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磷暗中—笑,忖道:“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口中却道:“疑心之下,就要探查,那‘铁骑神鞭’骑士,遍布大河两岸,长江南北,只要到粤东去稍一查问,便知道你这富商之子是冒牌的了。”

  仇恕心头一跳,沉吟半响,却听石磷又道:“只是那些‘神鞭骑士’未到粤东,就被区区在下制死,阁下大可放心了。”语声微顿,冷哼—二声,又道:“我如此做法,只是为了你那母亲而已,你也毋庸感激于我——哼哼,若是为了你那父亲的话,哼哼!我不说你心里也清楚得很。”

  仇恕轩眉怒道:“你对我施恩三分,日后我必报你五分,只是你言涪之中,若再对先父有不敬之处,那却又当别沦,莫怪我要……”

  一语犹未了,门外突地传入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一面道:“你要干什么么?那么一清早,你跟谁发脾气呀?”仇恕、石磷齐地一惊,只听“笃笃”两声轻微的敲门声,那娇笑之声又道:“我可以进来吗?”

  仇恕脚步微错,溜开五步,石磷却抢步走到门前,拔开门门,一面笑道:“是文琪姑娘吗?你倒起来得早。”

  门外又是娇声一笑,道:“不早啦。”随着笑语之声,闪入—个婀娜的人影.石磷定睛一观,不禁连退三步,愕愕地望着这身材婀娜的女子。

  仇恕更是大奇:“她怎地会到这里来?”

  那女子娇笑不绝,媚日一瞟石磷,便电也似的转到仇恕面上,笑道:“奇怪吧,会是我,不是你那文琪妹妹。”轻移莲步,走到仇恕面前,又自笑道:“你瞧你,脸都气白了。干什么呀,告诉我,是谁欺负了你,让大姐姐给你出气。”

  仇恕微一定神,心中闪电般转了两转,面上亦堆上笑容,躬身道:“我当是准,原来是百步飞花林仙子,昨日一睹仙姿,原已再也难忘,哪知今日仙踪补至,这真叫小可喜出望外了。”

  那娇笑如铃的“百步飞花”林琦琤又是“咯咯”一笑,轻轻伸出一只白如玉葱般的玉指来,在缪文额角一点,道:“我说小兄弟呀!你这张嘴可真甜,甜得教我这老姐姐都有些受不了啦。”尾音拖得长长的,就像是渗了糖的花生酥。

  仇恕微微一笑,又道:“不识林仙子之美者,是为无目也,小可此言,实是出自肺腑,林仙子若说小可仪是嘴甜故意恭维,那倒是冤枉好人了。”

  “百步飞花”林琦琤眼波一转,娇笑道:“你老姐姐老得都快掉了牙啦,还谈什么美不美哩,不过--”伸手一拢鬓发,柳腰轻轻一摇:“武林中人倒是真有不少人说你老姐姐美的,我总是以为他们瞎恭维,今天你这么一说呀——”她又轻轻一点仇恕额角:“我倒是真有点相信了。”

  伊人何去

  石磷目光四转,鼻孔中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走到门口,哪知,身侧突地香风嗖然,那“百步飞花”已俏生生地拦在身前,左手微曲,手背扶在柳腰这上,右手轻轻—指,娇声道:“你哼个什么,是不是看不惯什么人呀?”目光越过石磷,瞟到仇恕身上,又道:“小兄弟,告诉我,刚才你是不是就是和他生气来着?”

  仇恕心中一转,突地“哦”了一声,抢步走了过来,道:“小可忘了给林仙子引见了,这位就是——”

  林琦琤“咯咯”笑道:“你不用引见,我早就知道他是谁了,这些年来,我常听说武林中有个流浪剑客,是武当弟子,叫石磷,整天在江湖中东飘西荡,什么事也不干,是个怪人,我一听就觉得‘石磷’这名字很熟,却始终想不起是什么人,今天一见,我才知道是他,多少年以前,我就在毛大哥家里见过他的呀!”她掩口一笑:“那时候他整天地跟在我们毛大妹子身前身后乱转,刚才我还以为你们在吵架哩,原来你们是朋友。”柳腰一折,退开一步:“那我就不拦您啦。”

  这“百步飞花”说起话来,媚眼如珠,但每一句话的尾音,却又拖得长长的,还带着一些轻微的颤抖,让人听了,就像是吃了三斤渗了糖的花生酥,甜得都快起腻了。

  但这些话听在仇恕耳中,他心里却不禁为之砰地一动,忖道:“原来他和妈妈是……”抬眼一望石磷,只见他也正在望着自己,两人目光相对,各自泛起一阵难言的滋味,不知是恨,是怒,抑或是另一种满含温情的情感。

  只见石磷又自长叹一声,缓步走到门外。“成日东飘西荡……什么事也不干……身前身后乱转……”这些话一句接着一句,不停地在他心中撞击着,他只觉心中热血沸腾,不能自已,暗自思忖:“我是个怪人吗?”

  仇恕望着他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目光转处,却见那“百步飞花”林琦琤婀娜地走到桌旁,伸出罗袖,轻轻在椅子上一拂,侧身坐了下去,秋波四转,娇笑道:“小兄弟,你把门关起来,倒杯茶给姐姐喝,陪你大姐姐聊聊天。”

  仇恕心中又闪电般转了几转,嘴角便又泛出笑意,随手带上房门,一面喃喃着道:“不知道文琪醒了没有,她若醒了,一定会过来的。”

  他话像是喃喃自语,自己说给自己听,其实却是对这“百步飞花”说的。

  林琦琤娇声一笑,道:“你看你,嘴里一天到晚文琪文琪,你就知道她醒了一定会过来的吗?”玉手中方才拿的空茶杯递到仇恕手上。

  仇恕含笑接了过来,一面道:“文琪若醒了,想必是一定会过来的。”

  林琦琤秋波荡漾,笑道:“想必是一定会过来,这只是你一个人在这么想罢了,人家可不这么想。”

  仇恕一愕,险些将茶杯里的茶都倒得满溢了出来,口中却笑道:“那么林仙子您又怎么想呢?”

  林琦琤杏眼一瞪,故意娇嗔道:“你再这么林仙子林仙子地叫我,我什么话都不告诉你了,让你一个人去胡思乱想去。”

  仇恕笑道:“那么我要叫什么,您才肯告诉我一些话呢?”

  林琦琤秋波又是一漾,樱唇微微一抿,娇笑道:“你……你就叫我……大姐姐,我么……就叫你小兄弟,这有多好,显得又亲近,又顺口,不比那林仙子林仙子的好得多么?”伸手接过了茶,浅浅啜了一口,晨光之中,她眼色虽然可看出一些鱼纹,但那种娇好的笑容,却像是使得这已半老的徐娘,不但风姿犹存,而且媚艳之态也未稍减当年哩。

  她深深放下茶杯,“噗嗤”一笑,又道:“你别着急,让大姐姐告诉你,你文琪妹妹醒了之后,不但没有过来,而且早就走得不知到哪里去了。”轻轻摇了摇头:“可怜,可怜!我们这位小兄弟,却还在这里苦苦地等着她哩,唉——我说文琪姑娘,你走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呀?”媚目流波,眨也不眨地望在仇恕面上。

  仇恕心中却为之一惊!

  “她会早就走了?她会不通知我一声就走了?这又是为着什么呢?”抢步走到门口,想去看看,但心中一动,又自忖道:“这‘百步飞花’想必不会骗我。”停下脚步,转身走到桌前,心中疑云大起,想来想去,又想不出那毛文琪为什么会突地走了。

  这些天来,他确信她已坠入自己的情网,而且坠得那么深,这天真而纯洁的女孩子,终日心中所想的,就是未来幸福的憧憬,她几乎要不去见她师父而随着自己。

  “但此刻她却走了。”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惊愕的事,仇恕心中,只觉仿佛失落了什么,一时之间,竟空虚得很。

  “未有所得,怎有所失?”他暗问着自己:“难道我曾觉得到过什么,难道我已为我所得的东西而感到可贵,不然此刻我为什么又会有失落了什么的感觉呢?而且这份感觉是如此浓厚。”

  但他随即又为自己辩护:

  “我这不过在奇怪罢了,呀……难道她是因为知道我在骗她,是以才走了的吗?难道她已知道我是来寻仇的人?难道我之所以如此对她,无非是为了想骗她的情感,来伤她父亲的心?”

  第十四回 峰回路转

  春水荡漾

  这些问题,在仇恕心中,变成了一个个难以化解的死结,他呆呆地愕了半晌,却听“百步飞花”又是“噗嗤”一笑,道:“你看你,气成这副样子,来来,坐在这里,让大姐姐安慰安慰你,她走了就走了,有什么关系,天下的女人又没有死光!那毛文琪只不过黄毛丫头一个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仇恕展颜一笑,忖道:“想来她并非因为知道我的来历而走,否则这林琦琤又怎会对我如此。”于是他面上的笑容就越发开朗了。

  客栈里的人声杂乱了起来,套牲口的声音,赶车的声音,店小二大声地吆喝着:“赶路要赶早,迟了就热了,若要吃早点,马上就送到,行李莫少带,店钱莫忘了,小费无所谓,有没有都好。”林琦琤“咯咯”地笑着,和仇恕说着话,一双秋波,像是春水般荡漾着。

  她初出江湖之时,情窦初开,那时她师兄点苍派的一代剑客神剑手谢铿方才去世,她在一无管束的情形下,便已十分放荡。

  此后的一些时日里,她虽也曾敛束几年,但不久便又故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起来,武林之中稍不检点的年青豪客,十人之中,总有三五人和这位,“百步飞花”有过一腿,此事已成公开之秘密,但是大家都没有挂在嘴上而已。

  世间无论任何一个女子——尤其像她之类的荡妇,见了仇恕这种英俊少年,可说没有一人会不动心的。

  而仇恕呢?他又怎会不知道这林琦琤的用意,他生具天性,对这种女子本极不耻,但却又自己告诉自己,这是个极好的机会,因之他便也作出一副无知的样子和这林琦琤欢谈着,只是他心中却无时无刻不住暗问自己:“文琪怎会突地走了呢?”

  春日既升,渐高,店里的小二轻轻敲了敲房门,轻轻走了进来,轻轻放下茶水,又轻轻走了出去,虽然极力控制着自己,却还是不时偷偷向林琦琤瞟上两眼,腹内暗自嘀咕着:“这小子艳福真不浅,昨天晚上是个大姑娘,今天又换了个水蜜桃。”过了一会,又送进一壶茶来,为的是想多看两眼。

  这原本是春天呀!在春天里,连猫儿都会叫春哩!

  等到店小二第三次进来,又走出去的时候,林琦琤微颦黛眉,却娇笑道:“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和你安安静静地谈谈话,可是——你看,这里吵得死人,喂,我说兄弟,你要是没有事,就陪你大姐姐逛逛,等会随便找个地方喝上两杯,然后……”她咯咯一声娇笑:“我最喜欢看你喝酒的样子,昨天你喝了酒,脸红红的,就像……就像个大苹果似的。”

  于是仇恕算清了店钱,和林琦琤走出房门,一面笑道:“今天我陪大姐姐痛痛快快地玩一天,明天我可要赶到河北去,我爹爹有件生意在那里,还等着我去料理呢。”

  林琦琤抿嘴一笑,道:“今天我们玩过了再说,你要是真让大姐姐玩得痛快,明天大姐姐就当你的保镖,陪你到河北去一趟。”

  仇恕侧目一望,只见她双颊已嫣红,不禁心中暗骂一声:“无耻的荡妇。”面上却仍然笑容满面地说道:“有了大姐姐作我的保镖,那我就放心了。”穿过回廓,走出店门,阳光已挤满街面,仇恕含笑回顾,却见身侧的林琦琤面色竟突地一变,沿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街心一人傍马而立,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凛然望着自己,却是那子母双飞“左手神剑”丁衣。

  有风吹过,吹得这“左手神剑”的衣袂不住飞扬,但他的身躯,却生像是铁石铸成的,一动又不动,面目之上,亦是木然没有表情,只有一双眼睛,炯炯发着光采。

  林琦琤面色微微一变,瞬即娇笑如常,缓步走了过去,笑道:“丁四哥,你怎么也来了,你不是和毛大哥一齐回杭州去了吗?”

  丁衣冷“哼”一声,目光却仍然停留在仇恕脸上,仇恕暗中一笑,忖道:“这位左手神剑敢情是在吃醋。”

  却听丁衣冷笑一声,道:“我就知道你是看中了这小子,是以才不肯和我们一齐回杭州。”

  林琦琤面色一沉,道:“丁四哥,你这说的什么话,我爱到哪里就到哪里,难道还有谁能管得了我吗?”

  丁衣目光一转,面上竟堆出笑容,道:“七妹,你别生气。”

  仇恕暗中又一笑:“这位左手神剑,敢情竟有三分畏惧于她。”

  目光一转,只见林琦琤也已娇笑起来,道:“那么你来又为的什么?”

  丁衣横睨仇恕一眼,道:“毛大哥十日之后,在杭州城摆下英雄盛宴,这一次将南七北六十三省里有头有脸的角色都请到了,是以叫我来通知你一声,大哥他……嘿嘿,他怕你玩得连正事都忘了。”

  驶出城去

  仇恕心中一动,连忙大步走了过去,先向丁衣当头一揖,转身却向林琦琤笑道:“林大姐既然有着正事,那么小弟就告辞了,反正来日方长,日后小弟必定陪大姐痛饮三日。”躬身一揖,转头而去。

  只听那“百步飞花”口中急道:“你……你……”下文却再也无法说下去,又听得那“子母双飞”道:“大哥在杭州城等我们,这一次武林盛会,你错过了岂不可惜?”

  仇恕心中既是得意,又是好笑,想那林琦琤脸皮再厚,也不会当着“左手神剑”拉住自己,这一次她被丁衣缠住,必也无法再来寻找自己,但自己以后若有用得着她之处,却可去找她,心中一转,又想出一个主意,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

  沿着街檐走过了这条街,回目一望,只见那商贾打扮的汉子果然已跟在自己身后,他手微一抬,打了个手势,那汉子便一声呼哨,喊来一辆大车,跨上车辕,仇恕沉声道:“驶出城去。”

  那车夫马鞭一扬,“叭”地落下,大车便走得更快,仇恕回首道:“昨天晚上我吩咐你的事,你可全都做了吗?”

  那商贾打扮的汉子,恭声道:“小的已叫宋小刀连夜赶到杭州,大约不出三日,便有毛臬的消息。”

  仇恕嗯了一声,那汉子又道:“那姓胡的胖子昨天在这里折腾了一天,又弄了两个粉头喝酒,直到晚上才离去,有三个‘铁骑神鞭’队的家伙出城往东走,陈铁头跟了去一看,这三个小子不知怎的,在城外全叫人给治死了,身上只有一处剑伤,显见那动手的人手脚干净利落得很,陈铁头查了一查,也不知道是谁。”

  仇恕又“嗯”了一声,心里知道这必定就是那石磷弄的手脚了。

  那汉子顿了一顿,又道:“胡胖子一起更就走了,也是回杭州,至于公子叫小的摸那蓝衣人的海底,小的却摸不清楚,昨天晚上跟在他后面才走了半条街,眼睛一转,他就不见了,公子,这人可真扎手的很,我牛三眼混了这么久,还没见过这么机灵的人。”

  仇恕微微一笑,道:“此人的海底我已知道,你不用再打听了。”目光转处,只见这“牛三眼”面上满是钦服之色,不禁一笑又道:“昨夜和我在一起的那女子,你可看到她的去处?”

  “牛三眼”眼睛一张,像是不胜惊异地说道:“昨天她不是和公子一齐投店的吗,她一直也没有出来过呀!”

  仇恕“哦”了一声,双眉微皱,心里更奇怪!

  “那么她又到哪里去了呢?”

  他俯首沉吟半晌,那“牛三眼”又自恭声道:“现在小的还有五个弟兄在这里,都歇在城外的‘曾氏家祠’,公子若是还有什么吩咐,小的立刻就去通知他们。”

  仇恕微微一笑,道:“这些日子,可辛苦你了。”随手从怀内掏出一张银票,看也不看,就交给了他,又道:“这些银子,你就拿去买酒喝吧。”

  那“牛三眼”眼睛一瞪,右手跨着车辕,左手一拍胸脯,朗声道:“公子,您这是干什么,上次才给了一千两银子,我们兄弟十七个怎么用也没有用完,这次您怎么又给了。公子,咱跟着您办事,可不是为着您的银子,我‘牛三眼’虽然不是个什么东西,但这么多年来,我跟着梁上人梁大哥走南闯北,胳膊上站鹰,大腿上跑马,也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公子,您别看梁大哥叫我跟着您,错非是您,要是换了个人,我‘牛三眼’可没有这么听话,我梁大哥常说天下英雄,除了公子您之外,就再没有别的人了,我先还不信,可是现在——嘿,我可信了,就凭您这种气派——”

  仇恕微微一笑,截断了这草莽好汉“牛三眼”的絮絮之言,笑道:“这个自然我也清楚,只是这点银子,你还是拿去的好,你虽不要,但你手下的兄弟可要银子使呀!”终于将银票塞在他手里。又道:“我也想到那‘曾氏家祠’去看看,顺便我还要找人带个信,通知你那梁大哥和龙氏三兄弟一声,叫他们十天之内,都赶到杭州去。”

  那“牛三眼”胸膛一挺,道:“现在已出了城了,曾氏家祠,就在前面不远。”又喝道:“嘿,小毛臬,你把鞭子重打两下,让马跑得快一点。”回首笑道:“公子,我管这赶车的叫小毛臬,您看这花名取得可好,嘿嘿,您瞧这小毛臬一鞭子挥得多响,打在马身上,可伤不了马的一根毛,只怕那大毛臬还没有这一手哩。”

  仇恕“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只听那赶车的精神越发抖擞,“叭叭”连声,将手中的皮鞭挥得山响,车马果然走得更快了。

  那“牛三眼”跨在车辕上,挺着胸膛,迎着扑面而来的春风,也像是非常得意,此刻他身上穿的虽仍是一身商贾人的打扮,但在他身上,却从头到脚再也看不出半分买卖人的样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