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瑝道:“你救了她的命,她若知恩图报,就该答应的。”

晏薇又轻轻摇了摇头:“不对啊…若不是一开始让她替我,她又怎么会服毒呢?归根结底,还是我害了她,又哪里算得上有恩呢…”

公子瑝拉过晏薇的手,用双手护着,举在胸前:“你别犯傻,听我的,不管怎样,我必要成全你的,你只管等我的消息就是。”

晏薇轻轻挣脱了公子瑝的手,说道:“若让她去,她又寻短见怎么办?最后还是要我去,又何必害她?再说,那龙阳只怕是立意要我去,否则为何不要求以公子为质?”

公子瑝长叹一声:“你既然知道他属意在你,这背后必然有缘故,你这一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晏薇回道:“难道芙公主去就不是羊入虎口了吗?”

公子瑝又是一声叹息:“你可知姜国求的不是人质,而是和亲…”

“和亲?!”晏薇大吃一惊,“为什么?怎会这样?!”

公子瑝摇头道:“我也不知…我国未嫁的公主只有你和五妹,但五妹年纪尚幼,他们既然提出和亲,必定是属意在你…”

晏薇道:“既然知道是和亲,芙公主年纪幼小,又怎么能让她去?”

公子瑝急道:“你怎么还是想不明白?五妹年纪幼小,去到姜国,必然不能圆房,只要忍上一年半载,待我大军一举攻下姜国,五妹还可保得清白之身…若换成你,可就难说了…”

晏薇心中一痛,想着公子瑝还是心心念念要成全自己的姻缘,可是…就这样让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替自己去敌国为质,又实在是于心不忍。

公子瑝又继续道:“那龙阳提出这样的条件,不知道存了什么心…这和亲不比正式婚嫁,你去了并不是正妻的位份。你曾在姜国与他正面对敌,也参与了刺杀穆玄石一事,此番落入他手中,不知道会遭到怎样对待,这让我怎么放心?五妹年纪幼小,又和他无冤无仇,只怕日子还会好过些…”

晏薇听公子瑝这样说,心中也不免忐忑,回想几次和龙阳相遇的情景,漪湖边伸过来的那只手,密室中尘埃里闪闪的高冠,以及陋巷中手持大剑宛若天神的身姿…这样的人,会是心胸狭窄,挟怨报复的人吗?又想到龙葵的单纯善良,只觉得公子瑝也许是多虑了。

于是晏薇犹豫地说道:“芙公主病体未愈,你别勉强她,她若不肯去,还是我去为好…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公子瑝执起晏薇的手,说道:“你别多想,一切听我安排便是。”

晏薇又问:“那…童率和…黎启臣,他们怎样了?会不会有什么事?”晏薇最担心的是,若芙公主不肯去姜国,公子瑝又不忍让自己去,会不会将他们两个交出去?

公子瑝笑道:“他们没事,他们是为国立下大功的人,若国家不能保住他们,岂不是让天下人齿冷?君父另有要事差遣他们,暂时还不能和你见面。”

晏薇忙问:“什么要事?”

公子瑝道:“应该是和二弟有关的,但详情我并不清楚。”

听了公子瑝的话,晏薇心中稍定,若他们两个去寻找公子琮,只怕还真能建功,大王可真算得上是知人善任了…

鬼市,夜。

人间月半,天上月圆。

内城角楼的一弯檐角挑着一轮明月,澄澈明亮的月光洒下来,照在鬼市的这条街上。

也许是因为内城接二连三出了服毒的事情,这里听到了风声,比之前冷清了很多。零零散散几盏灯,隔得很远,衬得这条街越发的鬼气森森。灯的主人们,也大多隐没在月光照不到的墙根阴影里。

只有一盏灯,是与众不同的。

它在整条街的正中央,乌木的灯座足有一尺高,上面镶嵌着螺钿制成的花纹,在月光下发出闪闪的辉光。灯盘是白铜的,火苗很高、很亮,照亮了灯主人的半边身躯。

那灯主人不像其他人那样,隐没在黑暗里,而是直挺挺地站在灯旁。一身未经染缬的本白麻衣,戴着风帽,看不清脸,双臂在胸前环抱着,右臂弯插着一柄剑。他始终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株树、一块石。

由于灯盘很高,灯下是一圈足有两尺阔的阴影,阴影右侧的地面上,用白沙撒着两个字:“丧乱”,没有人知道这两个字的含义,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出售什么。

这盏灯,这个人,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几天,无人问津。

长街的一头,走来了一个人。

黑衣,淡白色的斗笠,腰间悬着两柄剑,一黑一白,一长一短。两柄剑互相撞击着,叮当作响。

此人走路的姿势也是摇摇摆摆,双脚踢踢踏踏的,扬起一阵尘埃,脚步声在静夜中听起来分外地响。

这是一条见不得光的街,从来这条街上的人,无论买家卖家,无论什么身份,都是安安静静的,恨不得让自己和夜色成为一体才好。可今天这个人,仿佛是自带鼓乐一般,喧噪无比,搅动得整条街都像是从沉睡中活了过来。

黑暗中,所有的视线都聚集在这人身上,但这人似乎并不以为意。

只见这个人径直走到那一尺高的灯面前,略停了一下,用右脚抹去了白沙的字迹。那白衣的卖家,便一把揽住了他的肩。两人就这样肩并肩地离开了,似乎极为熟稔。

在他们身后,那盏价值不菲的灯,就这样被丢弃在街上,兀自闪闪地亮着。

馆驿中,一灯如豆。

黎启臣一把揭下风帽,笑道:“我足足等了三天,可等到你了。”

童率也摘下斗笠,说道:“一个月之约,刚好是今天,我可是最守信的!”

黎启臣道:“并不是说你不守信,我只是联络不上你那些留在怀都的兄弟,怕有什么意外,有点担心而已。”

童率轻叹一声,说道:“不止是怀都,连盐湖老巢中的兄弟,也都被悦安君调到东面去了…”

黎启臣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童率道:“西路和中路现在都是原来的官盐控制,我的人都调到东路和姜国去了…”

“姜国?!”黎启臣更是惊讶,“去姜国贩盐吗?那不等于是官贩私盐?”

童率又是一叹:“是啊…姜国并不产盐,自和我国交恶,多年来两国素无贸易,他们吃的盐,都是舍近求远隔了好几国运来的海盐,价格是我国的十几倍。从我国贩运过去,这笔买卖绝对是暴利了。”

黎启臣道:“可是…你和悦安君合作的初衷是博个名正言顺,手下的兄弟不用再过刀头舔血的日子,这样一来,你们成了姜国的私盐贩子,若被捉住,罪名只怕更重。”

童率长叹一声:“唉…去姜国贩盐,一趟下来,等于之前三五趟的进项,守着盐湖老巢的兄弟都跑去了,财帛动人心,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们个个欢喜雀跃,唯恐落下自己,我能有什么办法…”

黎启臣道:“这些人的眼界,未免也太浅了…”黎启臣似乎想继续往下说什么,但顾念到童率的感受,便止住了。

童率道:“悦安君也只能用我们这些人,万一被捉住,只推说是盐枭,和朝廷与大王无涉,若是官面上出人做这个事情,更是没法下台了。”

黎启臣道:“这样一来,万一出了事情,也失了国家的庇护,你那些兄弟比之前更加危险了…”

童率道:“好在最近两国互通来使,关系有所松动,也许以后会好一些,何况…”童率说到这儿,顿了一顿。

“何况什么?”黎启臣忙问道。

童率沉吟道:“他们似乎也不单单是贩盐,似乎更担着搜集线报、散布流言之责,但具体事项我并不清楚,都是赵类在安排。”

黎启臣沉吟道:“原来如此…这倒是一举两得的好手段。”

“是啊。”童率点了点头。

黎启臣又道:“这样一来,你岂不是已被架空,对那些弟兄,已无掌控之权?”

童率尴尬一笑:“管他呢!随便怎样都好,反正从一开始大家把我竖起来,跟着我混,也不过是看我剑法高超,能帮着他们平事儿而已;再有就是我多少读过一点书,认识几个字,账头上比他们明白。大伙儿也未必个个都是真心服我的,都比我年长,都是老江湖了,‘义’字前面,还有个‘利’字呢…正所谓有奶便是娘,悦安君那边的奶水足,他们就扑过去,也是情有可原的…”

黎启臣见他话虽说得洒脱,但神情间却有无限的落寞,不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童率用手掌压住黎启臣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说道:“我真的不在乎,我现在什么心都不用操,还能坐地分利,有什么不好?只要悦安君言而有信,按时把我应得的利钱给我,我好拿去抚恤之前伤亡的那些兄弟的家人,就足够了。”

黎启臣听他这语气,似乎也并不十分笃定悦安君是否言而有信,深深叹息了一声。

童率忙道:“你不用替我担心,你不知道我有多有钱,之前积下来的,就算养那些兄弟的家人三五十年也足够了。退一万步讲,就算什么都没了,我这制形盐的手艺还在,大不了回到最初,就在这鬼市上贩卖形盐,各国王公都眼巴巴等着呢!我这‘童’字号形盐可是金字招牌。不是我吹,我这手艺若认了第二,天底下可没人敢认第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