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到之处,火烧火燎,犹如烈焰焚身,剧痛之中又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淋漓快意。

狂乱中,眼前轰然一亮,万千幻像扑面飞来,许多见所未见、却又似曾相识的面容急速变幻闪过,无数笑声、话语交叠如排山倒海,在他耳边轰鸣震响。

刹那间,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漩涡的中心,被狂涛巨浪似的影像、声音卷溺吞没,随着每一次的沉浮跌宕,莫名地喜怒哀乐……

又仿佛被抛入滚沸的火山岩浆,撕裂了,熔化了,毁灭了,却又在万千灰烬里浴火重生……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幻像、声音渐渐消退,神识渐转清澈澄明,身上的烧灼裂痛也都荡然无存。

楚易眼皮微微一动,睁开一条小缝,却被强烈的光线刺得一阵酸疼。过了片刻,重新习惯了亮光,方才睁大双眼,徐徐扫视四周。

视线扫及自己,楚易骤然僵硬,目瞪口呆,突然发出惊怖的大叫——自己竟然变成了一个白肥圆润的婴儿之躯!

楚易毛骨悚然地瞪视着自己周身,冷汗涔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心中突突狂跳,迷茫、震慑、骇惧……混乱至极,宛如置身于可怕的梦魇,颤声道:“两……两位前辈,这……这究竟是怎么……怎么回事?”

话刚出口,突然又是一阵大骇,自己的声音竟也变得极为陌生!骇异之下,又连问了几声,丹田内却始终杳无人应。

楚易心中蓦地一紧,这才想起李芝仪、楚狂歌的元婴已经合二为一,冲入自己泥丸宫,下落不明。

正自彷徨恐惧,脑中忽然传来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揶揄笑道:“小娃儿,你大呼小叫地做什么?莫非是饿了想吃奶吗?”

声音忽而高亮,忽而浑厚,赫然竟是李芝仪、楚狂歌二人嗓音交叠而成!

楚易又惊又喜,宛如抓到了救命稻草,叫道:“两位前辈,原来你们还在,这……这可太好了!我……我这到底是怎么了?”激动之下,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那声音哈哈一笑:“书呆子,你连胎化易形都没听说过吗?嘿嘿,返老还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美事,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吓得屁滚尿流了?”

楚易骇然道:“胎化易形,返老还童?难道……难道我再也变不回原来的模样了吗?”满嘴酸麻苦涩,又是荒唐滑稽,又是迷惘骇惧。

那声音纵声大笑:“小子,你若有命逃出这神炉,过上七天,自然就会长成大人。但要想恢复原貌,只怕就要费些工夫了。嘿嘿,你吞了我们的元婴,这身子骨自然也有我们的一份儿,就算长得像我们,那也是天经地义。”

原来胎化易形之后,元婴受者的形体会变回婴孩,七天内再迅速地成长为成年人,经脉、骨骼亦会重新优化成最佳状态。只是受体内元婴神识的影响,外貌未必会和原先一致。

楚易听得云里雾中,奇道:“前辈,我吞了你们的元婴?难道……”灵光霍闪,呼吸顿时一窒,隐隐之中猜到了些什么,却又说不清究竟,森寒骇惧如大雾般笼罩全身。

那声音哈哈笑道:“小子,再过半个时辰,我们就神销魂融了。到了那时,我就是你,你就是他,他就是我……你长得更像谁,又有什么打紧?”

楚易啊地一声,心头剧震,自己猜得果然没错!突然之间,终于明白李芝仪先前为什么踌躇不决了。

虽然相识不过两日,但对这共经患难的道魔二仙,不知不觉中他已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情,就像是极为熟稔的长辈与老友,心底说不出的亲切。

此刻听闻他们即将湮灭,与自己神识相融,顿时心乱如麻,五味交杂,也不知是该悲伤呢,还是欢喜?

“前辈……”他张大了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蓦地涌起一股浓浓的感伤与惆怅,鼻头一酸,泪水忽然迷蒙了眼睛。

那声音咦了一声,嘿然笑道:“他奶奶的,你平白捞了这么大的便宜,还惺惺作态地哭什么鼻子?嘿嘿,不成不成!你现在已是我们的寄体之身,再这般酸不溜秋、婆婆妈妈,岂不是大大损减我们的威名?”

楚易心中越发难过,泪水忍不住滑落脸颊。

那声音转而喝道:“小子,时间不多了,你被烧成烤猪是小事,可别坏了我们的平妖大业!快快意守丹田,内观识海。我们还有话和你交代哩!”

“是!”楚易一凛,急忙擦去眼泪,收敛心神。照着他们所说,闭起双眼,凝神聚意,施展道家内视之术。

过不片刻,眼前忽地一亮,自己体内的骨骼、脏腑完完整整地映现眼帘,就连血脉的搏动、心室的张合也瞧得一清二楚。

楚易惊喜骇异,一时福至心灵,众多压根不曾学过的咒语法诀纷纷涌入心头:“内观之道,静神定心,乱想不起,邪妄不侵,周身及物,闭目思寻,表里虚寂,神道微深……”

他一边默诵内视诀,一边在自己体内恣意畅游。

刹那间,他已穿梭奇经八脉、三田三关,“进入”了头顶识海。眼前金光闪耀,像是在高山之颠,观望红日照耀下的茫茫云海。

在滚滚翻腾的识海光芒里,楚易一眼就瞧见了一个盘坐虚空的元婴,团团飞转,变幻不定;每旋转一次,其光芒就减弱一分。

元婴沉声道:“小子,我们融入你识海之后,绝大多数神识会沉淀入识海最深处,偏偏你又是个对修真法术一窍不通的书呆子,许多东西恐怕你今后未必能一一记起。眼下情势紧急,我们必须挑些最基本、最重要的,直接传授给你。你能接收多少,不仅关系到你眼下的生死,更牵涉道魔之争、苍生祸福。你必须仔细聆听,万万记牢了!”

楚易心头大凛,肃然答应。

元婴道:“修真之术博大精深,最主要的可分为:守一、黄庭、内视、吐纳、导引、辟谷、房中、黄白、金丹、服食、内丹、符、咒、灵图、降妖、摄魂等等。若按功效划分,又可分为天罡三十六法与地煞七十二术……”

元婴滔滔不绝地将李、楚二大散仙毕生所学倾囊相授,语速极快,应接不暇。好在二仙魂识本已融入楚易识海,因此元婴只要蜻蜓点水般地稍加撩拨,楚易便电光石火一一想起,并且触类旁通,铭记不忘。

随着每一次思潮的波动,茫茫识海汹涌澎湃,万千道金光破射飞舞,此起彼伏,蔚为壮观。

一时间,楚易犹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那些玄之又玄的仙法剑术、宛如天书的符录咒诀……竟忽然变得如此明白浅显。

他心中又是激动狂喜,又是伤感悲戚,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是从前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楚易了……

如此过了小半时辰,炉火越来越猛,神炉彤红闪耀,楚易那白胖的婴儿躯体在赤焰紫光中呼呼飞转,焕发出莹润如玉的光泽。

胎化易形之后,他经脉尽复,真气自动循环不息,形成了强韧无匹的护体气罩。因此炉火虽然狂猛,一时倒也奈何他不得。

但李楚元婴的光芒却越来越黯淡,声音也渐转微弱,等到地煞七十二术讲述完毕,两寸长的元婴已经凝缩为半寸大小,急剧摇晃。

元婴嘿然道:“小子,法术无边,我们所知道的,都已经传给你了。是道是魔是生是死,就看你的造化了!”

楚易悲喜交织,咬牙道:“多谢二位前辈再造之恩!在下定不负重望,誓当收回轩辕六宝,降妖伏魔,平定大劫!”

元婴哂然道:“很好很好!嘿嘿,好戏刚刚开锣,可惜我们却看不到了。”

楚易怅然无语,忽然灵机一动,脱口道:“前辈,倘若在下收齐轩辕六宝,练就轩辕仙经,不知能否让你们的元神重新凝聚归位呢?”

元婴一怔,哈哈狂笑:“小子,天地有道,风月常新。宇宙万物,原本就是分分合合,轮回变化,何况你我?就算覆水能收,也不再是当日之水了,又何必自寻烦恼?”笑声嚣狂洒脱,又带着说不出的落寞悲凉。

说到最后一句时,光芒闪耀,元婴忽然幻化两半,重新变成李芝仪、楚狂歌两个元神,风摇残烛似的明灭跳跃。

楚易知道元婴消散在即,心中一沉,黯然道:“前辈,你们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儿,需要在下替你们去办的吗?”

李芝仪哈哈笑道:“小子,你先逃出这里,再说大话不迟!道爷一生了无牵挂,只要你能除灭这些妖魔,替天行道,别辱没了堂堂太乙真人的威名,道爷我就死而瞑目啦!”

楚狂歌在一旁沉默片刻,嘿然一笑道:“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星随马去,明月逐人来……再过二十天,又是元宵节啦。嘿嘿,不知今年安福门外,是否还有万盏华灯,人山人海?”

顿了顿,怅然沉吟道:“小子,正月十五夜,你就替寡人在安福门外的千年银杏上挂一盏并蒂莲花灯吧,挂得越高越好。”

楚易微微一怔,不知他生死关头,为何竟对元宵灯会念念不忘?听他语气凄凉怅惘,与平时嚣狂放浪之态迥然两异,心中更感诧异,口中却恭声答应。

不等他回过神来,识海内忽然狂涛起伏,金光大浪冲天喷薄。

两个元婴晃了一晃,知道大限已到,悲喜难言,齐声哈哈大笑:“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千秋黄粱梦,弹指尽成空!”

笑声未落,光芒怒放,瞬间炸散无形!

楚易大吃一惊,叫道:“前辈!”

定睛再看时,光影袅袅,哪里还有他们的踪迹?只有笑声依旧回荡在耳。想着那四句话语中的含义,刹那间悲从心来,突然觉得一阵从未有过的孤单惶恐、失落迷茫。

这时,识海汹涌澎湃,金光乱舞,他大叫一声,仿佛失足跌入了巨大的漩涡之中,被涡流吞溺到深不可测的渊底……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昏沉迷乱中渐渐苏醒。

恍惚中有一种莫名的奇异感觉,只觉得一切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他似乎仍是“他”,却又仿佛变成了另一个陌生的自己。

耳廓微微一动,凝神倾听。说也奇怪,四周的火声、扇子声、晶石碎裂声、呼吸声、心跳声……甚至那些妖女汗水滴落在地、发丝轻轻拂动的细微声响……竟都无一遗漏地钻入他的耳中,清晰分明而又有条不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