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氏家祠

  赶车的手中皮鞭再次一扬,口中“得儿”吆喝一声,车马便倏然停了下来。“牛三眼”刷地跳到地上,打开车门,一面耸鼻道:“好香,好香。这班小子想必不知从哪里又弄了条野狗来,公子,您吃过狗肉没有?喝,那可真香,不信你闻闻,我那几个宝贝弟兄,又在那里炖起狗肉来了,小毛臬,你停了车也来吃两碗。”

  仇恕微微一笑,心中却自感慨:“屠狗之辈,虽是草莽小人,却每多没奢遮的义气汉子,那些锦衣玉食的朋友,哼——”举目四望,只见四下青葱一片,寂静无人,就连地上都长满了荒草,几株残杨败柳之后,墙宇隐现,想必就是那“曾氏家祠”了。

  春日郊外的空气,自然是无比地清新,在这清新的空气,却果真传来一阵阵浓郁的香气,仇恕微笑一下,道:“我常听说百畜之中,狗肉最香,是以叫做香肉,但却始终未曾吃过,今日我倒想尝尝这名满天下的异味哩。”

  “牛三眼”哈哈一笑,道:“公子,不是小的胡说乱道,您一吃了之后,管保连鸡鸭鱼肉都不要吃了。那味道——嘿,啧啧!可真教人连说都说不出来。”

  这祠堂的土墙,灰土早已颓败,那扇原来是朱漆的大门,此刻也因岁月的消失而变成土黄之色,门上的铜环,也锈得发黑了。

  一走到门口,“牛三眼”就兴高采烈地喝道:“嗨,你们别尽顾着吃狗肉呀,快出来看看,看是谁来了。”

  仇恕一笑,哪知祠堂之内,却仍然寂无人声,“牛三眼”皱眉低声骂道:”这些狗头,吃狗肉吃昏了呀?”一脚跨了进去,只见这祠堂的正堂上,升着一堆柴火,火上高高地架着三根木棍,棍上吊下一只铜锅,锅里热气腾腾,浓郁的香气,也就是从锅里冒出的。

  但是柴火的两侧,坐着的却不是他意料中的人,而是两个干瘦的老者,胡须都已全白,四只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那只煮着狗肉的锅子,一人手里拿着一个足可装下三斤花雕的酒葫芦,却连望也不望这大声吆喝着进来的“牛三眼”一眼。

  “牛三眼”一望之下,不禁愕得呆站在地上,张开来的嘴巴,也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仇恕随后走了进来,亦是为之一愕,只见这两个老人身上各穿着一件褴褛的道袍,虽然满是补丁,但却洗得极为干净,全白的胡须,长长垂了下来,头上的白发,却挽了个道髻,用根乌木插住。

  “牛三眼”定了定神,才快步走了过去,唱了个肥诺,道:“两个道爷,可曾看到我那五个弟兄走到哪里去了?”

  这两位装束似道非道,似俗非俗的老者对望一眼,各自一笑,朗声道:“你的兄弟是谁?”

  “牛三眼”又自一怔,道:“我那些弟兄……嗯,一个高高瘦瘦的,身上穿着的是走方郎中的打扮,还提着一个药箱子,带着一串虎撑,另一个满脸胡子的,穿的是黑布短打,另外一个肥肥胖胖的,挺着大肚子……”

  那两个老者一齐摇了摇头,其中一个身躯较高,坐在地上都比另一个高着半个头的枯瘦道人缓缓笑道:“施主所说的人,贫道一个也未曾看见!”

  另一个老者笑道:“贫道清晨即来此地,此地根本连半条人影都没有,施主所说的人,只怕早已走了吧?”

  “牛三眼”两眼一瞪,突地喝道:“真的吗?”

  那两个老人龃只是微微一笑,再也不望他一眼,一人从地上取起一双长达尺余的筷子,缓缓在锅里搅动着。

  那“牛三眼”眼睛又一瞪,方想再吆喝两句,哪知肩头突地一紧,硬生生被拖开三步,回头一望,却见仇恕目光之中,怀疑之色,生像是见着了一些令他极为惊异的东西。

  他一人此间,便看出这两个老者必非常人,“牛三眼”在那里喝问,他却远远站在一边,凝目而望,只见这两个老者,衣衫虽褴褛,手掌却莹白如玉,那身材较高的一个,手上留着指甲,竟长达两寸,顶端微微卷起一些,他心中便不禁一动。

  等到另一个老者取起筷子,搅动狗汤之际,他更发现一样奇事。

  原来这老者身躯本矮,那汤锅却吊得极高,按理说他伸手之处,本应够不着那只铁锅,但他伸手之间,全身未动,手臂却像是长了几寸,仇恕心中更是大奇:“此地焉有此内家高手?”

  此刻已将入夏,那“牛三眼”站在那堆柴火之旁,只是片刻,便已沁出汗珠来,但这两个老者神态之间,却安详已极,半点也没有热意,这又是一个内家高手所特具的异常之处,仇恕身受当代顶尖几位异人的调教,自是识货已极,一见那“牛三眼”又要瞪眼发威,便抢步走了过去,将他拉了过来,那“牛三眼”混混沌沌,却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哩。

  “波”的一声,火堆之中,爆出一团火花,那老者手腕一翻,筷子一夹,便巧妙地将那团电射而出的火花夹住了,随手抛在地上,又伸筷入锅,搅动两下,挟了一块红喷喷的香肉出来,一面道:“这肉像是已经熟了。”一面放入嘴里,细细咀嚼起来。

  仇恕微微一笑,将“牛三眼”拖到一边,自己却走了过去,躬身一揖,道:“老丈请了。”

  那两个老者齐地侧顾一眼,道:“施主请了。”目光上上下下在他身上一转,又自笑道:“可要尝些香肉?”

  仇恕目光一转,一撩衫脚,席地坐了下来,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那两个老者齐地一笑,一人将手中的长筷,缓缓伸了过来,仇恕随手接过,竟然就老实不客气地大吃大喝起来。

  “牛三眼”眼睛瞧得发直,却听那瘦长老者又自笑道:“那位施主可要一并过来,随意吃喝些?”目光先转向仇恕,又自凝目半晌,微喟一声,道:“贫道一别江南,十有余年,想不到江南人物,越发灵秀了,真是可喜。”

  那“牛三眼”却在旁咕哝着。

  “这批狗才跑到哪里去了,真是气人!”大步走了出去。

  那枯瘦老人微微一笑,道:“施主的这位伴当,倒是个热肠汉子——”语声微顿,突地长叹一声:“只是世途奸险,人心难测,为人也不要太过热肠了,否则吃亏的却是自己。”目光一垂,凝视着熊熊炉火,竟像是落入沉思里,只是不知他在想着什么而已。

  仇恕心中一动,忖道:“这两人武功极高,气度又颇不凡,必定是大有来历之人,但此刻混迹风尘,像是在逃避什么?却又是为何呢?”

  锅中肉汤,越煮越沸,越沸越香,那身材较高老人哈哈一笑,道:“往事已矣,思之徒伤人意,你又何苦学那妇人女子,老是去想那些化解不开之事,这十余年来,你历遍山川,难道那长白积雪、黑龙玄冰、塞北黄沙、河西积翠,还未曾将你的心胸陶冶得开,来来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且饮一口。”

  另一老人亦自哈哈一笑,以筷击锅,高歌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唉,忧思难忘,虽有杜康,却又怎能解去我心头之恨呢?”随手一掷,手中的长筷,电射而出,“夺”的一声,没人墙内,恍眼便没了踪影。

  锅中的肉汤,煮得更香了,一阵风吹来,吹得火焰斜斜地倒了下去。

  狂歌当哭

  仇恕暗叹一声,忖道:“狂歌当哭,壮士末路,这两人看来光明磊落,却不知心中有什么恨事……”

  念头犹未转完,大堂之下,突地传来一声惊呼,那“牛三眼”飞也似的奔了进来,面上一片惊惶之色,急声道:“公子,公子……你去看看,我那些兄弟,已遭了人家毒手了。”.

  仇恕蓦地一惊,长身而起,向那两个老人抱拳一揖,道:“失陪。”

  大步和那“牛三眼”走出厅外,只听牛三眼又道:“公子,我看那两个老道不是好人,这事恐怕就是他们做的手脚。”

  仇恕轻轻“嗯”了一声,随着他沿着土墙走了半晌,只见祠堂后面,是个荒败的院落,杂草丛生,砖石满地,“牛三眼”一个箭步窜了过,指着一丛荒草道:“公子,你看看,他们这几个怎么了?”双手一抓,从荒草中抱出一个身穿短衫的乱须大汉来。

  仇恕大步行前,定眼而望,只见大汉全身血迹淋淋,脑袋两侧,竟光秃秃地少了双耳,全身僵直,像是已没了气息。

  那“牛三眼”双目尽赤,又从四侧的荒草堆里,抱出四条汉子来,竟然一个个都是全身僵直,血迹淋淋,少了双耳。

  仇恕剑眉一轩,俯身一探,却见这些人鼻息仍自未断,略一检视,长叹一声,道:“不妨事,他们并未丧命,只不过是被内家高手点中穴道而已。”疾伸双掌,在这五条大汉身上,电也似的各个拍了三掌。这些汉子长长吐了口气,竟都失声呻吟了起来。

  “牛三眼”恨声道:“这一定又是姓毛的手底下那班孙子们干的事,哼!有朝一日,那姓毛的若犯在我‘牛三眼’手里,我不将他碎尸万段才怪。”

  仇恕轩眉沉声道:“你的弟兄为我办事,可有人知道?”

  牛三服连忙摇手道:“公子,我‘牛三眼’是干什么的,这种事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说出来。”

  仇恕微一皱眉,沉吟道:“这却怪了……这难道是他们昔日的仇家所干的事吗?但是……他们的仇家又怎会这种上乘的点穴手法呢?”

  “牛三眼”亦自深皱着浓眉,却见那五个汉子呻吟半晌,挣扎着爬了起来,一眼看到他,却失声叫了起来,道:“三哥,你现在才来呀?……唉,我们被治得好惨呀!”

  “牛三眼”跺脚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治你们的?快说出来呀!”又道:“这位就是公子爷,你快说出来,让公子爷给你出气。”

  那五个大汉,“噗”的一声,齐地跪倒到仇恕面前,仇恕目光一转,和声道:“先歇息一会再说也不要紧,牛老三,你快出去弄些金创药来……”

  那穿着走方郎中的瘦长汉子道:“金创药小的箱子里就有,不劳公子费心,只是,……只是小的们这次不明不白地被人家削去双耳,却实在……实在气人。”

  “牛三眼”又自跺脚道:“光说气人干什么?是谁把你们整得这么惨的,你倒是说出来呀。”

  那瘦长汉子道:“那人是谁,我们也不认得,昨天晚上,倪老七买了五斤卤肉,又弄来三斤高梁,我们正在厅里吃喝着……”

  “牛三眼”接口道:“那人就跑来把你们治倒了是不是?”

  那瘦长汉子点了点头,随又摇了摇头,道:“本来还没有,后来……后来倪老七说……”

  .

  “牛三眼”厉声道:“说什么?”

  那瘦长汉子眼角一瞟另一枯瘦汉子,接道:“倪老七大约是喝了酒,就说:‘听说我们那公子年纪虽轻,可真有两手,把那灵蛇毛臬的大女儿都……弄到手。’我就问:‘你怎么知道?’倪老七就说……就说……”

  仇恕剑眉轻轻一皱,道:“说下去。”

  ‘

  那瘦长汉子喘了一口气,接道:“倪老七就说他亲眼看到公子和那姓毛的女儿走进客栈,住在一间房里,又说:‘那姓毛的并且知道公子并不是真的喜欢她,而是故意……’他话刚说到这里,突地有人冷冷地一笑,我们大家都住了口,一齐回头去望,只见门口突然多了一个穿着白袍子的女子,头发长长的,披到肩上,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在月光下面望去,连半点人味都没有。”

  仇恕面色一变,只听他接着又道:“我们大家不禁都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她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走到跟前,我们才看出她面上竟是一片焦黄,又木又僵,一无表情,哪里是个活人,简直就像个僵尸,我们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两条腿都发软了,连逃走的勇气都没有了。”

  仇恕暗“哼”一声,只见这五个汉子,目光之中,各各满含惊恐之色,像是仍在被昨夜之事惊悸着。

  那瘦子喘了口气,又道:“小的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看到比那人再难看的面孔,当时……”哪知他话犹未了,仇恕身后,突又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了过来。此刻虽是白天,仇恕背脊之上,也不禁泛出一阵寒意。

  第十五回 姐妹情仇

  白袍长发

  仇恕极其清楚地感觉到,这沉重的脚步声,距离自己已越来越近,但是他却仍然像一座山岩般屹立着,连动弹都没有动弹一下,因为他确切地知道,一个人应付任何一种变化的发生,最好的方法,就是保持镇静,艰苦的锻练与复仇的意志。无比坚强的复仇的意志,使得他每一根神经,都像是钢铁一样,若没有足够猛烈的打击,休想使得他钢铁般的神经震荡一下。

  而此刻,这突然传来的脚步声,对他的打击,显然是不够猛烈的,起先,他虽也曾感到一阵悚懔的寒意。

  但是,这阵悚懔的寒意,极快地便消失了,快得连他自己都仿佛没有感觉到,当他抬起目光,看到站在他对面,正在一面喘气,一面说话的枯瘦汉子,虽因这阵脚步而中止了自己的话,但面上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恐惧之色,有的只是一些轻微的惊讶,因之,他知道自他身后行来的这人,并不足令自己惊慌,因为假如一个人并没有令世上其他任何一个人恐惧的话,那么这个人也就更不会令仇恕惊慌了。

  何况,这个人的脚步声是那么沉重,沉重得即使一个白痴或者半聋的人也能清楚地听得到,当人们要想加害另一个人的时候,他们通常是不会发出如此沉重的脚步声的。

  因之——

  当脚步声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只是缓缓回过头去,投以平淡的一瞥,他甚至在回过头去之前,已能自信地猜透到:“一定是方才在大殿中那两个奇异的道人,此刻已走了出来。”

  哪知——

  当那枯瘦的汉子喘了一口气后,说:“小的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看到比那人再难看的面孔,当时——”就在他说到“当时”两字的时候,他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话,因为此刻他眼中,又出现了一个吓人的景象。

  但是,他面上为什么没有现出像他心里一样恐惧的面容呢?

  因为他虽然看到了这景象,却不曾真的了解,这一来是因为他吓坏了,吓得不能了解,但最主要的却是,此刻他已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恐惧”,恐惧是属于神志的,而他的神志却已完全停止了作用,已完全地麻木了!

  于是——

  这可恨的、该诅咒的麻木,便使得仇恕又下了个错误的判断。

  他甚至没有去望跪在地上的另四个人,以及站在他身侧的“牛三眼”一眼,也根本没有注意这些人面上的表情。

  可是,就在他方自转过头去的时候,他微带笑意的眼角轻轻一瞥。

  这一切事都是在极短极短的刹那之间发生——从那枯瘦汉子的中止说话,直到仇恕此刻的回转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