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船吹笛雨潇潇(上)

沧月

一 夜 航十月深秋,风紧一阵疏一阵地吹着,带起细雨,淅淅沥沥地打在乌篷船上。

"算起来,离开祯城已经一个半时辰了吧?"潇潇夜雨中,船头站着一名男子。白衣长剑,剑眉微蹙,横笛而吹,衣袂在风中如翻涌不息的云。夜已经深了,脚下河水翻涌,船已经沿着运河出了城。四方寂静无声,惟有带着几分悲怆激愤的笛声,和着艄公摇橹的欸乃声响在风声雨气中。

"颜公子,落雨了,进舱里歇歇吧。"老艄公换上了斗笠蓑衣,对着船头的人喊。然而白衣男子却没有听从,犹自在雨中吹笛,笛音中激越之气更盛。老艄公微微叹了口气——这位小哥儿怕是在祯城里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吧?

几天前,这个颜公子在商州租了他的船,沿江直下,说是要去祯城办一件急事。到了金沙港,吩咐船家系舟等他几天,便登岸而去。然而,这一停便是将近半个月。在第十七日的时候,颜公子返回了,带着一箱东西,原先满脸风尘焦急之色缓解了许多,想来是办完了事情。可是,不知为何,从一上船起,便始终带了七分烦闷。船家也不敢问,只是依着他的吩咐,连夜急忙摇船出了祯城,溯江北上回商州。

船在夜雨中破浪而行,老艄公一边摇橹,一边听着颜公子吹笛,听了半晌,忽然道:"公子原来是离国人。"笛声蓦地歇止,白衣公子目光雪亮,看了双鬓斑白的老艄公一眼。老艄公脸色不变,摇着橹,轻叹:"公子吹的可是《铁衣寒》?"顿了顿,老人眼望暗夜深处,淡淡道:"当年离国开国皇帝颜飞铮,那般的文武双全、功勋盖世,却不料传承不过三代,一手创下的帝国已内乱大作,眼看就要分裂了。唉……" "你是——"有些警惕地,白衣公子扣紧了手中的长笛。一路上,船家极少说话,然而此刻一开口,却语出惊人,不得不令他刮目相看。老艄公淡然一笑:"老汉曾暂居离国数载,八年前内战起时,才流离至砀国。"白衣公子眼神一黯,负手轻叹:"八年……是啊,离国大乱已经八年了。"八年前,离曦帝驾崩,四皇叔永麟王不支持继位的承德太子,拥兵作乱,揭开离国乱世之幕。此后离国另外几位皇亲相继叛乱,政局更是动荡不安。后来逐渐有邻邦窥探,借着支持内乱中各方,将势力渗入离国。一时间白骨没荒野,烽火遍四疆。转瞬八年过去,不知有多少人丧生在这场战乱中。

"七皇子此次来砀国,有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呢?"看着白衣公子蹙眉沉吟,艄公冷不丁地问。夜雨中只见白衣一动,船头公子瞬间移动到船尾,冰冷的长笛逼近艄公的咽喉。

"你是四皇叔派来的?"长笛中暗藏的短剑弹出,压在艄公松弛的皮肤上。老艄公花白的眉毛一扬,脸色却不变,呵呵冷笑起来。笑了一阵,才颇感慨地开口:"人言七皇子雪崖是诸王子中的翘楚,多年来竭力辅助承德太子,颜氏正宗才在乱世中保存至今。可惜……今日看来也不过如此,颜氏正宗看来真的是气数已尽。"雨水濡湿了颜姓皇子的鬓发,他清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这个莫测高深的老人。许久,终于垂下了手,退开,恭恭敬敬地作揖:"在下的确是离曦帝七子颜白,字雪崖。敢问这位前辈如何称呼,又是由何得知在下的身份?"老艄公见贵公子进退有度,微微颔首,继续摇橹,沉声道:"老夫的名讳,已不足为外人所知……七皇子衣物上的香气,可是离国秘制的桫椤香?"颜白再次震惊:桫椤香,本为离国皇宫秘制,连赐予近臣都是极少之事。由此可见,眼前这个平凡的老人以往的身份必然显赫。

"太子军受到各路叛军围剿,已经在龙首原上的晔城被困了将近一年了吧?"不等颜白开口进一步询问,老艄公已开始闲谈起天下大势来,"晔城一旦失守,龙首原无险可守,必将一溃千里。晔城被困数百日,财力物力枯竭,而且严冬转眼将至,再守下去非常艰难——如无外助,承德太子军已是输定了。"颜白神色恭敬,再次行礼,诚恳地问:"雪崖孤陋,还请前辈示下。"艄公却反问:"七皇子此次改装潜入砀国,砀国作何姿态?"颜白欲言又止,脸色有些黯然,许久才叹息道:"前辈心中定然已知答案,何必非要在下亲口承认。" "砀国并无人赞同再给承德太子援助,是么?"老艄公淡然问。颜白点头:"雪中送炭者向来少,砀国如今恐怕有心甩掉支持多年的盟友而转为扶持二皇叔,与四皇叔势力相抗了。"老艄公点点头,再问:"然而老夫看七皇子此次归来,神色中忧喜参半,可知皇子携回之物贵不可言——到底是什么呢?"颜白一怔,又一次地惊叹老人目光的锐利,然而他英气勃勃的脸上却因为这句问话而腾起了淡淡的尴尬无奈,手指有些用力地握着长笛,讷讷道:"我……我已入赘玉堂金家。"老艄公从斗笠下抬起头来,冒雨看了白衣如雪的贵公子一眼。这位离国七皇子丰神俊秀,谋略武功俱为天下称道。如果不是他弱冠以来一直竭力辅佐一母同胞的承德太子,太子军根本无法支撑到今日。然而,事到如今,居然连雪崖皇子也已技穷,不得不出此下策么?雪崖皇子脸色突变,望着上游,不自禁地脱口惊呼:"呀,她追来了!"老艄公有些诧异地顺着七皇子的眼光望去,只见漆黑一片的河面上,驶来了一艘灯火通明的快船,显然船夫正使足了力气划桨,小船来得飞快。最奇的是,站在船头上的一个女子居然还满身嫁衣,旁边小婢想为她撑伞,却被她推开。那女子身形高挑,一把抹去了珠冠,站在船头指着前面的船怒喝:"颜白!你给我站住!你这是想逃么?" "我的天!她这是……"老艄公喃喃道。颜白自知无法脱身,只是不住苦笑,脸色复杂,低声道:"那便是在下的新婚妻子,金家的独生女碧辉。"老艄公也苦笑了起来:"果然不愧是砀国有名的'女金吾'啊!"二 金碧辉砀国最有权势的,除了皇族,便是居于碧落海边的玉堂金家。"金"本为"鲸",玉堂两字也是后来砀国皇帝所封——二十年前,没有金家,没有玉堂,有的只是天下逐鹿之时,纵横于碧落海上的海王蓝鲸。蓝鲸拥有战船无数,疆域一眼望不到尽头,甚至过往的各国船队都必须向蓝鲸纳贡才可平安到岸。那时候,砀国尚在王位更替的动荡中,太子煌弱冠即位,内外无助,又闻知庶弟箐与离国私下结盟,准备借兵于海上抵达砀国。太子煌惊恐,无奈之下求助于海王蓝鲸。蓝鲸是个所谋长远之人,慨然允诺倾力辅佐太子,然而也提出自己的条件——太子煌即位后,须废太子妃为庶人,立海王之妹为后,赐姓"金"。裂土封疆,铸玉堂金马为海王府。

在海王的帮助下,太子煌果然顺利地登基,是为砀昶帝。做惯了海上霸王的蓝鲸或许厌倦了海上漂泊的生涯,在拥有几可与大内国库媲美的财富后,改名为"金蓝",将海上事业托付给四个儿子,携家眷安居于砀国都祯城,开始做起了朝中大员的角色。虽然他为人不居功自傲,韬光养晦,似乎一直只是关注商贾之途胜于国政,但纵使如此,砀国国政仍然在很大程度上置于他个人的影响之下,朝野上下也对其无不敬畏,呼为"金国舅"。金国舅惟一的女儿,叫做金碧辉。砀国的女子,在二十岁以后尚未出嫁是十分罕见的,如金家小姐那样二十有五尚待字闺中更是不可思议——这个天性泼辣的女子,自小就不耐烦帝都的生活,在父亲的船队中厮混到了及笄之年,才被父亲强制带回京城。朝中大臣凡是见过这位小姐的,无不惊讶:那是个完全没有丝毫礼数的女子,一双如男子般的天足显示出她本来不甚光彩的出身。说话声音干脆,吐辞泼辣,更奇的是那些随身侍女居然都拿刀佩剑,个个如夜叉般凶恶。还有人传言,说在海盗群中长大的金家小姐,根本就是目不识丁。种种附会的传说让那些本来跃跃欲试的王孙公子望而却步——后来,也有一些砀国的没落贵族横了一条心想入赘,但是最后都慑于金家小姐的性格而告退。

最令京城人当作笑料的,是有一次金大小姐竟亲自拿了一条藤条,将入府喝茶的准新郎沿路打出相府来,边打边骂,泼悍之声闻于内外。砀昶帝听说此事,私下对静水皇后——也就是金碧辉的姑母笑道:"侄女骁勇,绝类朕殿上金吾。"于是"女金吾"这个称呼就流传了出去,成为砀国父母教训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反面教材:"你看你那举止,活生生一个'女金吾'!"因此,即使富可敌国,权势冲天,然而海盗本色的金碧辉小姐,一直蹉跎到了二十五还没有出阁。金小姐自己大大咧咧地毫不在意也罢了,奇怪的是金国舅居然也听之任之,并无催促之意。

"金国舅沉住气搁了这么多年,看来最终还是为女儿挑了个不世俊杰做夫婿啊。"看着颜白苦笑的表情,老艄公脸上居然有一丝笑意。话音未落,船身却是猛地一个摇晃。只见后面船上那名红衣女子挽袖扬手,雪亮的飞索如同闪电划过雨夜,生铁铸成的鬼手黑沉沉地扒住了他们的船舷。

"颜白,你这算什么?拜了堂,洞房也不进,便拿了我的嫁妆逃之夭夭——你以为我金碧辉是好欺负的么?"手臂一收,牢牢拉直了那条飞索,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手指着颜白叱道:"本来想,爹爹这次这般看重你,说不定还真是个人才——嘁,偏生也是个财迷心窍的小白脸!别以为爹爹做主,拜了堂我就怕你了!我如果看你不合意,照样可以休了你!"颜白脸色微微一变。离国七皇子,文韬武略,英名播于诸国之间,或许因为眼界太高,弱冠后一直不曾娶妻。如今为大势所逼,他几乎是毫无选择地入赘了金家。此刻听得新婚妻子的叱骂,心怀复杂的他涵养再好也忍不住脸上色变。

收了长笛,他暗自叹息了一声,不得不朗声做足表面文章:"夫人息怒——我和泰山大人有约在先,由于家国形势危如累卵,一旦礼成便须先携陪嫁之物返回晔城救急,岂能为儿女之事羁绊?夫人出身将门,自然明理。还望……"然而,话音未落,耳边却听得俏生生一声冷笑:"分明是骗人钱物的小白脸,还说得这般冠冕堂皇。这种男人,我见一个打一个!"转瞬间红影闪动,金碧辉足踏索绳,形如御风般顺流而下,掠身上了小舟。甫一落地,便是一个耳光打向新郎。

尽管对于新婚妻子的悍名已有耳闻,然而此刻金大小姐的举止还是远远出乎颜白的意料。颜白百忙之中折身闪避,右手长袖甩出,疾卷向新婚妻子的手腕——虽然已经开打,但是出身和涵养,实在让他无法对"妻子"动手。

"咦,好身手——"白衣袖刚搭上手腕,金碧辉诧异地赞了一声。然而她变招也是迅速,手腕一沉往里便收,手肘却接着撞向颜白的右肋。这下来势凶猛,更不同于方才那一记耳光的力道,如果撞实了便真是胸骨折断的下场。

仿佛被妻子这般蛮横的泼辣激起了火气,温文尔雅的颜白眉头一蹙,冷冷哼了一声。也不见他手指探出长袖,白袍闪动之间,金碧辉只觉手腕一沉,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压住了右手腕脉,立时觉得半身无力。她蓦地微笑起来:"还算有两手,原来也不算个小白脸——"她的声音拖长了,尾音颤颤的很是好听,有一种泼辣辣的美。抬头看着新婚夫婿,半丝羞涩也无:"爹还不算老糊涂,有几分眼力。好,你能打得过我,第一关算是合格了!"她其实生得蛮好看的,肤色微褐,眼睛大而灵活,毛发浓密,睫毛如同小扇子一般地颤动着,一头长发丰厚乌黑,盘成新娘高高的发髻。

然而,看见新婚妻子抬头看来,颜白却下意识地避开眼去。手只是往回一收,将压住手腕的长笛撤了回去。他侧身而立,淡然道:"夫人举止大违常理,还是速速回去,免得泰山大人担心。"暗夜中,雨丝依旧不停落下。夜雨中,颜白轻袍缓带,侧脸俊美得如同天神,然而眼中的神色却高贵而淡漠。

这门婚事,本来只是作为政治筹码的权宜之计,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来挽救摇摇欲坠的太子军,却也付出了一生婚约的代价——他是言而有信的人,雪崖皇子妃的荣耀将永远笼罩在这个海盗之女的身上。至于婚姻的实质——在这个权力变更压过一切的年代,有谁真正在乎?

仰头看着夫君的金碧辉,丝毫没有感觉到雪崖皇子的冷淡和不快,良人如玉,她越看越是开心,唇角的笑纹更深:"嘁,我才不怕爹爹呢!我现在和自己的夫君在一起,他有什么好担心的?"一边说话,一边愉快地伸手去拉颜白。然而颜白微微皱了一下眉,也不见举步,已经瞬间移动了一尺,避开了她的手,冷冷道:"出嫁从夫,我现在命你回去!"金碧辉的笑容蓦地凝住,连同她眼睛里的神采。她抬头看着自己的夫君,沉默了半晌,才道:"哈……给你根竿子你就往上爬?"大红嫁衣下的新娘脸色讥诮,长眉微扬,"要我从你?凭什么要我从你?你为我做过什么值得我'从'你的事吗?哈,不要和我说那一套大道理——谁订的那一套谁自己去守着,反正我金碧辉不买账!"老艄公在一旁默默看着这对小夫妻,摇摇头,径自往舱里去了。也许是怕这位发怒的"女金吾"迁怒于他这个旁人吧?颜白似乎一时间也有些震愕,还没想出该如何反驳,金碧辉却瞄了一眼船舱里那一口箱子:"你现在准备带了这百万重金回晔城?" "嗯。"颜白不自禁地顺口应了一声,却听到妻子在一边更迅速地回答:"好,那么我跟你去!"言语之间大为雀跃。"胡闹。"他终于忍无可忍地轻叱,"女人家,好好的上战场搅和什么?你是砀国玉堂金家的掌珠,离国皇室妃子,如何能抛头露面?" "哼,为什么不能?什么掌珠妃子?我是海王蓝鲸的女儿!"新婚的女子傲然仰头,对着夫婿,"我十二岁就指挥战船,十五岁带领船队海战——听说你是个用兵奇才,不过在海上,你恐怕也不是我的对手!"颜白有些不可思议地转过头来,第一次认真地看了新婚妻子一眼:这个二十五岁的女子甩掉了珠冠,卷起了长袖,一脸挑衅地看着他。明眸光华灿烂,唇角上扬。"原来……娶的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和无尘完全是两种人啊……"颜白内心不知是什么滋味,然而依旧是淡淡地回答:"晔城危如累卵,战乱频繁,夫人去不得。" "我说去得就去得!"似乎是耐心用尽,金碧辉柳眉一竖,怒道,"你怎么这般拖拖拉拉的——我还没有见过陆上战场是什么样子呢。我去了反正不会给你添麻烦,还能护着你些,免得我刚过门就做寡妇!" "噗哧……"终于忍不住,船舱中传出了老艄公忍俊不禁的笑声。

"如果我不让你去又如何?"颜白皱眉问。

"如何?"金碧辉咬了一下嘴角,眼里现出桀骜的神情,忽然用力踩了一下船舷,船身蓦地大幅振荡起来。颜白脚下一个不稳,连忙站定,足尖加力,登时将船身重新稳住,微怒:"你要做甚?"金碧辉看了一眼舱中的箱子,不慌不忙从腰中抽出一把小小的匕首,笑:"我知道你功夫好,却不信你扛着这箱东西还能水上漂——不许我跟了去,我就弄沉了这条船,看你空手回去怎么交代!"脆生生的话语一落,船上的气氛忽然有些凝滞。

"原来……她也并非是一味蛮横不用脑子的人,想得倒是周到。"颜白定定地看了看妻子,金碧辉也桀骜地回瞪他,那把长不过三寸的小匕首在手指间灵活地转动。如若他不答应,恐怕这位女金吾真的会甩了外袍嫁衣,潜入水底凿船吧?自己固然有把握在她入水前制住她,可是这样一来,便是真的撕破了脸,以后如何再和砀国交往?如果她一入水,那可真是没有法子制住这个海王的女儿了。

"咳咳……姑娘莫要说笑,这船可是小老儿的活命本钱哪。"寂静中,传来船舱内老艄公沙哑的声音,"我说这位公子,反正是你的夫人,带了去多个内助想来也是好的。" "谁要老儿你来多嘴!"有些懊恼地,金碧辉冲着舱里吼了一句。颜白的神色却是恭谨的,沉吟了一下,对着船舱深深一揖:"谨遵前辈指点。""哇!你真是个好人!"女金吾不料夫婿居然会听一个老艄公的话,喜笑颜开。然而艄公却不理会她,只是披了蓑衣,走到船尾自顾自地摇开了船。

三 晔 城十一月初的风已经冷得刺骨。夕阳下的龙首原上,在四皇叔十万龙牙骑兵包围下的晔城如同一座伫立不倒的孤峰,萧瑟而寥落,染着淡淡的血红色。

由于城中兵力不足,陆上交通已经完全被切断,晔城惟一还能对外联络的通道,便只剩了由砀国都城祯城出发、途经商州和晔城的大运河。为了维系这关乎存亡的一脉,承德太子派出重兵把守运河沿线。

"七皇子殿下回来了!"甫一上岸,便闻得沿河士兵一阵欢呼,岸边望楼上的号角连绵响起,从登陆的埠头一直此起彼伏,一路将讯息传到城中。城上列队防卫的士兵随即迅速走动,先后有多名将领上来拜见。颜白先行下船,吩咐人抬了锦墩来垫脚,扶金碧辉下来。士兵们中有些人窃窃私语,但是不敢声张:这次皇子远赴砀国,救兵未曾请到,却带回来一个女子,真不知为何。

"扶皇妃下船。"看见第一个前来迎接自己的是手下爱将沈铁心,颜白叹口气交代了一声。看见属下满脸的惊诧,他没有心思分辩什么——沿路来,他一直苦苦劝说那个老艄公能随他来晔城归附承德太子,然而那个神秘的老人只是微笑摇头,丝毫不为所动。雪崖皇子向来礼贤下士,英名闻于诸侯间,他还从未见过在自己的再三恳请下还这般固执的老人。

舟一入离国国境,那个艄公便飘然退去。任皇子怎么挽留,他只是微笑看着眼前一对新婚夫妻:"你们小两口新婚燕尔,老夫留下来干吗?"他看看红衣女子,眼神里面带着关爱笑意:"小姑娘,你再这么厉害可不行啊,小心夫家休了你,嗯?"金碧辉发恼,然而老艄公再不答话,只是掉头而去,高歌唱的,居然还是那一首离国国君谱的《铁衣寒》。然而,原来那"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的歌词,却被他随意地用远古的诗篇换用: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小舟渐行渐远,歌声却如缕不绝。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石头垒就的河岸,风雨飘摇的灯——站在渡头换舟继续北上的颜白,看着老人摇橹高歌的背影,看着风中飞扬而起的白发,陡然间,斡旋征战了小半生的心,竟然也有些恍惚起来。

锦墩还未到,不等手下来服侍,大红嫁衣尚未换下的金碧辉从舱中径自探头出来,在船头四顾,惊叹:"这就是晔城?哗,好有派头!"二话不说跟着夫婿从船上一跃而下,轻轻落在堤岸上。四周上来的士兵和侍从都被吓了一跳,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几步,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如此行事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要太放肆!"实在是无奈,但又不得不管,颜白皱着眉头低低叱了一句。然而此刻新婚夫人看见前来迎接的那些士兵,显然是想起了当年在海王船队中的日子,把夫婿手下的军队当做了自己的兄弟,看了大家一眼,顺手拍了拍跪着搬锦墩的士兵肩膀:"多谢,哪里用得到这劳什子,辛苦兄弟们了!"此举一出,周围士兵卫士个个悚然动容。搬锦墩的士兵五大三粗,此刻闻得香风咫尺,焦黄的面皮陡然涨得血红,半晌讷讷不知所对。城门口,连此刻刚听得消息,亲自出城迎接的承德太子也瞠目结舌地呆在一边,忘了招呼他的七弟。

"皇兄。"还是颜白先看见兄长,连忙上去觐见,尚未跪下便如同平日般被承德太子一把拉住。太子也是满脸的惊诧,却不及问这女子的来历,只是急急问:"砀国可愿发兵?"颜白看着皇兄急切的眼神,知道晔城此刻已经到了粮尽兵疲的时刻,他下意识看了身边兀自东张西望的新婚妻子一眼,叹息:"皇兄,我们先进城再谈,可好?"

"七弟,你说什么?你已成亲?"晔城的府衙被用做了中军营,后堂议事厅中此刻只有太子军内几位最高层的决策人物。听完雪崖此行的禀告,承德太子忍不住吃惊变色:"玉堂金家——就是今日你带来的那个女子?" "是。弟在砀国困窘无助,事急从权,阵前成亲,还请皇兄恕不告之罪。"在旁边几位将领同样惊诧的目光下,颜白低下头,静静回禀。

"玉堂金家的独女——就是那个女……女中豪杰么?"旁边的左军副将沈铁心脱口而出,差点"女金吾"三字就溜了出来,连忙改口,但是面色已经颇为尴尬。

承德太子眼神也有些复杂:金碧辉——连他也听过这个女子的名字。那是碧落海上最大海盗的女首领,也是如今操纵砀国国政的玉堂金家独女。这个女子的悍勇泼辣之名,播于诸侯各国之间。

太子的眼神微微变了一下,目光流转,却轻轻叹了一口气:"七弟,看来是苦了你了——其实你何必这样,目下情势如此,就算玉堂金家迫使孤王娶了那个女子,也是可以的。"颜白一怔,有些意外地抬头看着大哥:"皇兄已立无尘为太子妃,怎能再言废立?""如你所说,事急从权么,如若能换来离国一统,这些又算什么?"承德太子有些掩饰意味地一笑,将话题带了开去,"砀国可愿出兵?"雪崖皇子沉吟片刻,终于字斟句酌地回答:"砀国应能在十二月初出兵,沿运河北上,抵达晔城。" "可惜城中人力物力已尽,难以撑到十二月。"说话的是坐在承德太子身边的太傅徐甫言,这位辅佐过两朝皇帝,如今又在太子帐下效力的老人有着对大局冷彻的洞察力。他咳嗽了几声,拈着颔下长须,眼光忽然锐利起来:"砀昶帝是否真有心助我?"颜白神色也是一凛,看着老人静静回答:"不瞒太傅,昶帝和朝臣的确有袖手之意。但是金国舅已经承诺尽力说服皇帝,力争在年前派兵增援晔城。至于财力物力……"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心里有些感慨,七皇子端起茶,轻轻啜了一口,然后手指稳稳地放下茶盏:"这次内人的陪嫁,足以支撑整个晔城度过一冬。"话语方落,中军营里所有人都是一震。

"富可敌国。"许久,徐太傅仿佛感慨般地,低低说了一句。

那不过是一口三尺长两尺宽的箱子,并不大,也不见得沉——然而,却居然能供整个晔城军民度过一冬!

一进内堂,三个来自西疆的珠宝商人看见案上那只箱子,眼睛就一亮——那不是檀木或者沉香木的箱子,居然是用整片玳瑁琢磨后打造钉成!上面暗黑色的光滑质地中,隐隐有细细的金线花纹缠绕,那是最上等的玳瑁。

珠宝商人不自禁地咽了一下口水:玳瑁潜迹于深海,而且一般只有巴掌般大小,只能用来做成梳子或者饰物。像这般两三尺的玳瑁,便是龙宫里怕也未必能找到——不愧是海王的女儿。三个商人相视一眼,事先私下协商好联手压价的心都有些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