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薇只觉得姜国和杨国如同两扇磨盘,碾压磨蚀着自己的发肤血肉,挣不开,逃不脱,只能任由它们将自己磋磨成灰…

这天早上,龙葵没有来。

晏薇从早上一直等到正午,又从正午一直等到黄昏,心中越来越忐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忍了又忍,终于开口问道:“葵公主今天怎么没有来?”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正在临窗做针线的竹萌。

竹萌正在缝制一件小孩的兜肚,大身是天青色的绮,以石青色的绫包边,这配色看上去便像是给男孩缝的。算算孩子生下来的日子,应该也入冬了,所以没有用轻薄的罗和纱,而是用的绮。

竹萌听到晏薇的说话,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把针在头发上蹭了几下,慢声说道:“是要绣那些药方吗?平针绣的话,奴婢的手艺也将就使得,不如,让奴婢来做吧。”竹萌说着,抬眼看着晏薇,目光澄澈,等待晏薇示下。

晏薇道:“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活计,我并不是说这个,只是奇怪葵公主日日都来的,今天怎么没来。”

竹萌微笑道:“纵然是太子正妃,葵公主也没有日日晨昏定省的道理,公主你这是强人所难了。”

晏薇听了这话,有点不快,但看竹萌的神情平和,面带微笑,却没发现半点讽刺的意思,只得又道:“我并不是说她日日都该过来,但昨天走的时候没说什么,也没什么异样,今天却没来,我是怕她出了什么意外,又或是病了。”

竹萌又是甜甜一笑:“只有这么几步路,在宫里能出什么意外呢。纵是病了,也自有医正去诊治,过几日便愈可了,公主你就不要担心了。”

晏薇觉得心里闷闷的,也不知道这竹萌是真听不懂她话中的意思,还是故意绕着说,于是说道:“你…去打听一下,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也好让我安心。”

竹萌摇头道:“我是这禁苑的奴婢,也不能进入禁宫的,在这边想必也打听不出什么来。”

晏薇又道:“那去托楼下的内侍打听一下可好?他们或许消息灵通些?”晏薇依稀记得,酒醉那夜,龙阳似乎说过,楼下的内侍都是他的贴身内侍,并非负责禁宫安防的内侍,若是如此,必然属于禁宫那边的,应该能打探出些消息。

竹萌听了这话,竟是跪正了身子,深深地叩下头去,说道:“竹萌奉有严令,不得和他们交谈,也不得内外传递消息,请公主体谅。”

晏薇一惊,没想到龙阳对自己的防范竟是这么严密,于是叹了口气,说道:“罢了,我不难为你。”那些内侍是奉令不得和自己交谈的,想不到也不得和竹萌交谈,他…就这么不放心自己吗?何至于如此呢?自己怀着身孕,难道还能跑了?让自己知道点外面的消息,又能怎样呢?

晏薇有些怅然,只得轻轻摇了摇头,重又提起腰机上的提综杆,把梭子从这一头穿向另一头,那冰纨,便丝丝缕缕地又蔓生了开去。

第二日,龙葵依然没有来,晏薇心中焦虑更甚。

第三日,来的却是龙阳。

龙阳变黑了,变瘦了,满面的征尘,甚至身上还带着丝丝腥膻的血气,再不复之前那潇洒俊逸的清爽,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脸上虽然带着笑,但眼中的血丝却写着苦涩和焦虑。

“我回来了…”龙阳似乎有点尴尬,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好像一个匆匆的过客,而不是归家的旅人。

晏薇却一眼看到龙阳的左肩微微有些隆起,想必是受了伤,在衣服里面裹着绷带,便柔声问道:“左肩受伤了吗?让我看看可好?”

龙阳忙用右手掩住左肩,强笑道:“不用了…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晏薇道:“让我看一眼伤势,我也好放心…”

龙阳却似怕晏薇上来解衣一般,略拧了拧身子,顿了一下,说道:“你大哥的剑法,果然不凡。”

晏薇心中一凛,一时间脑中一片混乱,最不想看到的事情,终于还是出现了:这两个人的交锋,在对方的身体上刻下了伤…晏薇张了张嘴,想要问前因后果,问交战经过,但,问这些又有何用?无非是在伤口上撒盐罢了…因此便生生咽了回去,只低了头,轻轻问道:“竟然…是他伤了你吗?重不重?”

晏薇只觉得一阵气短,为什么?上天要安排自己的兄长和自己孩子的父亲对敌?晏薇只觉得姜国和杨国如同两扇磨盘,碾压磨蚀着自己的发肤血肉,挣不开,逃不脱,只能任由它们将自己磋磨成灰…

龙阳歪着头,轻松地说道:“锁骨断了,不过已经长好了…”

晏薇却一惊:“锁骨断裂,手臂便用不上力气,那你以后如何使剑?”

龙阳笑道:“没关系,已经痊愈了,况且我还有右手啊!”

晏薇道:“你使的是双手大剑,左手无力的话,只怕也是有碍的吧?”

龙阳又是一笑,脸上尽是温柔:“你倒是还记得我的剑。”

晏薇低头不语,怎么不记得呢?那日在陋巷中,那柄平生仅见的大剑,和那持剑人宛若天神的英姿。

龙阳又道:“我的剑法,左手只是辅助,力道都在右臂上,左手有些伤不妨事的。不信你看,我的右臂比左臂粗好些呢!”龙阳说着并排伸出两只手臂。

其时天气正热,龙阳上衣只有半臂,前臂上麦色的肌肤外裹着织锦护膊,果然是右臂比左臂略粗一些。

晏薇知道那护膊是射箭时用做防护的,细看之下,却看到那锦缎上织有字迹,右手是“江山永固”,左手是“扬威天下”。无巧不巧的,刚好藏了姜国、杨国两国名字的谐音,晏薇心中一叹,这像是要把自己劈成两半的锥心的痛,果然是到哪里都逃不开。上天入地,总有什么东西跳出来,对自己的心头,刺上一剑…晏薇突然开始理解穆玄石了,也是这样的痛苦纠结吧。面对剑拔弩张的父母之邦,帮谁,都是错,不帮,更是折磨。躲不开,逃不掉,天大地大,竟没有一处容身之所,可以让自己不看、不听、不想…直到一切过去,等岁月揭开一页新的史册。

晏薇定了定神,柔声道:“锁骨的伤,如果没有愈合好的话,也会影响张弓放箭的,别勉强使力…还是让我看看吧。”

龙阳摇头道:“不妨事的,我省得了…”却再也不提这个话头,只是盯着晏薇看,好像要把她这个人看化了,再一寸一寸装进眼里似的。

晏薇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低头看了看衣饰,又抚了抚鬓角,问道:“为何这样看着我?”

龙阳笑着俯下身来,侧耳贴在晏薇肚子上,晏薇只觉得心中怦怦乱跳,腹中的那个小生命竟然有了感知似的,也扎手扎脚地动了起来。

龙阳听了片刻,直起身子,手掌张开,虚虚地在晏薇腹部轻轻摸了一下,随即又像是被烫到了似的,迅速收回了手,笑道:“我不是看你,我在看他…这么有精神,想必是个男孩。”

晏薇苦笑一声,没有答话。男孩也好,女孩也罢,错误地诞生在这样的乱世,错误地诞生在漩涡中心的姜国王宫,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能平安降生吗?降生之后能不能保住性命?

龙阳突然撇嘴一笑,说道:“公子瑝伤了我,你却不问问他怎样了?”

晏薇闻言大惊,如同兜头淋了一盆冷水,嘴唇、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想问,却发不出声,大哥…大哥难道…

龙阳看晏薇这个表情,忙心疼地揽住晏薇的肩,柔声道:“他没事,也受了点小伤,比我的还轻些。”

晏薇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轻轻推开了龙阳的手臂。

龙阳收回手来,似乎有点落寞,随即自嘲地笑了笑,说道:“你毕竟…还是惦记我多些…”

晏薇抬头报以尴尬的一笑,心中却想着,龙阳此番回来,想必是局势不好,加上身上有伤,撤回泽邑退守吧…自己并不是不关心公子瑝,而是在内心中相信战局应该是杨国占了赢面,公子瑝…不会有事的。

晏薇想起龙葵的事,忙问道:“小葵怎样了?这几天都没见到她。”

龙阳道:“小葵病了…”

晏薇大急:“什么病?严重吗?!”

龙阳道:“不太严重…只是每日午后发热,晚上睡下后热便退了,也没有旁的不适。也许是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担着心事,前日见了我,松了一口气,反倒是勾上病来。”

晏薇听龙阳说完,猜测不是什么大病,略略放了心,问道:“我…能去看看小葵吗?”

龙阳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明日我亲自来接你…”随即又道,“以后除了我,你谁也不要见!下面这些人,我都吩咐过,除了我之外,一个苍蝇也不许放进来。”

晏薇见龙阳神色凝重,不由得有点惊惶,用力点了点头。

龙阳见晏薇如此紧张,轻轻按住她的肩头,柔声道:“你放心,不管我在不在宫里,都会把你保护得好好的,不会让你们母子受半点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