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外传之《帝都赋》
◎沧月著
大胤景帝十八年秋,西域战端又起。敦煌城主公子舒夜击退了来犯的回纥军队,立胞弟连城为新任城主,然后挂冠离去,不知所终。
龙熙十八年十二月初三,景帝驾崩,无子。鼎剑侯扶南安王世子继位,改元太兴,是为武泰帝。武泰帝年幼,故令亚父鼎剑侯摄政。
武泰帝之姐夏,被封为颐馨长公主,入住景和殿,把持内宫,成为事实上的国母。而被武泰帝称为"亚父"的鼎剑侯更是权倾天下,出入宫闱毫无避忌--朝野多有传言,说颐馨长公主为了保住幼弟的帝位,早已委身于摄政的鼎剑侯。
然而谁也不知道,那个看似纤细的傀儡长公主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分化了鼎剑侯麾下的几名得力干将。甚至连他的心腹属下、智囊长孙斯远都已投入夏氏姐弟门下。
从敦煌秘密返回后,鼎剑侯重新染上了极乐丹的药瘾,而这一次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戒除--因为他的贴身侍从已被长孙斯远买通,将极乐丸暗自掺合在摄政王的日常饮食中,让他反复上瘾,无法彻底戒除。
在某一日摄政王药瘾发作、失去反抗力时,政变发动了。
禁城大门紧闭,宫闱之内只是短短半日便易了主--来到帝都后一直销声匿迹的明教忽然发难,把持了内宫上下,将御林军和大内侍卫全数控制。而当夜留宿于景和殿的鼎剑侯,从颐馨长公主房里出来后便成了一个活死人。
天明后,那些文武百官如往日一样列队上朝。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出此刻坐在孩童皇帝身侧摄政的鼎剑侯,已经成为新的傀儡!夏氏姐弟暗中已夺回了大权,然而顾忌着分布于天下的效忠于鼎剑侯的军队,极力掩饰着政变的消息,而依旧让这个傀儡坐在原位,借他之手继续一步步铲除着反对势力。
帝都的月色是空朦的,照着三重禁城里的楼阁深宫。
明明空中没有一丝雾气,那一轮玉盘却朦胧绰约,似近实远。就如一个绝色的女子终于羞涩地从深闺中走出,却要隔了一层面纱对着人微笑--这样的美丽带着远在天边的琢磨不透的神秘。
--就像此刻颐馨长公主的笑靥。
景和宫的高台上月华如洗,花气轻红,侍女和宦官小心翼翼地退开三丈,站在下首等待传唤。婆娑的树影下摆着一张酒席,金杯玉盏、九菜十八碟,极尽奢华--毕竟是帝都,即便是宫里的一次随兴小酌,也有不可不遵的规矩。
月桂的影子投在白皙如玉的脸上,将那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都遮掩了。当今武泰帝的姐姐颐馨长公主执着银壶坐在侧首,将琼浆斟满了奉给居中南面而坐的男子,嘴角含着笑:"今晚的月色真好啊,是不是?侯爷?"
第51节:大漠荒颜 帝都赋(51)
居中的男子身形高大,穿着织了龙纹的玄色衣服,在树荫里看不到面目--递过来的酒杯放入他手中,然而他的手掌似乎没有丝毫力气,甚至承接不住那个小小的杯子。一软,玉盏啪的一声跌落在他衣襟上,然后滚落地上砸得粉碎。
酒水溅了他半身,可那人依旧是木然地坐在阴影中,一动不动。
"你看你,手也不能动,脚也不能动,连喝一杯酒都弄成这样……"颐馨长公主娇笑着,掏出一块丝绢擦拭着溅上男子脸颊的酒水,轻轻摩娑,娇嗔,"可怜啊,半点都不像当年那个起兵乱世、诛杀四王匡扶皇室的鼎剑侯呢。"
然而居中坐着的那个黑衣男子依旧没有半丝反应,只是木然地看着前方。
"妹妹也真是有趣,明明知道他什么都听不见了,还这般逗他?"坐在颐馨长公主对面的女子有着不同于汉人的碧色眼眸,蓦然笑起来,"早知如此,当日夺宫之变时,何必下那么烈的毒把他变成废人呢?"
明教三圣女之一的月圣女梅霓雅在帝都大内的高台上,看着对面娇怯怯坐着的大胤长公主,微微笑起来--果然是个狠厉的女子,足堪为自己的搭档。
当年她带领教徒从昆仑东来,穿过敦煌来到长安,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政治漩涡中。这样混乱的局面中,她看见了惟一可以合作的同盟者:当时还是宗室远支的夏--那个被鼎剑侯一手操纵的两姐弟中的长姐。
没有人知道这两个各怀心思的女子,是如何在这样混乱险恶之极的政局中歃血为盟,走到一起来的--更没有人知道,一年多前魔教冒死行刺景帝,并不是为了报灭教之仇,而是为了让八岁的宗室之子夏梵早日登上帝位!
那是明教,甚或是回纥国与大胤夏氏姐弟开始合作的第一步。
颐馨长公主掩嘴微笑起来,转头看着月圣女,眼色忽地沉静下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忠于鼎剑侯的人还没死绝呢,中原军队十有六七效忠于他,万一激起哗变可是大大不妙。别的不说,敦煌城中手握十万大军的高连城不就是出自鼎剑侯门下?"
说起敦煌,梅霓雅手指不易觉察地握紧了,点头。
颐馨长公主微笑着喝了一杯酒:"高连城也罢了--偏偏斯远死活都不肯让我杀了他……大约还念着旧情。"颐馨长公主放下酒杯,若有所思,"我也不好和他撕破脸--毕竟用得着他的地方还多着。"
梅霓雅似乎有些不解,扬眉:"也真是奇怪,当日拜倒在妹妹石榴裙下、不惜叛了主公的是他;夺宫之变里献计献策、一举定江山的也是他--妹妹你还许了事成之后便下嫁,将大胤江山与他共享。长孙斯远他还有什么顾虑?"
"斯远说,留着鼎剑侯,可以一步步吸引散布各地的余党前来,便于一网打尽。其实我想,他大约是心里有愧吧?"颐馨长公主微微摇头,"他跟了鼎剑侯那么多年,毕竟有情分在--他若是斩钉截铁地要置其于死地,反而有点说不过去。"
梅霓雅颔首:"论家世,长孙一族是你们大胤名门巨族;论才智,也是个难得的人才--妹妹嫁了他也算得人,将他牢牢攥在手心里,将来复兴大胤也少不得他。"
提起那个未婚夫,颐馨长公主眼神有些复杂,正待说什么,那黑沉沉的禁宫里,猛然闪过几道雪亮的光!--是谁?居然闯入了层层把守、防卫森严的禁宫?
"十二黑衣何在?"月圣女梅霓雅悚然动容,回首呵斥。
然而话音未落,一物忽地从高台下扔了上来,滚落在宴席前。
月明如水,赫然映出一个须发皆张的人头!
"阿七?"梅霓雅脱口惊呼出来,认出了是属下十二黑衣中的一人,手一按腰侧,束腰软剑已弹了出来。
"妖女,拿命来!"刺客一声低喝,电光随着人头激射上来。然而月圣女摆腰掠起,腰间一丈长的软剑层层展开,转瞬将整个高台笼罩在剑影之下。刺客经过方才一轮搏杀,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此刻只勉力抵挡,无法向鼎剑侯那边进得一步,只能声嘶力竭地唤:"侯爷!侯爷!我们来救你了!"
第52节:大漠荒颜 帝都赋(52)
然而,那个玄衣龙纹的男子端坐在月桂树下,木无表情。
那个刺客还待拼命,梅霓雅的软剑已经如灵蛇般缠住了他的脖子,剑尖抵在凸出的喉结上。然而那个刺客居然毫不畏惧,拼着性命不要一般,向宴席旁的鼎剑侯扑去!
"侯爷!你怎么了?我们来--"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软剑锋利的边缘已经削断了来人的咽喉。人头滚落在宴席上,血喷洒了鼎剑侯一身,然而他依然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一般,木然坐在那里,直直看着前方。
"真糟糕……又弄坏了一桌酒席。"颐馨长公主叹了口气,伸出戴着长甲套的手勾起那颗人头,看了看,扔到了鼎剑侯怀里,"你看,多忠心热血的属下啊……是探丸郎的人马吧?可惜,不管他的血有多热,你都已经感觉不到了吧?"
那颗人头滚落在衣襟上,睁大的眼睛正好对准了他,目眦欲裂。
然而鼎剑侯的眼睛却依然无神。
站在高台上,凭栏看着底下重重的宫殿,其中,不知道埋伏着多少杀机。今晚来的那一批刺客,已经被全数歼灭在这些阴影中了吧?可不知道下一批,又什么时候会来。
梅霓雅冷哼一声,长眉一挑:"中原武林也实在太不识抬举了,敢和官家作对?"
"大胤兵荒马乱了这么些年,无君无父,强者为王,官家的威信早没剩多少了。当年鼎剑侯起于江湖草莽,结识不少武林中人。那些江湖人义气为重,哪怕什么王法?"颐馨长公主有些苦笑地摇摇头,"将来奉你们明教为国教时,大约还会遇到更大麻烦吧?"
梅霓雅笑了一声:"长公主是要明教出手,替你除去鼎剑侯的江湖势力么?"
颐馨长公主注视着杯中的美酒,一字字道:"'探丸郎'一日不除,我一日不得安睡!"
长安探丸郎,原本是直属鼎剑侯的杀手组织。当年鼎剑侯听从智囊长孙斯远建议,从长安城的落魄寒微少年中招集武功出众者,恩威并施地培养出了一批杀手,以对付与他作对的朝上官宦、阵前大将。每次行动前,那些少年杀手便探丸作分工:探得红丸者杀武官,黑丸者杀文官,白丸者则负责联络和收殓尸体--乱世中,"探丸郎"这个称号悚动一时,其在中原的威慑力不下于西域诸国听到"修罗场"之时。
夺宫之变后,颐馨长公主和明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禁宫上下,将鼎剑侯掳为阶下囚。秘密倒戈的智囊公孙斯远,更用计引来探丸郎中排位前十者,由明教派出高手一一歼灭--一场血战后探丸郎剩余人马突围而去,便和深宫中的鼎剑侯失去了联络。
朝廷也不是没有派人去追查,然而中原武林人多为鼎剑侯故交,虽不好明着和朝廷作对,可暗中支持包庇却是少不了的。是以那个由鼎剑侯一手培养的杀手组织,一离帝都,就消失在茫茫江湖之间。
虽然遭到狙击后元气大伤、群龙无首,可这群长安少年郎依然以惊人的忠诚和毅力,坚持不懈地一次次冲击内宫,试图将主人救回。而夏氏扶植的朝廷势力,也时常遭到刺杀,一时间让大内御林军和明教都极为被动。
颐馨长公主又倒了一杯酒,递到那个已经木无反应的王侯嘴边,看着那个傀儡听话地喝下,忽地回头对着梅霓雅粲然一笑:"我已派斯远去了南疆,把公子舒夜寻回帝都来。"
"公子舒夜?"这一惊非同小可,梅霓雅变了脸色,"那个修罗场第一杀手、鼎剑侯的刎颈之交?你疯了?居然去找高舒夜?现下幸亏他不知所终,如他在,你我今日大计哪里能成--你居然想把他找回帝都?这不是开门揖盗么?"
颐馨长公主纤细的手指拿着丝绢,轻轻笑了笑:"是啊……如果不是你告知,我怎么也想不到远在西域的那个敦煌城主、公子舒夜,居然是鼎剑侯的至交!这一步棋子,可算埋得深。真不知道,这样埋着的棋子,还有多少?"
梅霓雅有些不解:"那你为何……"
"我不抢先派人去找公子舒夜,难道还等着那些鼎剑侯余党先找到他?"颐馨长公主蓦地冷笑起来,"那些余党们群龙无首,只缺一个领袖登高一呼--与其让人勾结外盗杀上门,还不如开门揖盗来得大方些吧?我派斯远去埋伏在他身侧,将他引回了帝都,然后……"
第53节:大漠荒颜 帝都赋(53)
琉璃错金的长甲套勾起了方才那个刺客的头颅,秀美纤弱的长公主笑了起来:"然后,等着看吧……我要把那些不怕死的家伙一网打尽!"
顿了顿,长公主手捧满杯美酒,看着梅霓雅微笑了起来:"到时,我必立明教为大胤国教,普天下建摩尼寺六百四十座,同时割敦煌以西十二州于回纥,姊姊为西域中原两地教母,天下无不奉若生佛。"
梅霓雅接过酒一饮而尽:"但愿如妹子所言!"
月桂树下,大胤长公主和回纥教母相视而笑,一个娇弱文静,一个明丽爽朗。然而这两双纤纤玉手里,却掌握着扭转乾坤颠覆时局的力量!
那是怎样一个乱世?
当所有王室男丁都在内乱中自相残杀殆尽,当大胤夏氏一脉只剩下一对孤儿,那个原本只会在深闺中待嫁的贵族女子竭尽了全力,终于将几乎被谋夺的国政保全。
两人还要继续说什么,忽然台下传来了脚步声,居然穿过了层层侍卫直冲台上而来。
不待月圣女发问,黑夜里一行明黄色的宫灯飘了过来,引路的宫娥身后是一座锦绣的肩舆,上面一个妇人怀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神色惶惑:"禀公主,皇上半夜醒来忽地不停哭叫,说要见公主。臣妾无法,只好……"
"阿姐,阿姐!"不等那妇人说完,那个孩童忽地哭喊起来,扑入了颐馨长公主怀中,"我怕!它们又来了……那些白色的小鬼,又在我床上跳舞了!"
颐馨长公主看着痴痴傻傻的弟弟,眼里那一点冷锐睥睨瞬间消失了,换上的是由衷的疼爱,连忙抱着小皇帝轻声哄:"小梵,小梵,不要怕,那些鬼早就跑了。啊?"
"它们没跑……我每夜都见到它们!阿姐,它们…它们从地下爬出来,在我床上唱歌跳舞,踩我……我、我要死了……"年幼的武泰帝哇地大哭起来,语无伦次,"阿姐,阿姐,你不要杀亚父啊……我好怕……亚父很好,你不要杀他……"
颐馨长公主摇了摇头,无声地叹了口气--她的幼弟作为夏氏惟一的血脉,却自幼体弱多病。长到了七岁,智力却依旧停留在两三岁小孩的水平。而那一日,在亲眼见到姐姐猝然发动血腥政变后,年幼的皇帝更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从此开始夜不能寐,幻觉连翩。
那一次夺宫之变里,鼎剑侯"正好"毒瘾发作,无法自控,然后接着中了她下在酒里的毒,失去了反抗能力--然而他随身的侍从却不顾一切地战斗,没有一个人肯投降。直到最后一刻,那些忠心的侍从明知无望,居然纷纷服毒自尽。
那一夜过后,整个景和宫内外,栏杆上、墙壁上、屋顶、台阶,全部溅满了血,犹如屠场。阿梵当场就被吓得大哭起来,怎么也劝不住,神智更加痴傻了。
后来,为了对外掩饰这场政变,那些尸体被就地掩埋。景和宫外那片盛开的菊花底下,只怕都是些支离的白骨了……难道,真的是那些厉鬼缠上了阿梵?
颐馨长公主耐心地哄着哭叫的弟弟,将他抱到酒席边上,让弟弟看着端坐在桌边的鼎剑侯:"喏,亚父在这里呀!好好的,姐姐怎么会杀亚父呢?"
看到熟悉的脸,年幼的武泰帝止住了哭声,定定看着那张木无表情的脸,半晌忽地问:"亚父……真的活着?我觉得他死了呀……他这样子,是不是死了?"
"胡说,亚父当然是活着的,"颐馨长公主勉强笑着,急于将弟弟抱开,"亚父只是倦了,他每日要处理很多政务的,小梵你乖乖地睡,不要打扰他。"
"不!我要和亚父睡!要亚父给我讲故事!"武泰帝却不依,又大哭起来,"有亚父在,那些白色的小鬼才不敢来……阿姐,我要和亚父睡!"
颐馨长公主无法,抱着弟弟哄着,哄着哄着,不知为何眼眶就是一红,落下泪来。旁边的宫娥侍从噤若寒蝉,不敢出一声。
九月已经是秋季,然而南疆一眼望去,还是那样葳蕤茂盛的浓绿。
暮色笼罩苗寨的时候,竹楼上的火塘边围坐着一家子人,气氛热闹。按照苗寨的规矩,那个远方来的白衣客人喝过了三道茶:第一杯是油茶,第二杯是苦茶,第三杯是甜茶。丝毫没有不习惯的表示,白衣客人不动声色地将五味杂陈的茶喝了下去,赢得了火塘边苗人男子叫好一片。
第54节:大漠荒颜 帝都赋(54)
"舒夜,拿着。"主人家的孩子阿岩将斜支着的竹筒从火上拿开,用小刀一剖,便成了两碗喷香的米饭,递给了那个白衣人一份,自自然然地叫着客人的名字--却全然不知这个名字背后,曾经有过怎样惊天动地的过往。
鱼已经烤得焦黄,火塘旁坐着的老人斜过身子,眯着昏花的眼睛将手中某种果实碾碎了,细细撒在上面,竹楼里陡然便弥漫开了一股奇异的香味。老人用筋脉暴凸的手将鱼分成几块,夹了一份到他碗里。
然而在这样热闹舒展的气氛里,公子舒夜依然心急如焚,没精力绕圈子客套,便从怀中抽出那轴画卷,跪坐在老人面前,徐徐展开,恭敬地提出了此行最重要的一个目的:"请问寨老,您见过这个人么?您知道这个人的下落么?"
老人喝着玉米酒,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看了看白衣客人一眼,没有回答。
"我找了她很久……从西域大漠一直找到了这里,"公子舒夜知道这位异族老人是扶郎寨的寨老,同时也是苗人中的鬼师,在当地有着极高的声望,因而此刻恭谨地向他俯身请求,舒夜从怀中掏出一封金叶子,放在老人面前:"她是我妻子,我走过了千山万水,就为了找到她。您若能指点一二,我必然竭尽全力报答。"
老人眼睛霍然睁开,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只是一声厉喝:"送客!"
所有人都惊住,火塘边喝酒的男人们都面面相觑。
"阿爷!"阿岩不知道哪里出了错,哀求着叫了一声,嗫嚅,"我知道这个画上的人来过家里。舒夜是个好人,你帮帮他吧。"
"好人?你知道画上是谁?你看到银箭和金弓了么?这是拜月教里的东西,"老人咳嗽着,浑浊的眼睛里放出戒备的冷光,"竟然敢说神女是他的妻子!还试图用金子来收买我们--亵渎月神的人!你快快送走他,不然拜月教知道了,会连我们一起惩罚的!"
一听到"拜月教"三个字,所有人都噤声,连阿岩也低下头去。苗疆万里,巫蛊之道众多,大小教派林立,而拜月教却是执牛耳者,拥有无数的教徒--这个扶郎寨的苗人也大半是月神的信徒,此刻一听,立刻起了敌意。
"侍月神女?"公子舒夜怔住,然而很快就明白过来了--沙曼华在到昆仑大光明宫之前,的确是苗疆拜月教中地位崇高的神女,后来为了两大教派的联盟而被派往西域。
记忆中,沙曼华的形象总是和雪山、荒漠、古城联系在一起,他几乎已经忘了这个女子的真正身份,忘了这个葱郁浓绿的南疆才是她真正的故土。
"对,我竟忘了她是拜月教的人……"公子舒夜喃喃,忽地醒悟,"那么她是不是回了月宫?"但火塘边所有的苗人都对他冷眼相看,没有人再回答他一句话。
"走吧。"阿岩扯了扯公子舒夜的衣服,递了个眼色。走下竹楼,阿岩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原来你找的那个人是侍月神女……那谁都帮不了你了。"顿了顿,少年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他:"半年前她们来寨子里的时候,和那个神女一起的婆婆已经奄奄一息了,似乎是感染了极厉害的瘴气和巫毒--阿爷说只怕只有灵鹫山月宫里的风涯大祭司才能救她的命。那个女子就背起那个婆婆走了……"
"是去了月宫?"公子舒夜脱口,一把抓紧了阿岩,"告诉我月宫在哪里!"
阿岩站在吊脚楼的竹梯上,压低了声音和来客说话,生怕楼上的族人听了责骂:"没有人知道月宫在哪里--阿爷说,月亮是从灵鹫山背后升起的。"
"月出之处么?……"公子舒夜神色一震,扬眉,"向着这个方向一直走,到了天之涯,定然就能看到月宫了!"
到天之涯?少年被那样斩钉截铁的语气惊住了,带着钦佩的眼光看着这个白衣客。
"多谢你。"公子舒夜不再多说,将怀中的金叶子放入阿岩手心,便连夜上路。
阿岩忽地想起了什么,脱口惊呼起来:"别出去!舒夜,不能出寨子!"因为惊慌,他顾不得压低声音不让楼上族人听到,嘹亮清脆的嗓音忽地划破了苗寨静谧的黑夜。
第55节:大漠荒颜 帝都赋(55)
公子舒夜已经掠出了十几丈,此刻诧然回头,看着少年从吊脚楼上跑下来。
阿岩跑得气喘吁吁,脸色焦急:"晚上不能出寨子!这几天外头每座山头上都有'五蛊神'赶路--所以夜里是万万不能上路的!"
"五蛊神?"公子舒夜微微一怔,苗疆巫蛊之道横行,时时处处都有忌讳,这些他不是不知道的--可此时此刻以他的心情,实在不想再耽搁片刻。他对阿岩笑了笑,手指轻点,袖中的承影剑跳出了一尺:"没关系,无论什么蛊,都伤不到我的。"
看到客人不听劝阻,阿岩更是焦急,顿足:"你听听!仔细听听!五蛊神在夜里赶路呢!"
夜风是冷而湿的,有一团团的雾气从周围群山中飘来,游弋在寂静的苗寨里,仿佛一个个淡白色的幽灵。然而,就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细细听去,却有细碎的簌簌声连翩响起,仿佛极远处有数不清的细小蛇虫在夜中行走。
那种铺天盖地而来的细碎声音、让人听久了心里不由生出层层寒意来。
公子舒夜眉头蹙起,问:"五蛊神是什么?和拜月教有关系么?"
听得"拜月教"三字,阿岩的神色也恭谨起来:"五蛊神是苗疆的神物啊……到了夜里,凡是月光照到的地方,山岭大地都是五蛊神的行道!它们只听从拜月教主的指令,也只有教主有驭使五蛊神的力量!--你千万不要出去,以免挡了五蛊神的路……"
"阿岩!在这儿嗦什么呢?"这边话没说完,几个族中壮丁已经赶来,一把拉开了少年,"阿爷让你赶快回去!半夜三更的,是五蛊神赶路的时候,惊动不得!"
少年挣扎着,却拗不过几个壮汉,被叔伯们拖着往回走去,嘴里还是一叠声地嘱咐他,千万不要在夜中离开寨子。
公子舒夜握着剑,站在一团团飘移的雾气中,并没有回答,只是对着那个苗人少年微微一笑,转身消失在夜色里。阿岩大声地叫他,白衣客人却再也没有回头,浓重的黑暗迅速地将他整个人裹入、湮灭。就如那样瞬忽地来到这个荒僻的苗寨一样,又瞬忽地消失了。
他去了哪里?是月出之处的灵鹫山么?那个天之涯……可能真的到达?
南疆的草木是出奇葱郁的,一踏入扶郎山麓的林间,行不得几步,头顶便没了一丝月光。脚下是软而湿的落叶土壤,藤葛垂挂纠缠着,仿佛在密林中布下重重叠叠的罗网--这种山林,除非是阿岩那种自幼生长于斯的土著,才能在暗夜里穿过重重密林赶路。
再一次劈开挡路藤葛的时候,公子舒夜终于吐出了一口气,放弃了连夜上路的想法--或许,自己真的是太心急了?然而不等他找到地方休息,等待天明上路,四野里那种诡异的簌簌声又响亮了起来。
仿佛万千微小的动物贴着地面急速爬行而来,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细碎响声。整个空旷的扶郎山麓,四处充溢了这种单调而可怖的声音!
五蛊神?难道这就是苗人口中拜月教驭使的五蛊神?
公子舒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里,试图听声辨位,然而那些铺天盖地而来的声音充斥了每一个方位,根本分不清。在他凝神不动的刹那,忽然间有冰凉的水流一掠而过,湮没了他脚背--是什么?
那一瞬间,他本能地要拔地而起,一剑挥下。然而还是忍住了,一动不动。
一阵阵冰冷的触感从脚背流过,源源不断,伴随着另一种诡异的咝咝声--蛇!暗夜里从四面八方山野中涌出的,竟是无数毒蛇!那些不知何处涌出的蛇汇聚成了巨大的洪流,在黑夜里急急赶路,朝着某个方向涌去。
空气中涌动着腥甜的味道,让他几欲呕吐。然而置身于巨大的蛇流中,他不敢乱动分毫,生怕自己一动,便会惊动这些夜里赶路的蛇群。全身肌肉都已经蓄满了力道,剑气弥于指尖,在一条毒蛇刚从脚背溜过,第二条尚未赶到的那一瞬间,瞬忽飘起。半空中手指攀上了一根藤萝,身形便如一只大鸟稳稳落到了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