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程枫、林琳夫妇两人再次对望一眼,两人的嘴角,不自觉地都有一丝得意的笑容浮起。

  满堂富贵

  穿过一条碎石甬道,进了垂花门,两边是超手游廊,正中是穿堂,堂外放着一面紫檀木架的大理石屏风,转过屏风,便是三间厅房,厅后又是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

  程枫夫妇与“缪文”并肩走入大厅,只听一阵宛转雀鸣,原来两边游廊廊上,竞挂满了各色画眉鹦鹉。

  程枫近年来颇知享受,衣食住行,俱都选用精品,但此刻见了这等庭院,才知道自己所谓“养尊处优”的生活,和人家一比,实在算不得什么,心中又不禁为之嗒然若失。

  进入正厅,迎面便是一方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龙飞凤舞地四个劈巢大字,写的是:“满堂富贵。”

  用意虽俗,字迹却殊不俗,亦不知是何人手笔。

  匾下一张大紫檀雕螭案上,放着三尺多高的一具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隋朝墨龙大画,一面是錾金彝,一面却是个精致生光,似是水晶,又似是琉璃玉盆,地上却有两排十六张楠木圆椅。

  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木联牌,镶着錾金字迹,写的是:

  “座上珠玑昭明月;

  堂前黼黻焕烟霞。”

  字迹清秀挺逸,与匾上的那四个劈巢大字,显然不是一人所书。

  两旁窗前,却摆着一对对的梅花小几,几上更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在古趣盎然的文王鼎,满缀翠玉珠宝的匙筋香盒,有稀世难求的珊瑚美人觚,有几可乱真的翠玉瓜果。

  一眼望去,但觉这大厅之中俱是珠光宝气,无论任何人走人这间大厅.都定然会有如在山阴道上,目不暇接的感觉。

  程枫虽然见多识广,至此也不禁为之失色。

  只听“缪文”含笑道:“嘉兴城并非小可久居之地,此间也只是小可临时落脚之处,是以粗糙简陋,在所难免,还请贤梁孟休得见笑。”

  程枫目光一转,哈哈大笑道:“此间若还是粗糙简陋的话,世上只怕再无华厦了。”伸手指向堂前那方赤金墨龙大匾,又白笑道:“依在下所见,这厅堂也只有‘满堂富贵’四字,方可形容。”

  立刻之间,又摆上一桌酒菜,自然亦是珍馐满桌,水陆并呈,这些菜肴虽然不是十分珍贵之物,奇怪的是他怎能在如此深夜,顷刻立就!

  夜色更浓,酒筵自终。

  程枫、林琳,被引到后厢的三间耳房,临窗一面大床,上铺猩红毛毯,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又是两张梅花小几,阵设之华丽,便是他夫妇花烛之夜的洞房,亦无如此鲜艳考究。

  更敲四鼓、星群渐稀。

  这华丽的巨宅中的灯火,亦渐渐疏落,熄灭。

  但是——

  “鸳鸯双剑”所留宿的三间耳房中,却突地响起了轻微的人语——轻微得几乎有如蚊鸣。

  只听林琳轻轻道:“喂,你还在想些什么?”

  程枫语声更低,道:“我在想——我即使做了,也永远不会有人猜到会是我做的,这是他自己找上门来,须怨不得我。”

  沉默良久,林琳方又低语:“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临窗那张梅花几上的翠玉西瓜,还有——”

  程枫轻笑道:“还有那面水晶玉盒和珍珠香盒是不是?”

  林琳轻轻一笑,突又叹道:“十八年前,你去追宋、柳两人的那天晚上,在杭州城外拾下的红货,我已经以为是稀世之宝了,今天才知道那都算不了什么。”

  语调微顿,又道:“现在已经四更,你要去就该快去,唉——其实人家如此款待我们,我们却要——”倏然住口,轻轻咳嗽。

  程枫微笑低道:“妇人之见,妇人之见——”

  突然一阵帐钩叮当轻响,程枫又道:“先取人头,再取珍宝,大约不到一顿饭工夫,我就回来——”

  语声未了,窗中推开一线,窗外飘然掠出一条人影,脚尖轻点,便已窜上屋脊,身法之轻灵巧快,可称一时之选。

  此刻万籁俱寂,春虫不语,满天繁星,也还疏疏落落地剩下一半,映得远近树木,绰约如仙子。

  程枫飘身掠上屋脊,游目四顾,只见屋脊栉比,房舍连云,那家公子“缪文”究竟住在哪里?

  他不禁为之犹疑半晌,暗中忖道:“我单取他珍宝也就是,何必定要取他性命。”一念至此,身形掠动,有如一缕轻烟向大厅掠去。

  第十九回 重翻旧案

  富家公子

  刹那之间,程枫身形便已掠过几重屋面,突听一阵朗吟之声,自右侧传来!他身形立顿,凝神而听,只听吟道:

  “黄河之水天上来,玉楼清影接天台。

  举樽进酒客衔杯,娇容浅笑比玫瑰。

  梓泽东来七十里,长沟复堑埋云里,

  黄叶秋风一萧瑟,汉陵走马黄尘起——”

  诗声清朗,声调却不甚高,程枫脚步微微一顿,便笔直向诗声来路扑去,只见西面三间厢房中,还隐隐有灯光透出。

  他脚下轻轻一滑,溜下屋脊,哪知诗声竟突地顿住。他不禁为之一惊,只听那富家公子“缪文”的声音缓缓说道:“高升,明日清晨,你去马房将今日那两位客人乘坐的两匹健马的鞍辔取来——”程枫双眉一皱,冷笑一声。

  却听“缪文”接道:“再将那两副鞍辔,配在大白和二白的身上——”

  程枫为之一呆,却听另一个声音十分恭敬地说道:“公子难道要将‘大白’、‘二白’送给那两位客人么?”

  “缪文”道:“正是!”

  那恭敬的语声停了半晌,期艾着道:“可是……‘大白’、‘二白’一去,‘三白’、‘四白’岂不是要太寂寞了么?何况……这两匹马公子费了许多心血才弄来,如今却如此轻易地送人,岂不是又太可惜丁么?”

  程枫情不白禁,暗骂了声:“该死的奴才!”

  却听“缪文”朗笑一声,道:“你知道什么,想那位程先生,乃是当今的大英雄、大豪杰。宝马赠于英雄,正是天经地义之事.你难道不知公子我平生最喜结交的,就是这些顶天立地,快意恩仇的英雄豪客么?”

  屋檐下的程枫,闻言不禁暗道一声惭愧,只听“缪文”又自朗念起来:

  “南浦有鱼腥且涎,真珠——”

  诗声又顿,道:“高升,明晨配马过后,再自我处将仅存的一升真珠全部取来,悄悄放到那两位客人的马鞍里,休得让他们两位知道!”

  高升恭声应了,讷讷又道:“但……”

  “缪文”含笑接口道:“你是否在奇怪我为何不让他两位知道?要知这些英雄豪杰,行事多有超乎常人之处,我若明赠,他定必不受,是以只得暗送了。”

  程枫一呆,不禁又暗道一声:“惭愧!”

  只听“缪文”接口吟道:

  “……真珠可宝开容颜。

  衡阳雁迟人未还,慵懒犹怯小淳天。

  忆得鲛丝织蝉翼,兽炉氤氲湘帘垂。

  绿绣笙囊不见人,烛影摇窗夜深寂。”

  诗声再顿,“缪文”道:“还有,今夜我见那位夫人,目光频频注视着那翠玉西瓜、真珠香盒以及那水晶玉盒,想必对这几样东西,甚为喜爱,明晨你也将此三物一并包起来,加上那具文王古鼎,凑成四样礼物,挂在马鞍后。”

  “高升”自又诺诺称是,窗外的程枫却忍不住再次暗道:“惭愧!这少年如此慷慨好义,我若再不利于他,岂非良心有愧?”

  刹那之间,他忽又思及十七年前的往事……

  那是个大雨滂沱的深夜,他离开毛臬和杜仲琦独自搜寻,大雨之中,忽地驶来一辆车马……

  程枫暗暗叹息一声,中断了自己的思潮,暗中喃喃自言:“这少年我倒要好生交上一交。”

  腰身一挺,无比矫健而轻灵地掠上屋面,接连数个起落,向自己留宿的耳房掠回,只听“缪文”犹在朗吟:

  “幽兰带露幽香绝,画图浅写松溪水。

  楚天澄澈竹枝高,谱填新词铺锦纸。

  巴西夜市红守宫,后房点臂斑斑红,

  堤南孤雁自飞久,芦花一夜吹西风……”

  他身形去得越远,诗声也就逐渐清微,终于不再可闻,苍穹上的星群更稀,料峭的夜风更凉。

  但是——

  四大金刚

  西面那三间厢房的灯光,却突地加亮一些,紧闭着的窗户,也被缓缓推开一线——

  于是一声轻微的冷笑,便自这窗隙中传出,随风飘散。

  窗内一面紫檀木,云母面,大雕花案侧,倚桌而坐,不住冷笑的,正是那“慷慨”的“富家公子”缪文。

  垂手肃立在他身后的一人,身材臃肿,面目痴肥,却正是那市井好汉“张一桶”,此刻挑起拇指,连连赞道:“公子你当真有两下子,只可怜那姓程的还在自我陶醉。”

  语声微顿,又道:“公子,你当真要将那些宝马明珠送给他么?”

  “缪文”目光之中,隐现杀机,突地拍案笑道:“宝马明珠,能值几何,自然是真的要送给他的。”

  忽又轻轻一皱剑眉,自语着道:“天时已将大亮,那位‘七窍’王平怎地还未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