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琮急道:“放开他,不关他的事…”

童率这才缓缓松开手,跪坐在公子琮席边,轻轻盖上了丝衣,哽咽道:“这么重的伤,岂不是要疼死了…你怎么受得住…”

公子琮却反过来安慰童率道:“这也没什么…我比一般人更能忍痛些…快说正事吧!你们打算怎么救我出去?”

童率一怔,说道:“我们两人分工,我负责打探你的下落,黎启臣负责筹划如何脱困,没想到我这边这么顺利,他那边却还没有准备好。”

景梁急道:“事不宜迟,最好立刻就走!明日公子还要受刑,刑伤会更重,那时候能不能留住命在就难说了!”

童率眉头紧蹙,说道:“可是下山的道路,我们还没探明。”

景梁从怀中抽出一片折叠好的麻布,塞入童率怀里,说道:“这是后山地图,绘有一条小路,就算是上山已经超过十年的人,知道这条路的也不多。你们沿着路走上四个时辰便可到山脚,据说再走上十里路,便是珲州城了,我虽没亲自走过,但绝对不会有差错。只不过你们负着公子,可能会慢些。”

童率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和大哥都是习武之人,就算是负重,脚程也比一般人快得多。”

公子琮道:“舅舅…你那个药,再给我服一粒吧!”

景梁摇头道:“不行啊,聪哥儿,那药虽然能让你保持清醒,不觉疼痛,但不能多服的,很是伤身,而且…有绝嗣之虞啊!”

公子琮喃喃重复着:“绝嗣…”随即又浅浅一笑,“现在也顾不得那许多了,他们要背负我,双手必然要在我臀腿之处借力,我伤成这样,不服药必然痛死。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吧。”

景梁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锦囊,打开来,拈起一粒黑色药丸,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入了公子琮口中。随即便把这个锦囊交给了童率,说道:“一昼夜最多只能服一粒,最多只能连服三日,便千万不可再服了,切记切记!”

童率点点头:“你放心!”

景梁又拿出那个“双龙化鱼坠”,长出了一口气,轻轻套在公子琮颈上。

公子琮皱眉道:“舅舅!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景梁笑道:“我腿有残疾,眼睛又不好,走不快,跟你们一起会拖累你的。况且,我若跟你们走了,他们可能会猜出你们走后山那条路,我若不走,你们两个刚上山,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你们会认识那条路的。三者,这里总要有人善后,略微给你们打打掩护。这第四嘛…我在这里待了十几年,已经不想下山,也下不了山了…”

公子琮急道:“那你不会有事吗?他们会不会为难你?”

景梁笑道:“我上山多年,虽然一直庸庸碌碌,但忠心耿耿,从无差错,位份也不低,他们不会拿我怎样的,况且你们两个人劫狱,我一个残疾之人又怎能抵挡?放心,我会安排好一切的。”

“可是…”公子琮还想再说。

景梁却一摆手,喝道:“来不及了!”随即转头对童率道,“你进来时看到外面有几个人?”

“八个。”童率回道。

景梁点点头:“一共就八个人,你能同时把他们制住,不放脱一个人吗?”

童率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个太简单了!黎大哥这两日在山上教习剑术,他们的底子我很清楚。更何况…我早就惦记着杀了他们了!”说罢,转身出门。

公子琮又道:“舅舅!跟我们一起走吧…你身子已经是这样了,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太危险了!”

景梁道:“我跟你们一起走,你们的危险就会增加三分,倒不如等你脱困之后,再派兵来接我吧,我不会有事的。”

公子琮无奈地点点头:“舅舅…那你千万保重!等我回去便禀明君父,派兵剿灭这里,接你回去共享天伦。”

景梁双眼含泪,泣道:“聪哥儿,你是个诚孝的好孩子,不枉费我五年的教导…”那说话的口气,似乎对面的公子琮还是个垂髫的幼童。

只片刻,童率便回来了,拍拍胸脯说道:“搞定了!一剑一个,一个不留!”手里还拿着一件看守的白麻褐衣。

公子琮已经站在当地,景梁正用一卷麻布细细为他全身包扎。

童率见公子琮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忙过去扶住。

公子琮笑道:“无妨,药劲已经上来了,不觉得痛的。”说着,接过童率手中的衣服,套在了自己身上。

送走了童率和公子琮,景梁缓缓环顾这囚室,似乎有些依依不舍。

景梁俯下身来,捡起席上公子琮的几茎断发,放在鼻端细细嗅了片刻,又用手指捻成一团,纳入怀中。

景梁从怀中抽出一柄匕首,奋力向那镣铐和锁链砍去,因手中无力,直砍了十几下,才把它们砍断,那匕首的刃,也微微翻卷起来。

景梁大口地喘着气,双手持着匕首,猛力向自己胸口刺去!

人,倒了下来,血,汩汩涌出。

景梁用左手艰难地摘下了面具,露出疤痕斑驳的一张脸,和稀疏枯黄的额发。

景梁喃喃地说道:“上天…容我活到今日,也许…只是为了此时…冰台姐姐,我来了…”

流到茵席上的血,包裹住之前公子琮的斑斑血迹,混成了一体,再没人能把它们分开。那断成两截的玉簪,漂浮在血泊中,兀自闪着幽幽的辉光…

黎启臣正在教众人习剑,忽听北方不远处,传来一声锐利的哨音,不细听的话,倒像是大雁的鸣叫,但黎启臣知道,那是童率响哨的声音。之前两人约好,遇到大事,便以此哨音会合。

黎启臣略一沉吟,随即沉声喝道:“大家转身背向我而立,弓步持剑,起‘举火燎天’势,站一炷香的时间!不得我的号令,不许移动分毫!”说罢,身影一闪,飘然而去。

山路上。

黎启臣在前面披荆斩棘地开道,童率背着公子琮走在后面,两人已经疾行了两个多时辰。

后山这条小路,似乎已经很久无人行走,荒凉得几乎看不出道路,所以走起来比预想中的缓慢得多。眼见天色将晚,却连山脚的影子都看不到,似乎已在这莽莽群山中失了方向。两人越走越是心焦,却又无可奈何。

“下雨了吗?”童率突然说道。

“没有啊…”黎启臣停了下来,抬头望天。

童率转头去看背上的公子琮,暗叫不好!忙轻轻把他放了下来。

公子琮的双脚已经无法站立,顺势便要向前扑倒,黎启臣忙抢过来一把抱住他。

只见公子琮满头满脸都是汗水,头发贴在脸上,像被水洗过一样,嘴唇上尽是忍痛咬出来的伤,臀腿之上是两大团刺目的血污。原来童率所说的有雨,竟然是公子琮的汗水。

黎启臣只觉得公子琮搭在自己肩上的头颈一片滚烫,大惊道:“不好,他身有高热,我们看来得找个地方歇歇,不能再走了。”

公子琮轻声说道:“我怀里有药…”

童率忙取出公子琮怀里的朱红药丸,喂公子琮服下。

公子琮又道:“那个黑色的药,再给我一粒吧!”

童率忙道:“不行!说过一昼夜只能服一粒的!”

公子琮道:“我服了它,咱们才能继续走,你也不忍看我痛死的,对不对?”

童率一瞪眼,不知道怎么反驳,看向黎启臣。

黎启臣刚要说话,却见天上星星点点,竟然真的落下雨来。

这一回真不能再走了,要趁天黑之前,找到能过夜避雨的所在。黎启臣脱下外衣,罩住公子琮的头脸,童率提剑便要去探路。

忽听黎启臣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一路跟踪?!出来!再不出来休怪我无情!”

“我是来帮你们的,我没有恶意。”话音刚落,树后转出一个黑衣人,脸上却戴着一个和景梁一模一样的白铜面具。

“跟我走…我知道有个山洞可以避雨过夜。”那人说完便转身而去,走得不疾不徐。

童率用手肘捅捅黎启臣,请他示下。

黎启臣看那人下盘虚浮,似乎并没有什么内力,又听了听周围的动静,也没发现其他人,便点了点头,两人负起公子琮紧紧跟上。

这个山洞极为隐蔽,洞口被藤萝密密覆盖着,外人只怕在咫尺经过,也未必能发现这里还隐藏着一个山洞。

篝火生起来了,幽幽的火光照得那人脸上的面具忽明忽暗。

只见那人对公子琮施了几针,便麻利地解开所有的包扎,给伤处撒上大量药粉,又再度包扎严密。公子琮脸上的潮红已退,呼吸也变得均匀绵长,像是进入了酣梦。

“你是…晏长楚?”黎启臣试探地问道。

“想不到还是被你认出来了…”那人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清癯的脸,正是晏长楚。

黎启臣笑道:“从姜国一路返回杨国,日日在一起,怎会认不出?你包扎伤口的手势很特别,一起一落像含着音韵,那时候天天看得熟了,一下子便想起来了。”

童率道:“难道你那时候受了伤?怎么从没跟我提起过?”

黎启臣笑道:“你受伤也没跟我提起,若不是我看到那块磁石,你也不肯说的!”

晏长楚笑着点点头:“让他休息一夜,明天天明便可以动身,我已经安排人引开了山上的人,一路下去应该很安全。”

童率问道:“你怎么也在山上?好像比我们更熟悉这里?”

晏长楚一笑,说道:“大王自然不会只派你们两个涉险,全无接应。之前在姜国不就是我来接应你们的吗?”但那笑容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黎启臣闪电一样出手,一手抓住晏长楚左手手腕,一手撸起晏长楚的袖子,只见裸露出的半截前臂肌肤光洁,全无任何疤痕。

黎启臣沉声喝道:“你不是晏长楚!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