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一局棋
龙辰
为了那个清泉般的女子,樵子甘愿变成了侯爷的影子,未料到事情终了,大家都不过是命运莫测的一枚棋子。

一、侯府

日已暮。手中的山花连一点余晖也禁受不住,慢慢失了颜色,像山花一样娇艳的人却还没有出现。二十三天了。每日未末申初,她都会前来买花,今天却是个例外。

长街上尽多卖花人。春桃夏兰,秋菊冬梅,四时的绯红流黄,装点得朝天街上花团锦簇,而他不过是个卖柴人。

清晨的空谷鸟语,晌午的人声喧嚣,黄昏的柴门犬吠,一天天都是这么过下来的。与别的樵子不同,他每天挑着柴出山时,总不忘摘一朵山花。从不着意挑选,只是顺手摘来,可每朵都像那山川一般钟灵俊秀,不似些花圃中生长出来的俗物。他将小小的花朵插在柴担上,留给自己看,少有旁人会向这山花瞥上一眼。

"如墨姑娘,转了半天,该回去了。" "好,就回去了。"声音一如莺啼般圆润,流泉般清爽。他不禁侧目,眼中一袭淡绿裙衫宛如波动的春水。忽而,春水不再荡漾,盈盈凝在面前。

"小姐买柴么?已经卖完了。" "这花卖了给我,可好?"纤纤玉手已经拈起了淡粉的山花。

"这花……不是卖的……你要喜欢……拿去就是了……" "怎好白要你的花?小妍,拿十文钱来。" "姑娘,十文可以在那边买上一大束了。"旁边的小姑娘把钱"叮叮当当"地塞到他手里。

"那些俗艳的花可比不得这个。你闻闻这味道,和那些花一样么?"一垂首间,几缕青丝飘动在风里,似痒痒地拂在他心上。

临去时,碧衫的女子浅浅一笑,牵出两个若有若无的酒窝,便如在平静的池水中投下枚小小的石子,荡起一圈圈波纹。人虽渐渐远去,波纹却从他心里向四面缓缓散开。

山花,他再也不随意摘取,而是着意挑选。太艳则配不起,太淡则托不出;大了嫌眩目,小了显单薄。慢慢的,摘花的工夫竟超过打柴的时间。

"如墨姑娘今天不来了。花我拿走了,这是十文钱。"小妍的唤声将他拉回这个暮色笼罩的朝天街。

"钱不用了,不用了……" "嘻嘻,每天你都是这么说。你要不接,姑娘该骂我了。" "哎……那如墨姑娘……该不是病了吧?"看着小妍蹦蹦跳跳的背影,他涨红了脸发问。

小妍转过头来:"病得好厉害呢!"不等他担忧的脸色郁积成乌云,忽又调皮地一笑,"骗你的。大将军今日请客,请如墨姑娘去助兴了。"看着小妍转过街去,他快要皱上的眉头这才缓缓展开。大将军!朝中有许多大将军,但只称大将军而不提名号的,京城中谁都知道指的是云中大将军西陵侯温天扬。虽然有人说,他是凭姐姐受当今皇上宠爱才能有今天的地位,但他将门之后、少年从军,从都尉、校尉、将军、大将军一路征杀过来,却是靠货真价实的战功。特别是封了大将军之后,三次出塞,三次大捷,才袭得他父亲西陵侯的爵位。这可是来不得半点虚假,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功勋。随着一干老将们的消逝,如今的温天扬不啻于朝中的玉柱金梁,除了六王爷外,大概无人能与他分庭抗礼了。

他忽地摇了摇头,想这些街头巷尾的谈论干什么呢?大将军和自己判若云泥,自己一个樵子,每天平平安安,过得不是挺好么?何况,还可以每天都看到如墨。

他束一束腰带,抄起扁担扛在肩上,顺着朝天街向南关走去。本来回家的路是直直地通向南关,并不远,但今天,却走了许久也未到家——直到站在大将军府门前,他才惊觉,自己竟在恍惚中绕到了这里。

府门前车水马龙,一盏盏灯笼前后相接,绵延出去,不知几里。他一时愣在当场,不知道自己到西陵侯府来干什么。如墨姑娘被请来唱曲,和自己有什么干系?一个樵子,还想当一回大将军的座上宾么?

"小子,别挡道,快闪开!"旁边有人不耐地推他。他一惊之下,忙往边上一闪。身后十余人抬着大箩筐奔行不止,箩筐上都贴着红红的"福"字。

一个青衣小帽的壮汉走近前来,喝道:"你这樵子,呆在那干什么?"他张了张口,不知如何作答。

"刘七,不要嚷。"从大门内踱出个身穿锦袍的老者。他两手随随便便笼在袖中,看似悠闲得紧。"左总管,这人不知来干什么,只是愣愣地站在府门口,我看不是什么好人。"刘七连忙欠身答道。

"你怎的如此不懂规矩?今天是侯爷千秋,来者是客。纵然不请进府去,也不可慢待。快去取一瓶好酒、五斤卤肉、十个馒头。"这姓左的总管说话一派雍容气度,但声音却沙哑难听。

左总管吩咐后又转过头来,看到他的脸竟然愣了一下。他不知自己脸上有什么古怪,心下掠过几许诧异。只见左总管脸上表情旋即恢复正常:"今天府中客人众多,就不请尊驾进府了,恕罪恕罪。" "竟把我看做打秋风的了。"他握了握手中的扁担,不禁好笑。要是等那刘七拿了酒肉出来,岂不更是尴尬?他冲左总管一笑:"多谢多谢。我只是路过,不必麻烦了。"说着转身便走。

一回头,眼前如同白昼一般。百十个灯笼、火把排成两条火蛇,从远处一直蜿蜒到侯府门前。他一愣神间,有人大喝:"什么人敢挡六王爷的路,还不闪开!"他还没看清来的是何许人也,两匹骏马便直冲到面前,只听"刷刷"两声鞭响,马上客不由分说,抡起几达丈余的开道蟒鞭,夹头夹脑打了下来。两匹高头大马也如主人般凶悍,四个前蹄扬起,在空中一阵乱踢。

他虽不知来者是谁,但见这声势,听那人喝叫"六王爷",便也猜出了八、九分。长鞭当头,却也容不得他细想。他动也不动,待两条鞭子离头顶还有尺许,左手轻轻一挥一拢,便将鞭梢捏在手中。那两人见一击不中,反被制住,连忙用力回夺。岂知连使几回力,也不见撼得分毫。

他懒得与这些人计较,松手放开鞭梢。那两人使力大了,双双从马后滚了下去。他"嘿" 了一声,扭身要走。只听那马队中一个声音如轰雷般响起:"打了人就想走么?"随着这叫声,一股劲风扑来。他不禁暗叹口气,真没想到会惹上这等麻烦。

一柄九环大刀嘶叫着破风而来。他手腕一翻,扁担搭上九环刀刀背,顺势一压一滑,在使刀者手腕上一点。重达二十余斤的九环刀砸得地上火星直冒。使刀者还未及捡起九环刀,两条人影已然飞出。两条链子枪一左一右直取他两侧,在火光掩映下已将他退路封死。他却退也不退,仍是扁担迎上。那扁担在手中转了一转,两条链子枪齐齐被绞上半空。

"退下!"像被狂风劲吹一般,一团火云随着声轻叱嗖的飘到他面前。尽管这火团来势迅捷无比,他还是看清了其中裹着的剑光来路。剑身纤细,如同来人一样轻灵。那剑光突然在面前幻出五朵剑花,他见到来人面容,不由一呆,竟与如墨有九分相似。他只是下意识地避开剑锋,众人眼前一花,只见他手中扁担被削成六段,散在地上。

他拱一拱手:"在下不是姑娘对手,多谢姑娘手下留情。"那一身红衣的少女哼了一声:"看你能躲过本姑娘的'五梅争春',就饶你去吧。"左总管连忙上前:"沈姑娘,莫让些许小事搅了六王爷兴致和大将军千秋,快请进府!"这姓沈的少女下巴一昂,微笑道:"多谢左总管了。"

"长威,听说老六进府时出了些麻烦。" "侯爷明鉴。定亲王手下那些人平素里骄横惯了,这次可算不明不白地吃了个闷亏。"左长威躬身答道。

"听说那人是使扁担的?江湖上使扁担的高手不过衡阳范家、湖州辛家和龙州叶家等三数家而已。" "侯爷见识果然广博。" "他几招胜了'九环刀' 史泰?" "一招!" "哦?那史泰虽算不得高手,但一招就被收拾下来,也真难得了。武氏兄弟的链子双枪倒扎手得紧,不知这一阵他用了几招?" "也是一招!" "也是一招?难道他是久已不在江湖上走动的范九程?" "他不过二十几岁年纪,绝不是范九程。而且武功应在范九程之上。" "何以见得?" "'万夫莫开铁门闩'范九程纵横江湖,一条精钢百炼的铁扁担无人能及。但此人用的只是根普通的竹扁担……" "这人既如此了得,难道那姓沈的丫头武功竟还胜得过他?" "表面上看,他的扁担是被沈素素一剑削成几段的,但他避开沈素素一招凌厉的攻势,仍然游刃有余,只怕他是给沈姑娘留了面子。" "他为何会对那沈素素留情?那丫头仗着是老六的干女儿,一贯盛气凌人,应该让她吃点苦头。"温天扬的脸上忽然浮起一抹古怪的笑容。"沈姑娘再盛气凌人,过些时过得门来,还不是西陵侯您的人么?" 左长威小心翼翼地赔着笑。

"长威,你看得出那扁担客的师承来历么?" 温天扬转过话题。"侯爷,恕长威眼拙。他虽出手三次,但每次都轻描淡写,不着痕迹,实是看不出他的来历。不过……"左长威顿住了话头。

"不过什么?" "侯爷恕罪,我看他眉目之间竟与侯爷有几分相像。" "呵呵。天下之大,面目相似之人自然不少。不过,以他的身手,如能招进府中,那老六……" "侯爷,我已派人去了。" "好!长威,有你在,我这西陵府真是高枕无忧了。"温天扬将头靠在太师椅上,微微笑出了声。

浓浓的夜色笼在身周,萧萧的夜风掠过树梢,不时带起两声阴森森的夜枭合鸣。可夜色再浓,他也不会弄错师父和娘的坟在哪儿。每日回家,他都会路经他们相隔仅几步之遥的坟冢,拜上一拜。

整整二十年,从娘死后,师父一直视他若子,教他习文练武。记得师父初来时,他才不过几岁,只能隐约忆起师父银鞍白马的飒爽英姿。师父很少提起以前的江湖往事,但从偶尔流露的只言片语中也能揣测,师父的经历定然不凡,不知后来遇上了什么不如意,才遁出江湖。

二十年来,他几乎不曾见师父笑过。他老人家总是一人呆立出神,有时独自在娘的坟前神伤。有时他甚至猜测,师父就是父亲,或许他一直就把师父当成了父亲。他少年气盛时也曾问过师父,以师父的文采武功,为何不去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师父总是默默无语。只到一次师父中秋醉酒,喃喃对他说:"心爱的人不在了,纵有万里江山,又有何益?如果不是你娘把你托付给我,我又何必苦熬这二十年。待我死后,你一定要将我埋得离小清近些。""小清"是娘的闺名,于是对师父与自己还有娘的关系又多了几分猜测。

他一边想着,一边推开柴门,拨亮屋中的油灯,斜斜坐在桌前。那个一身红衣、神采飞扬的小姑娘,长得竟和如墨如此相似。只是她锋芒毕露,就像她手中的剑一样,哪有如墨那一池春水般的柔和含蓄。

窗外忽然"喀"的一声轻响,他笑了笑。这两人一路跟着自己,不知是何方神圣。一长身,霍地拉开窗子,两张错愕的脸出现在眼前:"两位既然有雅兴跟我一路,何不进来叙叙?"这两人都是中等身材。一人四十来岁,腰间挎着柄单刀。另一个不过是二十出头,背着根黑黝黝的铁鞭。那中年人略一迟疑:"一路多有失礼,尊驾莫怪。在下云中大将军帐下骑都尉田朔方,这位是西陵侯府石铿。" "哦,失敬了。不知两位有何见教?"左长威总管本是吩咐两人暗地打探消息,不料被他发现。田朔方索性抬出温天扬的名头,又顿了一下道:"方才在侯府前,尊驾好俊身手,左总管和兄弟们都佩服得紧,想请移驾一叙。"他淡淡笑道:"山野樵子,闲人而已,不敢高攀侯府。"说着伸手便要拉上窗户,显有逐客之意。石铿按捺不住,从背后抽出九节铁鞭,格住窗户抢道:"樵子也好,闲人也罢,今日好歹要给西陵侯府这个面子。"侯府中人何等威风,石铿如此对一个樵子说话,已算是客气的了。

他也不着恼,右手五指连弹。只听"叮叮"几声脆响,石铿便觉虎口发热,几乎捏不住铁鞭,不禁脸上变色。田朔方老成持重,知道自己二人无论如何不是眼前人的对手,忙又拱手道:"尊驾恕罪。只是我等奉命而来,好歹请赐下高姓大名,也好让我二人回去复命。" "既如此,烦请回复左总管,在下乔天渊。"

二、长街

朝天街还是如同往日, 乔天渊仍是静静卖柴,但心中总与平时有些不同。或许是后悔昨日不该在西陵侯府门前出手罢。

一担柴渐渐卖完,如墨又未出现。

"嘿,如墨姑娘今日去定亲王府了。给你,十文钱。"他抬头,又见小妍站在面前,却已伸手取走了山花。

"是定亲王请客?" "是啊。定亲王今日回请大将军。他们当官的偏生有这些繁文缛节。" "怎地又要请如墨去?"乔天渊不禁暗道。小妍似乎看透了他的心事,笑着说:"谁让如墨姑娘是京城三绝之首呢。除了定亲王和大将军,还有几个能请得动她?"如墨的琵琶、林空侯的洞箫和周叔牙的古琴并称京城三绝,三人之间倒也无所谓孰上孰下。只是如墨绝代风华,如花少女,自然为人津津乐道。更兼在小妍看来,自然要把如墨放在第一了。

乔天渊慢慢呷下最后一口汤,把嚼得稀烂的牛肉和着面吞了下去,然后习惯性地抓住横在身旁的扁担。扁担边缘在掌上粗粗地一划,这才让他想起,那红衣女子昨天削断了那根自己用了七年的旧扁担。

街上铺着的月光时不时被来往的人群踩碎。远处高低起伏的谈笑声悠悠飘来。京城的夜晚比起白天的繁华不遑多让。月色渐渐移高,已是定更时分。 乔天渊舒了口气,走出小店。"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陶潜的诗不知怎地钻进他脑子里来。是啊!这京城的繁华都与自己无关罢。

只是为了看一眼如墨姑娘么?莫说不知如墨几时出得了定亲王府,纵然看到她的软罗小轿又如何?乔天渊不由遥遥向定亲王府望了一眼。亭台楼阁,烟笼月罩。那座隐在暗处的大宅院九进九出、富丽堂皇,隐隐透着逼视皇宫内院的霸气。

忽地两匹骏马如风般沿街驰来。马上人锦衣华服,目不斜视。只见两马一路奔去,直到拐过街角。不过片刻,蹄声大作,又是两马奔来。马上乘客一样的装束,所不同的是,这两人左手都高挑着灯笼,将左近街道照得雪亮。灯笼上赫然印着"西陵" 二字。待两马驰到街角,便双双停住。来路上又是两骑奔来。不过这回马儿却跑得四平八稳,马上人手中各是一条开道蟒鞭。鞭子破空的"啪啪"脆响压过了空中飘荡的笙箫弦乐。

这两匹马后才是一队亲兵护着的西陵侯大轿。也只有温天扬才有这样的排场。数十骑簇拥的大轿后不远,竟然还缀着顶小轿,若即若离地遥遥跟着。小轿后再有几十步,又是四骑人马长灯蟒鞭地压在末尾。

西陵侯一出行,整条街都不由肃然起来。拐过这街角,再过两条街向西去,便是西陵侯府了。而顺着侯府下去不远处便是"春歇楼",看这样子,那小轿中该是如墨。

温天扬的大轿在前呼后拥中从乔天渊面前移过。乔天渊的眼睛却片刻未离那后面的小轿,直到一声惨呼在街拐角处响起。

乔天渊一惊,只见那两个手持蟒鞭开道的人已从马上滚落。接着,队后又是几声惨叫,殿后几人也应声落马。几乎同时,四处射来的暗器似道道流星划向街中间的一队人马。

——竟有人截杀西陵侯!

伴着侯府侍卫刀剑出鞘的铿锵,十数人倒在那片眩目的流星之下。长街两侧从夜色中游魂般冒出十几个黑衣人,就像是从研着的一团墨中忽地溅出的点点墨汁,悄无声息,直到溅在纸上才被发觉。

就在暗器如初夏骤雨从天突降之际,乔天渊已扑向那小轿。人还在半空,手中的扁担已挥出。"叮叮叮" 一阵响,十几枚暗器全钉在扁担上,小轿的轿帘却连动也未动。

他左肩一紧,知道只顾护住轿子,自己却不防中了暗器。右手一震,钉在扁担上的十多枚暗器向逼近的黑衣人射去。

护卫西陵侯的侍卫们早和一众来人交上了手。黑衣人虽然人数不多,但显然个个不凡,出手狠辣。侯府的侍卫被杀得措手不及,先被暗器打翻了十几个,仓促应对下,立时又有几个横尸当场。

左长威闪身躲过几枚暗器,大喝道:"大家别慌,护住大轿。"跟着从马上一跃而起,掌劈指戳,拦住两人。众侍卫稍稍定神,与来袭的黑衣人战在一处。

黑衣人一色窄刃长刀,出手凌厉。从队尾杀出的八、九人中有三个向乔天渊和这小轿扑来,另外几人直扑向大轿。乔天渊只觉左肩隐隐作痛,知道暗器上并未喂毒,心下稍安。只见那小轿斜斜横在街中,两名轿夫早中暗器倒地,轿子里面却毫无声息。

两名黑衣人长刀挟风,直刺向小轿。另一人一刀斜劈乔天渊。乔天渊既不知这些人来历,更不想卷入其中。但见这三人出刀凶悍,毫不留情,当下着地一滚,躲开来袭长刀,就势挡在轿前。

"铮铮" 两声,两柄刀直刺在扁担上。若是拿捏得差了分毫,便是开膛破肚之祸。毛竹扁担被两个刀尖穿过,立时裂开。乔天渊右手一握,生生将裂成两片的扁担捏在一处,把两柄刀夹在当中。那两个黑衣人双手一扭,长刀从扁担中破出。乔天渊左手一挥,几截断扁担向两人打去。两人长刀挥动,挡开扁担。第三个黑衣人一击不中,挥刀又上。三股刀风同时向他咽喉、前胸、小腹袭来,整齐划一,可见这些人平时一定训练有素。

他见三个人不再抢攻小轿,同时向自己招呼过来,反而平静不少。他猛地一个铁板桥,自膝盖以上平平后仰,几乎贴到了地上。

三人未料他武功如此精纯,竟能在间不容发之际以此险招躲过必杀一击,不由微微一惊。乔天渊却不容他们变招,双手向后一撑,双腿嗖的弹出,正中两人小腹。他双脚回收,顺势夹住第三人刀身,生生将刀夺下。乔天渊不愿轻易结怨,因此未下杀手。那两人被乔天渊踢翻在地,一时爬不起来。第三人见钢刀脱手,打了个呼哨,赤手空拳又扑了上来。

此刻,西陵侯府一众侍卫正被围攻得左支右绌、狼狈万状。左长威被三个黑衣人缠住,虽然不落下风,但想立时取胜也是万难。其余侍卫阵脚大乱,被来袭者逼得步步倒退,蜷缩在大轿周围拼命抵挡。

那个为首的黑衣人听到呼哨,打了个手势,有三人立时返身扑向乔天渊。这三人一去,众侍卫压力稍减,渐渐稳住阵脚。乔天渊却是以一敌四。

四柄长刀映着清冷的月光连环进击,乔天渊掌影飞舞,指东打西,穿来插去。局势一时僵持不下。

再战得片刻,为首的黑衣人长声呼啸。众杀手闻声刀势更紧,一片片匹练似的寒光大涨。乔天渊只觉寒气迫人,那四人招招进手,凶悍异常,竟用上了只攻不守的打法。

乔天渊虽不愿与闲人结怨,但生死一线,也不得不痛下重手。他见一人着地滚来,刀扫下盘,左脚猛踏,于电光石火间一脚将刀身踩住,右腿弹出,直取那人面门。那人见来腿凌厉,侧头躲过,再就势一扑,双臂搂住乔天渊小腿。乔天渊大惊之下不及变招,另三人长刀已刺到胸前。他无奈之下,双手探出,捏住两把刀尖,略一低头,将刺向他咽喉的刀锋生生咬住。四人两相角力,只听"格格" 几声,三把钢刀刀尖尽折。乔天渊将脸一昂,双手一挥,三点寒星飞出。三名黑衣人右臂上齐齐钉上一截刀尖。那抱住乔天渊双腿者用力几次,却撼不动分毫,正待变招,忽觉胸口如受重锤,被乔天渊一膝撞飞。

为首的黑衣人听这边惊呼连连,六个人不仅收拾不下对方一个,还接连负伤倒地,心下不禁又惊又怒。正当此时,从街角两侧传来阵阵急促的马蹄声。马蹄声中夹杂着呵斥声、刀枪撞击声和粗重的喘息声,远远高挑着的两个灯笼上"巡检" 二字在火光映照下格外耀眼。九城巡检司的兵马!为首的黑衣人回头恨恨盯了乔天渊一眼,打了个又尖又厉的呼哨,一众黑衣人扶伤携残,向黑暗中退去。

左长威喝道:"拦住他们!" 有几个侍卫上前追赶。黑暗中却又划出一道道流星般的光芒。只顿得一顿,十几个人便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乔天渊无奈之下,双手探出,捏住两把刀尖,略一低头,将刺向他咽喉的刀锋生生咬住。)

乔天渊却不顾这些人的去留,紧走两步来到小轿前,低声问道:"是如墨姑娘么?没有受伤罢?"轿帘微微一动,一只纤纤玉手伸出,接着便是那如一池春水般的人儿,不施脂粉的脸上竟不见惊慌,只有几分感激,几分雍容。"承公子挂怀。如墨……公子受伤了么?" 她一眼扫到仍钉在乔天渊肩头的暗器。"不妨事。"乔天渊经如墨提醒,忙伸右手捏住暗器一角,稍一用力,将暗器拔出,一道殷红的鲜血源源流下。

掌中的暗器形状特异,是一个小小的十字,四个角锋锐异常。乔天渊正思忖江湖上哪个门派用这等暗器,突觉一方丝帕掩上了自己左肩的伤口。抬头间,只见自己的血已将如墨的淡绿丝帕染红。他忙伸手抚在肩上,握惯了刀斧的手指突然触上如玉的手背,不由心头一颤。如墨亦如受电击,忙缩回手去,低头不语。乔天渊分明看见她低头一瞬,脸上的一缕绯红。

"累公子受伤,如墨心下不安。公子保重。"如墨垂首说完这句话,扭身回到轿中。乔天渊见轿帘摆动,眼前一片恍惚。

小轿又被抬起。远处的左长威喊道:"请乔兄这边一叙。"乔天渊浑若不觉,转身离去。左长威望着他背影,只是淡淡一笑。

"长威!"不知何时,温天扬已从大轿中出来,"这就是昨日的那个乔天渊了。"左长威惶恐道:"侯爷,还是赶紧回轿吧……"温天扬一摆手,挥退了前来问安的九城巡检司官员,信步走去。左长威赶忙跟上,一众侍卫若即若离地远远坠在后面。

"长威,这些年我南征北讨,结仇甚多。但公然在京城截杀我的,这还是第一次。"温天扬的语气仍是不疾不徐,似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是。"左长威不知他还要说什么,只轻轻应了一声。

"今日如果没有那乔天渊出手,这些人有几成胜算?" "六、七成吧。" 左长威虽听不出侯爷语气中有责怪之意,但回想方才一役,冷汗仍止不住流下。

温天扬点了点头道:"能请得动'风云十八刀' 出手,天下只怕也没几个。你说是谁?"左长威背上不觉隐隐生出些许寒意。江湖上谁不晓"风云十八刀" 的威名?方才若不是乔天渊一人牵扯住六个杀手,他们的胜算只怕不止六、七成罢。

温天扬续道:"皇上的身子数年来一日不如一日。据我们在宫中的人回报,皇上这些日子时时咳血不止。只怕……"左长威忙跟上一步,紧随在温天扬身后。他下意识扫了一下四周,长街寂静,偶尔阵阵冷风吹过。左天威心中一颤,知道温天扬要说什么。

当今天子春秋正盛,但年来多病。皇子三人:太子仁厚,不结私党,只交名士鸿儒;安王不及弱冠,却文武双全,英风逼人,素与定亲王交好;惠王尚幼,但其母温妃颇得皇上宠幸,舅父温天扬执掌兵符,威震天下。虽一般市井小民多不明所以,但在朝为官者大都心知肚明。其时天下初定未久,皇上在时自然万事大吉,但天子百年之后,难保不生萧墙之祸。左长威是温天扬府中总管,对这些如何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