之意。令他们醉的,似乎不仅是美酒,还有岳帅的盛情和殷切、勉励和嘉奖:"诸君都是国之柱石,岳某何幸,和诸位同守一城;燕国何幸,风雨飘摇之际,有诸位勇士在侧!"将军们身心俱醉了,岳帅抑扬顿挫的声音在他们耳中回荡,那可是比任何佳酿都醉人呀!他们谢过了岳帅,迈着轻飘飘的脚步,离开了帅府。而岳帅呢,他卸去了威武的大麾和铠甲,斜倚在长椅上,原本英姿勃发的面容迅速沉郁了下去。

"过来,磊儿。"岳帅冲着站在大堂一隅,被特意留下的燕磊招了招手,"让我看看你。"燕磊走到岳帅面前,微微欠身:"岳帅,您万里奔波,身体还好吗?"岳帅一笑,说道:"我这把老骨头还顶得住。这次回燕都,太子殿下也很关心临邑,分拨了一万石粮草、一万支长戈、十万枝利箭,还赏赐了许多金银和绢帛。我这老骨头用不了,还是分给你们这些年轻人吧!国家命运系于临邑,临邑命运系于我一身,太子和大王这么看重我,我只能鞠躬尽瘁了。我若能年轻十岁,秦人焉敢正视临邑?"岳帅的话里闪过一丝自傲,"还好,燕国忠勇果敢之士还有很多……"他灼灼的目光注视着燕磊,问道:"怎么样,神燕将军,今天是你打的第几个胜仗?"燕磊昂首答道:"第三十七个!"对于一个将军,这是多么显赫的光荣呀。"好!'燕有一将胆气豪,能使敌军心动摇。'这是敌人说的,他们都在惧怕你的英勇,和你手中的颐光宝剑呀!"岳帅高兴得脸上放光,对于一个父亲来说,孩子的光荣不就是自己的光荣吗?

"神燕将军,你今天又斩下了几名秦将的头颅?"燕磊的脸一下子变红了。"怎么?没有?"岳帅有点诧异,说道,"我看到你的颐光刺中了那个秦将,我也奇怪怎么会让他跑了?"燕磊如实把当时的情形说了,又补充道:"秦人奇工精匠,我军远不能及,这确实是一大忧患!"不用燕磊多说,忧郁已凝在岳帅的脸上,他喃喃道:"战事不利是常事,跑了一员敌将也没什么,可兵器不利却不可不虑。连颐光那样举世无双的宝剑也不能刺破的铠甲……若是秦兵个个都身着此甲,那我临邑,那我临邑……"他的脸色突然一白,嘴角抽动了一下,右手忽然掩住左肋,将一碗茶碰落在地。茶碗"砰"的一声,摔得粉碎。

燕磊吃了一惊,忙道:"岳帅!你没事吧?"岳帅宽阔的额头沁出一层汗珠,好一会才缓过颜色来,笑道:"我到底老了……"不等燕磊再问,他又正襟而坐,朗声道:"是宋忌吗?过来吧,我和燕将军都在等你呢!"一位黑服宽袍的少年走入大堂,向燕磊和岳帅行了揖礼。他年纪与燕磊相若,秀眉凤眼,面如冠玉,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岳帅笑道:"磊儿,这位是鲁国名匠宋忌,曾在秦营之中为役。你别看他一副秦人打扮,可是土生土长的燕人呢!"宋忌微微一笑,说道:"我随师父长卿子周游列国,早听说燕中岳帅的威名和神燕将军的风采。本来秦军攻燕,早该回国效力,可不料被秦军所俘,耽搁许多时间,家师也死在秦营之中……"说到这儿,他目光里迸出几点愤慨,"我逃出秦营,颠沛流离,一路被秦军追杀。幸亏遇到岳帅,否则,还不知贱躯埋于何处呢?"岳帅点点头,道:"宋先生言过了,我小小临邑与秦王的十万铁蹄抗争,还需要像宋先生这样的能人异士相助呀。" "我虽师承公输,其实仅承支流,对鲁工的研习只不过十之一二。身为工役匠人之流,哪敢承岳帅的厚望?"宋忌眨了眨眼,笑着说道:"其实岳帅雄才大略,方是燕国的救星。听说秦王于寝榻之上悬了三口利剑,一为齐,一为赵,一为燕。如今前两口均被摘去,惟剩燕国一口悬而不下。秦王每每目及,都忍不住咬牙切齿,以至夜不能寐。将军之威名,连秦王亦不能不惧呀!"若是平常,岳帅听到这番发自内心的称赞,也会露出畅怀的笑容,可今天,他只是眉峰动了动,缓缓道:"我这老朽之身,秦王有什么可怕的,这次回都城运送补给,不险些把老命送了吗?" "岳帅?"燕磊身子一震,吃惊地立了起来。岳帅手虚按一下,说道:"没什么,猎狗难免山上死,将军终得阵前亡。可是老天却不肯要我这老命,只可惜跟随我的神骑队那一百多名弟兄,都葬身在虎啸峡了!"虎啸峡位临秦境,是一条由山崖之间穿过的小路,狭窄曲折,险峻异常,却也是由燕都通往临邑最近的一条路径。"秦人忌我,早潜入燕境,在虎啸峡伏下了一支千人队。本来别说千人,就是一万人,神骑队也不惧,可谁料想,秦人使用了墨门的奇器——连环弩!

"那日天色昏暗、阴云四布。我看着那飞蝗似的箭,从四面八方疾飞而来。神骑队的兄弟们还没把刀拔出来,就接连中了数百枝箭……他们是真正的勇士,直到临死的一刻也没有躲避。可是他们应该像勇士那样死去,和敌人格斗流尽最后一滴血呀,为何他们的弯刀没能切入敌人的咽喉,甚至连敌人的样子也没有看清,就倒下了呢?这让他们怎么能瞑目?"岳帅的声音不住颤抖,虎目之中泪花闪烁。看这个悲痛的老人,真的很难把他和那个在城头伫立的英武睿智的领袖联系在一起。燕磊看着他,心也在发抖。

宋忌突然说:"岳帅,我想看看秦军的连环弩,能否应允?"岳帅一愣,随即露出爽朗的笑容。岳帅到底是岳帅,虽然眼角的泪花还在闪动,一瞬间,神色又变得沉着镇定、雍容大度:"当然,我叫你来,就是为了这事。"侍从趋步而来,将一把弓弩摆在三人面前的几上。它的握柄比寻常的弩要小巧些,弓翅弯曲的幅度却更大,原本放箭的直木上没有刻箭槽,下端却多了一块枕木,不知用途。它似是用柳木所制,弓翅所用的却是牛角。在弩的前端刻了一行秦国小字:"吾箭捷兮若飞虹,吾箭利兮敌无首。"字迹模糊,已被一大块发褐的血渍所掩。弩旁还放了一把羽箭,每一枝都通体暗红,曾被鲜血浸泡。

宋忌一看见小弩,眼中立刻放出了异光,那是工匠见到良木、琴师见到美桐时的神色。他拿起弩,细细看了一遍,一面看一面用手轻轻抚摩。接着他将羽箭一枝枝塞进了弩下的枕木之中。燕磊心道:"原来那枕木就是容箭的暗阁,真是奇工巧制之物。"宋忌将弩递到他手中,笑道:"这是墨门遗留下的利器,我以为制造工艺早已失传了,想不到秦人已然掌握了。燕将军,你不妨试试这支奇弩,确是战场之上难得的杀敌武器。"燕磊接过弩,对于鲜新事物,他有着孩子般的好奇。琢磨了一会儿,手指已触到了枕木前端的机簧。他对准大堂旁的一根大柱,手指一扣,只觉眼前一闪,数道白光连成一道银流,"得得得",一串羽箭已钉在大柱上。他大吃一惊,手一松,那弩摔在地上,弓翅依旧"嗡嗡"震颤不休。

"燕将军,你坐骑如电,长剑飞虹,掠阵杀敌如入无人之境,但若敌将手中有此弩,你可有信心,能躲过这一阵快若疾风的箭雨?"燕磊的脸色瞬间苍白了。宋忌沉吟了一会儿,声音凝重了许多:"这种弩制造繁复,秦兵纵然使用,数量也一定有限。何况秦人能制,我亦可仿制,只是我对墨家之术所知实在太少了……"他俊秀的脸上写满了无奈,"墨家九术,田、阡、植、药、毒、行兵、守虚、器、机关,这些变化无方、神妙绝伦的技能,大多已经失传了,而其中又以器与机关最为奥妙无穷,可惜呀!

"秦人兼并诸国后,四处寻访墨家后人和鲁工一脉,这种奇弩只怕是秦人巧匠所造利器的十之一二罢了。听说秦人按照墨家遗录,已造出专为攻城掠地所用的大型器具,除了攻赵时所用的云梯车,还有"山椎"与"飞巍"两样战具,据说威力之强,几可摧山震岳……昔日诸国君子皆看不起秦人,诸国之人皆看不起工匠,可如今,正是昔日胡狄秦人,用了工匠贱流的技艺,将自以为高贵的诸国一一攻陷。我辈之人,当为此一笑还是为此一哭呢?"也许是对形势的悲观,也许是自伤身世,宋忌那姣好的凤目之中,已尽是泪光了。

这番话说得太晦气,也太沉重了,燕磊觉得异常憋闷,原本得胜而归的兴奋和自豪早就无影无踪了。

"妖物!"岳帅怒视着那把小弩,脸色铁青。

三、 掘地攻城之后的几个月里,老天似乎再不愿收起那副阴霾面孔,连绵不断的淫雨似乎总也下不完。到了十一月末,寒流呼啸而来,鹅毛般的雪花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下。

有时燕磊会放出羽儿,让它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中飞旋,让它俯视那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的宽广无垠的原野和丘陵。临邑像是在茫茫雪原之上凝成的一个小黑点,似乎连人的寂寞也随之凝结了。

"你好孤单吗?"燕磊问着正舒展双翅的羽儿,羽儿深深的眸子也注视着他。一会儿,它鸣了一声,振翅而飞。回来时,带回一枝沾着冰雪,却开满嫣红花朵的植株。每朵花都尽力舒展着,鲜艳的花瓣在凛冽的寒风中怒放。燕磊把它栽进装满土的盆里,放在自己的床头。

十二月底,秦人发动了一次最为诡异的反扑——他们居然使用了一种可怕的战车,直刺临邑的心脏!

燕磊听到消息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岳帅府遭到了秦兵的奇袭!他跃上战马,让羽儿盘旋着向城楼上的守兵们示警。就在这时,骏马高声惊嘶起来,闪着恐惧光芒的眼睛注视着蹄下的大地——那被冰冻的土地,在一次剧烈的摇撼之后,发生了惊心动魄的龟裂!

燕磊脑中电般闪过一个念头:"是怨灵,死亡的千千万万秦人的鬼魂向临邑反扑了,他们对临邑的仇恨竟连死亡也不能化解!""轰隆隆",一连声的巨响后,裂土而出的是一只硕大无朋的战车。它前端有一支钻头,依然在急旋,带着土沫横飞,后面是四只前爪,似钢如金,不住地挣扎摇动,使它那黑黝黝如甲虫般的身躯从冻土中钻了出来。燕磊的坐骑被惊得不住倒退,险些将他摔下来。士兵们都已聚集在一处,看着这从大地之中乍然出现、如死灵般的鬼车,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顷刻间,十余名秦兵从车中跃了出来,他们看见枪戈整齐的燕兵和坐骑上目瞪口呆的燕磊,也愣了——不是到敌军帅府中才破土而出吗?怎么迎面撞上临邑的守兵了?毕竟,这是他们第一次使用这种墨门战车,操作起来还是太生疏了。

双方的僵持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儿,燕磊头一个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他大喝一声,从惊恐得不肯举步的战马上跃落,直冲了过去。他的宝剑划过雪也似的白光,砍在秦兵的黑甲上,秦兵踉跄一下,却没有倒下。

"又是钢甲!"燕磊心中一凛。燕兵们也纷纷冲杀过来,可秦兵们晃了一下胳膊,一连串闪光的短箭如雨般飞出,燕兵立刻倒下了一大片。燕磊回剑一封,几十枝锋利的箭芒"叮叮当当"被剑脊挡在了地上。他顺势一划,秦兵手腕已经断了,机关弩随之摔落,颐光一闪,秦兵的头颅已被刺穿。第二名秦兵扑了过来,燕磊改用剑柄,猛撞在他的小腹上,他闷哼一声,弯倒在地,痛晕了过去。

秦兵惊惶着退开,一起发射羽箭。燕磊如电闪避,一转腕,颐光已从一名秦兵的眼眶中刺了进去。燕兵被燕磊的英勇感染,数百支长戈把剩余的秦兵围在中央。毕竟秦兵数量太少,一会就被越聚越多的燕兵淹没了。

燕磊对那架陷在土中的战车匆匆一睹,一纵上马。他的脸苍白如纸,汗水不住由额头滴下。没人注意他的左肩已被鲜血浸透了,那里深深插进了两枝短箭。他骑着骏马,没命地狂奔,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了。

到了岳帅府的大门口,他才发现自己来晚了。帅府前的青石路,已翻开了两个怵目的大口,两具庞大诡异的战车正燃着浓烟,在裂口中"嗡嗡"轰鸣,帅府朱红色的大门也紧闭着。

他心急火燎地拍门,血已沿着他的手滴下。大门在他一触之下"吱吱呀呀"开了。燕磊径直而入,绕过照壁,就看见了迎面而立的岳帅。

一名秦兵飞了过来,他被一枝一尺有余的箭从前心贯到后背,那雷霆万钧的一击,把他的身子钉在了雕着飞龙与麒麟的照壁上。岳帅双目如电,直视那名死后还睚眦欲裂的敌人。他的身躯英武伟岸,大麾随风翻飞,双臂雄健有力,左手持弓,右手搭箭,一群英气勃勃的帅府护卫正将他众星捧月般簇拥在中央。

还有十余名秦兵正在和护卫们激斗,他们的连环弩已然用尽了羽箭,可他们的钢甲仍令护卫们无从下手。燕磊掠入战阵,他的颐光化成了一道道闪电,直往秦兵的甲胄与头盔之间的缝隙斩落。他的加入令护卫们声威大振,顿时占了上风。

不多时,秦兵已被诛杀殆尽。或许是对秦人攻城的仇恨,或许是对他们破土而出的恐惧,护卫们的刀剑依然不停往他们尸体上砍剁。连岳帅一声声"留活口"的喝令也听不见了。

"磊儿!"岳帅响亮地喊道,"怎么了,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还像个上将军吗?"燕磊的心顿时放松了,岳帅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何等镇定,何等从容,他觉得相比之下自己实在太幼稚,太浮燥了。

清理完战场,士兵们全部离开后,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岳帅身子一歪,瘫倒下来。燕磊上前一步,扶住岳帅,这才发觉他浑身都被汗水浸湿了。

岳帅的脸色灰白得吓人,他叹气道:"秦人妖器,竟可掘地而入,如此,计将安出呀?"抬了一下眼,又道,"城里其它地方怎么样?"燕磊道:"有一处也有秦兵破土而出,被我率兵剿灭了。"岳帅点了点头,看了他一眼,道:"你也受伤了?"燕磊这时才感到肩头钻心般疼痛,他却只是微微一笑,说:"没什么。" "他们身着钢甲,攻入府中,连杀了十余名护卫,幸好宋忌上个月送来了特制的破甲箭,否则……"燕磊看着岳帅手中长箭,箭头要比一般的大上一倍,尖锐异常,紫光闪闪。他早听宋忌说,炼出了一种叫"铬"的金属,可以将刀剑的威力加大十倍,想不到今日真的派上用场了。

"磊儿,"岳帅咬着下唇阴沉沉地说道:"下令沿城墙每一里埋一缸,命专人看护,若有异响,立刻掘地以防!" "秦人攻入城内的战车名"墒伏",先有冲角,四周有巨螯,掘土而入,奔袭千里,势如破竹,确是依墨家遗术所造,幸得其法失之日久,秦人虽按遗法创制,毕竟不明用途,故而功亏一篑!不过……听说秦人的'山椎'、'飞巍'两样战具已打造齐备,正随十万赵奴一起运来。秦人又制战具"翼展",可送士兵离地十数丈,越地掠城易如反掌。"晨曦之中,宋忌将一把把闪着紫芒的弓弩送到城头守军的手中。那是他仿秦人弓弩所制,箭头加了铬。"此箭可以穿透十二丈外的熟牛皮,趁秦人新制战具运来之前,诸君当严阵以待!"他语气骤然加急,"真恨不得与你们同守城池,看着我造的利箭,如何穿透秦人的狗头!"

除夕之前一天,天气骤然好转,于是临邑的街道上行人多了起来。很多人开始在自家门口挂上一束涂了朱砂的旧谷。这是燕国的习俗,在年前挂旧谷,是祈求来年五谷丰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