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逐流道:“济南城里,最近可曾发现有什么行踪诡秘的江湖异人么?”

  王泰忙怔了一怔,说道:“外路的江湖朋友到来,我们十九都会得知消息的。却没听说济南城里有甚异人出现。金少侠,你打听这个,可是有甚风闻?还是亲身遇上了?”

  金逐流心想:“那人约我们在湖上相会,想必是不愿外人知道。”于是说道:“师兄要我随处留意风尘异人,以便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济南是山东首府,往来的江湖朋友定然不少,是以我想打听明白,免至错过。”

  王泰是个老于世故的人,心知金逐流必有缘故,但金逐流既然不愿意说出来,他当然也不便再问下去。于是说道:“这几天并无有来头的江湖朋友经过。不过高人异士,多半是行踪隐秘的,也许来了我们不知道也说不定。我叫帮众多多留意就是。金少侠,你此次是路过还是特到?”

  金逐流道:“我是前往扬州路经贵地的,有件事情还要拜托你呢。”当下把厉南星赴史白都之约的事告诉王泰,请王泰和扬州分舵通个消息,代为留意。王泰自是一口应承。

  金逐流一看天色已黑,便即起立告辞。王泰怔了一怔,说道:“金少侠如何便走?我正要为金少侠接风,已经叫他们安排下酒席了。”金逐流道:“我有点小事在身,舵主盛情心领,容日再来打扰。”王泰不便强留,道:“金少侠住在什么地方,明天我来回拜。”金逐流道:“舵主不必客气,我明天一早就走。待到扬州回来,再来叨扰。”王泰暗暗起疑,心想:“他一来就打听城中有甚异人,如今席不暇暖,匆匆就走,看来定是今晚有事的了。却不知是什么事情,不肯让我知道?”于是在送客之后,叫帮中弟子暗中打探。这不是王泰好管闲事,而是怕金逐流在他的地头出了什么事情,他将来见了江海天不好交代。

  金逐流回到客店,只见陈光照还在捧着那张请帖,来回踱着方步,似是神情恍惚,若有所思。金逐流进了房,他方才知道。

  金逐流笑道:“不必费神琢磨了,咱们这就去揭开谜底吧。”

  陈光照忽道:“金兄,你去吧。小弟……”金逐流诧道:“怎么,你不想去?”陈光照讷讷说道:“他说是在湖上候教,并没有指明要咱们同去。只怕这人是你的朋友,不一定想要见我。”

  金逐流笑道:“谜底还未揭晓,怎知是你的朋友还是我的朋友?咱们都受了人家招待,还是一同去的好。”

  陈光照推却不了,只好与金逐流同行。大明湖在城的南边。千佛山下。山光水色,赛似画图。若在暑天,晚上满湖都是兰桡画舫。现在是早春二月的时节,春寒料峭,晚上寒风犹厉,却是没有游湖的客人,金陈二人到了湖边,雇了一只小船,向对面的千佛山脚划去。船到中流,放眼一望,湖中空荡荡的,只有他们这只小舟。

  金逐流道:“这人怎的约了咱们,却不见他来迎接?难道是开玩笑的不成?”陈光照说道:“恐怕当真是开玩笑的了,咱们还是回去吧。”金逐流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咱们本来就要来游湖的,那位朋友不来,也不会减了咱们的游兴。”抬头一望,月亮升起还没多高,金逐流接着笑道:“他约的是酉时,现在也还没到呢。”心中有点奇怪:“陈大哥好像不大愿意赴今晚之会。难道他已知道这人是谁,不想见这个人么?”

  上次金逐流是在日间游湖,这次月夜重游,又是一番清景。只见湖平如镜,月色朦胧,好像一层薄雾轻绡笼罩着湖面。千佛山的梵宇僧楼,倒影湖心,隐约可见。轻舟过处,荡起叠叠波纹,时不时有受惊吓的游鱼跃出水面。金逐流正在驰目骋怀,忽听得橹声咿哑,有只画船已是从芦花深处摇出来了。

  金逐流说道:“有船来了,却不知是否那人?”于是站出船头,吩咐舟子向那只画船摇去。

  这晚月色很好,金逐流抬头望去,只见那画船珠帘半卷,帘内两个少女影子隐约可见。金逐流好生诧异,心中想道:“难道与我们会约的竟然是女子么?”仔细再看,这两个女子一个红衣一个绿裳,头上梳着同样的发式——红绳扎着条小辫,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看来似是两个小丫环的模样。金逐流从未见过她们,心中更是惊诧。寻思:“江湖儿女虽说不拘俗礼,但由女方先约男方究竟是极为少有之事。莫非只是不相干的游湖女客?”但转念又想道:“不对,不对!春寒料峭的晚上,寻常人家的女眷,哪会冒着风寒游湖?”

  心念未已,只见一个丫环已是叮叮咚咚地弹起琴来,另一个丫环轻启朱唇,和着琴音歌道: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世路如今己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

  金逐流赞道:“唱得好歌,弹得好琴!”心想:“可惜我没有带大哥送的那张鱼尾琴,否则我倒可和她一曲。”

  背后有一声轻轻叹息,金逐流回头一看,只见陈光照呆呆地望着前面,表情十分古怪,似惊似喜,又似带着几分惶惑。

  金逐流轻轻拍了拍陈光照的肩头,笑道:“陈大哥,你好像认识她们吧,是吗?她们是谁?”

  陈光照蓦然一省,低声说道:“她们是霞姑的丫环。”金逐流道:“霞姑又是谁?”陈光照面上一红,说道:“就是我那日和你说过的、的……她。”

  金逐流笑道:“原来是你的意中人与你约会,你却还不想来呢。哈,哈,陈兄,你瞒得我好苦。”

  陈光照甚是尴尬,说道:“我起初也不知道。请帖上的字有几分似她的笔迹,但我不敢断定。她说过不再见我的,我们分手恰恰已经三年了。”说话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

  此时两只船已经渐渐接近,画船中透出炉香袅袅,随风吹来,金逐流吸了一口,就知是上好的檀香,笑道:“你这位霞姑真是雅人。你听得她的小丫环刚才唱吗?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嘿,嘿,现在是该你上去问讯了。”

  那两个丫环已经站出船头,不待陈光照问讯,先自说道:“陈公子你来了!请和贵友过船。”

  陈光照一阵迷茫,咬了咬舌头,知道不是做梦,赶忙定了定神,一掖衣襟,跳过那只画船。舟子恐怕金逐流也跳过去,慌不迭的一把将他拉着,叫道:“相公,这只船你们还要不要,可得有个交代呀!”金逐流笑道:“你怕我们走了你的船钱?放手,我这就给你。”话犹未了,那红衣丫环把手一扬,“当”的一声,一锭银子已是抛了过来,落在船头,说道:“你撑回去吧,不用你来接了。这锭银子够吗?”陈光照这才省起来未付船钱,不由得脸上发烧,舟子眉开眼笑,叠声说道:“够了!够了!”一放手,金逐流也就跳了过去。

  金逐流笑道:“一客不烦二主,多蒙你家小姐招待,我沾了陈大哥的光,只好厚着脸皮白吃白喝白住白玩了。嘿,嘿,我不另外多谢啦!”口里说笑,心里也在暗笑陈光照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这只画船比他们坐的那只小船大一倍有多,那两个小丫环揭开珠帘,招呼他们在前舱坐下,陈光照这才发现有两扇屏风隔住后舱,在船中间开一间房间。陈光照知道他那日想夜想的意中人就在这舱房里面,他想要发问,可是舌头就似僵了似的,说不出来。

  那两个丫环端出了两杯热茶,穿红衣裳那个丫环把茶杯放在金逐流面前的小几上,道:“金相公,请用茶。难得你和陈公子同来,我们是闻名已久了。”金逐流笑道:“我若知道我只是作陪客的身份,我就不该来了。但你们却怎知道我的姓名?”那丫环笑道:“金大侠名满江湖,我们虽然够不上资格在江湖行走,也早已听得小姐说过你的大名了。金大侠,你别误会,我们小姐是专诚请你们两位的,并没什么主客陪客之分!”

  金逐流喝了茶,哈哈大笑道:“好个会说话的小丫头,我还是第一次听人家叫我作‘大侠’呢。嘿,嘿,不瞒你说,我哪是什么大侠,我只是个小偷。”那红衣丫环道:“金大侠说笑了。”金逐流道:“陈大哥不好意思说,我可要说了。你家的小姐请我们来,现在我们来了,茶也喝过了,可以拜见主人了吧?”

  屏风后面传来两声咳嗽,此时陈光照也已在绿衣丫环的手里接过茶杯,喝过了茶,忍不住跟着问道:“小姐可是有点不舒服么?”

  那绿衣丫环道:“小姐是受了一点风寒,刚刚睡了一觉。嗯,现在已经起床了。你等一等,我这就去请小姐出来。”

  陈光照忽地觉得腹痛如绞,大吃一惊,叫道:“霞姑,你要我的命不打紧,你怎么可以害我朋友!”正是:

  幽情密约期相会,不料甜言毒似刀。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岁月消磨嗟白发

  心思多少为金钗

  金逐流“哎哟”一声叫道:“好、好厉害的毒药!”身躯晃了两晃,就似一根木头似地倒下去了!

  陈光照又惊又怒,叫道:“霞姑娘,你出来,我死也要死得明白!”此时陈光照亦已觉得头昏目眩,他强自一振精神,“砰”的一声,推开那两扇屏风。

  忽听得一声阴恻恻地冷笑,屏风后面陡然跳出一个人来。这霎那间,陈光照几乎惊得呆了,跳出来的这人不是他的霞姑,竟是个鸡皮鹤发的老妇。

  陈光照呆了一呆,失声叫道:“奶娘,是你!”那老妇人冷笑说道:“谁是你的奶娘?嘿,你这臭小子居然还不死心,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陈光照叫道:“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家小姐,但这次是霞姑叫我来的,我一定要亲自问她!”

  那老妇人看了金逐流一眼,见金逐流躺在船上,一动也不能动,不由喜出望外,心道:“听说史白都和文道庄都曾败在他手里,我只道这小子十分了得,却原来是个银样蜡枪头,连陈光照都比不上。”

  这老妇人以为金逐流已经中毒身亡。当下更无忌惮,伸出鸟爪般的十只指头,一步一步的向陈光照迫近,“嘿,嘿,嘿!”地冷笑道:“是我叫你来的!我不假冒小姐骗你,你这小子怎会上我的当?现在你该明白了吧,是我来代替小姐打发你,免得小姐受你纠缠!”

  陈光照想要抵抗,手脚已是不听使唤,眼见这老妇人的指爪堪堪就要抓到他的顶门,金逐流忽地一跃而起,纵声笑道:“你这毒药虽然厉害,要想害我,却还不能!原物奉还!”中指一翘,一条水线从他指尖射出。原来金逐流假装晕倒,暗地里却在默运玄功,把喝下去的毒茶从指端迫出来,喷出来的水线还是热腾腾的。

  老婆婆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识得毒茶的厉害,身上虽有解药也不能让它射着眼睛,百忙中连忙使个“铁板桥”的身法,腰向后弯,双手按着船板,身形俨似一座板桥,水线从她面门上方射过。这么一来,她当然也是无暇再抓陈光照的了。金逐流一跃而上,先把陈光照拉过一边,塞给他一颗药丸,说道:“这是碧灵丹,快快服下。”

  这老婆婆也委实了得,金逐流只是慢了一慢,她已一个筋斗翻转来,喝道:“好小子胆敢戏耍老娘!”十指齐伸,发出爆豆似的声响,指甲突然暴长几寸,就像十把小刀,向金逐流插下。原来她练的是“鸟爪功”,指甲可以当作兵器使用,平时可以卷起来的。

  金逐流一个“盘龙绕步”,避招还招。他的天罗步法虽然精妙,但在小船之中却是施展不开,饶是他闪避得快,只听得“嗤”的一声,衣裳已是给那老婆婆撕去了一幅。老婆婆得理不饶人,左臂一弯,长指甲侧面划来,几乎触及金逐流的喉咙,金逐流闻得一股淡淡的腥味。

  金逐流大怒道:“好,你仗着毒爪害人,我把你的爪子废了!”拼着受她抓伤,左拳右掌,猛击过去!俨如铁斧开山,巨锤凿石,那老婆婆这才识得他的厉害,吓得慌了。金逐流喝了毒茶,还可以安然无事,那老婆婆心想纵使自己的毒指甲抓伤了他,也未必就能要了他的性命。若给他打了一拳,可不是当耍的。这老婆婆年轻的时候,本来也是个武林著名的女魔头,但现在年纪大了,精力已衰,却是不敢和金逐流硬拼了。

  船中能有多大地方?不过片刻,只听得乒乒乓乓的一阵响,屏风推倒,船舱的板壁一块块裂开。那老婆婆在金逐流拳风掌势的笼罩之下,已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碧灵丹”是用天山雪莲加上其他珍贵的药物炮制的,虽然不是那杯毒茶的对症解药,也有抗毒之功。陈光照吞下了碧灵丹之后,胸中烦闷之感大大减轻,精神稍振。

  那两个小丫环几曾见过这样厉害的阵仗,吓得抖抖索索的躺在后舱的角落里。陈光照怀着满腹疑团,走过去正要向她们盘问,那两个小丫环只道陈光照是要来抓她们,慌忙叫道:“不关我们的事!”陈光照说道:“我只要问你们几句话。”那老婆婆抢着喝道:“谁敢多嘴,我不把你撕开八片才怪!”积威之下,那两个丫环虽然知道这个老婆婆打不过金逐流,也还是给她吓得不敢出声。但她们又怕陈光照抓着她们迫供,左右为难,不约而同的双双跃下湖中。

  金逐流大怒道:“你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居然还敢逞威风!”双掌斜飞,直欺到那老婆婆的身前,“嗤”的一声,把那老婆婆的衣裳撕破,连紧身的棉袄都扯了下来!老婆婆一掌遮胸,叫道:“臭小子,你、你好无礼!”金逐流笑道:“你这么一大把年纪,难道还怕我调戏你不成。嘿,嘿,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今晚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实话,否则还有厉害的给你尝呢!”

  金逐流口中说话,手底毫不放松,把那老婆婆迫得狼狈不堪。陈光照心中不忍,叫道:“她是霞姑娘的奶妈,金兄,请你手下留情!”

  话犹未了,只见那老婆婆突然似着了定身法似的,作着向前扑击的姿势,双抓却是停在空中,不能动弹了。

  金逐流喝道:“把解药给我指出来,我看在陈大哥的份上,可以饶你。”

  那老婆婆给金逐流点了麻穴,身子不能动弹,但还可以说话,说道:“你不给我解穴,我怎么可以拿解药给你?”

  金逐流笑道:“你听清楚了没有,我是叫你指出解药,不是叫你拿出解药。你身上的东西我早已拿过来了。”说罢,双袖一抖,好像变戏法似的,哗啦啦的抖出了一堆物事,有铜钱,有碎银、有几个瓶子,还有两个小小的粉盒。陈光照睁大了眼睛,金逐流笑道:“没奈何做一次偷儿,陈大哥你莫见笑。”原来金逐流就是在刚才撕毁那老婆婆外衣的时候,做了手脚将她帖身收藏的东西,全都扒过来的。

  当下金逐流把瓶子和粉盒排列在老婆婆面前,说道:“哪一样是解药,如何用法?你说出来就行。”

  那老婆婆眼珠一转,说道:“这些都是毒药。”金逐流问道:“解药呢?”老婆婆道:“解药没有带来。你放了我,我回去拿给你。”金逐流怔了一怔,说道:“我不相信,这里一定有一样是解药。”老婆婆道:“我乱说不打紧,但只怕害了陈相公。”

  陈光照道:“好,你带我去见霞姑吧。”金逐流道:“这老妖妇善会骗人,陈大哥,你可不能就信她的鬼话。待我先给她一点厉害尝尝。”陈光照终是不忍,拦住金逐流道:“你已经点了她的穴道,她这一大把年纪,也够她受的了,何必再把她难为?”

  陈光照一片好心,拦住金逐流,不料那老婆婆忽地磔磔怪笑,金逐流叫道:“不好!”说时迟,那时快,金逐流刚刚把陈光照推过一边。那老婆婆已飞出了裙边腿,把瓶子盒子全都扫了落水。跟着“卜通”一声,人也跳下去了。原来金逐流刚才是用独门手法点了这老婆婆的穴道的,他以为用了独门的点穴手法已是足以制伏这个老婆婆,所以并没有施展重手。这也是为陈光照给她求情的缘故,金逐流恐怕用了重手法,这老婆婆禁受不起。

  殊不知这老婆婆虽然是年老体衰,但内功的造诣,却并不在金逐流之下。邪派中有一种逆行经脉的功夫,能解任何一家的点穴,刚才这老婆婆故意东拉西扯,为的就正是要混得足够的时间来施展这种邪派奇功。

  一念慈悲,变生意外。金逐流无暇攻敌,先抢解药,跟着就跳下水去。他是在海岛长大的,水性当然不错。

  大明湖虽燃不似海中的波涛汹涌,但也并非死水一池。金逐流潜下水底,好不容易才找着一只盒子,其它的东西却不知给水流冲到什么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