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一直等到午后,龙阳才带了人,亲自接晏薇去看龙葵。

龙阳穿了一身簇新的浅金色大孔罗单衣,衬着里面的玄色长衣,显得干练而清爽,但饶是如此,也无法掩盖他脸上的疲倦和眼中的忧虑。

龙阳左手托着晏薇的手,右手揽住晏薇的后腰,微微弓着背,小心地搀扶着晏薇,走下楼,上了车。那样子,倒很像是琴瑟和谐的寻常夫妻。但晏薇心里清楚,自己对于龙阳的触摸十分抗拒,每一次,都会令自己想起那一夜,仿佛一个不堪的噩梦,挥之不去…龙阳他,似乎也很清楚这一点。

在八名内侍的护送下,轩车穿过了禁苑和禁城之间的墙垣,终于,进入了之前隔岸远望过无数次的姜国王宫地界。

龙葵在楼上,倚着凭几,临着窗,托着腮,似乎在想心事,身上的一袭豆沙色的暗花纱衣,在微风中飘飘荡荡的,像是云霓。

晏薇见龙葵并没有卧床,气色也尚好,病情比之前预想的似乎要轻,心中一定,松了一口气。

“哥哥!”龙葵看到龙阳和晏薇,展颜一笑,便挣扎着要站起来,却被龙阳抢上两步,按住了双肩:“你坐着不要动,都不是外人,不用这么多礼。”

晏薇便坐下为龙葵诊脉,手指甫一搭上龙葵脉搏,眉头便是一皱。

龙葵双颊一片绯红,额头、鼻尖沁满了细小的汗珠,瞳孔之中,竟然微微显出赤色来,只见她睫毛微微颤动着,脸上却带着探寻的笑:“没什么大事儿吧?哥哥也太小题大做了,巴巴地把你请过来,只是寻常风寒而已,调养几天便好了,今天便觉得比昨日强些,只这两天饮食不合,总是出虚汗,身子有些无力而已。”

晏薇不置可否,搭完了两手的脉搏,又让龙葵张开嘴巴,看了看舌苔,便又蹙着眉,沉思起来。

龙葵有些惊疑不定,看看晏薇,又看看龙阳,疑惑地眨着眼睛。

龙阳见状,对晏薇道:“楼下有医正开的方子,你要不要参酌一下,或者帮她另换个方子调养看看?”

晏薇抬眼看向龙阳,只见龙阳微微颔首示意,便点了点头,起身跟了出去。

两人刚一下楼,龙阳便低声问道:“你看小葵这症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晏薇有些迟疑地说道:“似乎…是原来的热证,一下子发散了出来。”

龙阳又问:“依你看…严重吗?”

晏薇缓缓点了点头:“脉象散乱,气血衰弱,心肾两虚,恐怕症候不轻…”

龙阳眼中掠过一丝焦虑,忙问道:“那…这病是吉是凶?能不能治好?”

晏薇沉吟道:“虽说是症候不轻,但病征起势和缓,目下并不凶险。若想要根治,还是应从原本的热证着手,追本溯源方能一举断根。不知道小葵这热证,是一出生便有的?还是后来得的?令堂怀小葵期间可有什么异象?”

龙阳身子一震,压低声音说道:“她一出生便有的…而且,母后诞下小葵之后直到过世之前,也有类似症状。”

“啊?!”晏薇低呼了一声。

龙阳却反而镇定了下来,又问道:“依你看,用药当以散热为主,还是要以热攻热?”

晏薇道:“治疗这种从胎里带的疑难杂症,我没有把握。但从医理上讲,此时正是暑热时分,小葵身子又单弱,若以热攻热,只怕会有意外,还是应以散热为主。剥茧抽丝,缓缓调治,假以时日,必然会有所收效。”

龙阳点点头:“倒是和医正的看法不谋而合。”

晏薇又道:“若战事停歇了,倒可以请…另请名医来诊治,目前性命是无碍的,只管好好调养便是。”晏薇本意是想说晏长楚的,但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那个名字。说完之后,又觉得“战事停歇”之说很是不妥。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若再去掩饰,反而着了形迹,更是不妥,索性便抿了嘴,不再言语。

龙阳苦笑一声,低声道:“母后过世时,小葵年龄幼小,很多事…并不知情,请代我隐瞒!她身上的症候,也无需详细解释给她听。”

晏薇见龙阳神色凝重,心中一惊:“莫非…令堂也是因类似症候去世的?”

龙阳缓缓地点了点头,眼中的忧色又加深了几分。

晏薇早听过传说姜后乃是刺绣中途,心力交瘁而亡,原来,却是已经身患异症,如今,小葵也患上了同样的病,要怎样,才能保住小葵的性命呢…晏薇反复回忆着自己熟知的医书单方,却全然没有头绪,不禁又蹙起了眉头。

“怎样?没什么大事吧?我觉得也不用换药方的,医正大人的药很有效,只需再服用几剂,将养数日,便可以痊愈了!”龙葵见二人上楼,欢快地说道。

晏薇换上一副笑脸,点点头:“没错!但你身子虚弱,恐怕要多养些日子,别操劳,别忧虑,便无碍了。”

龙阳听了这话,轻轻拍了拍晏薇肩膀,似乎是称赞此话很是得体。晏薇这次并没有躲避,反而转头向龙阳一笑。

龙葵看在眼里,破颜一笑,眼中带着一丝戏谑和欣慰,点头说道:“嗯!你放心吧,我会尽快养好身体的!过几天就能过去陪你了。”

辞别了龙葵,再度下得楼来。

龙阳说道:“我送你回去。”

晏薇道:“不必麻烦你了,让内侍送我不是一样吗?莫非你还担心我跑了不成?”

龙阳皱着眉,摇了摇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没有开口,沉吟片刻,方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不亲自送你,始终是不放心…”见晏薇眉头微蹙地看着自己,又故作轻松地笑笑,“我现在在宫中,又有空闲,便送送你又何妨?过几日重披战袍,想再送你也不可得了。”

晏薇听他这么说,倒不好推辞了,又随口问道:“这次回来,是因为受伤了吗?要盘桓几日?”

龙阳摇摇头:“倒不是因为伤,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一次,无非是要兵、要粮而已,后方没有得力的人,终是有几分掣肘…君父,和我也分歧颇多…朝中众臣,又是各怀心思…”只听龙阳低低叹息了一声,继续道,“这次回来,总是要多方游说,让大家存了一条心才是,如若不然,前方将士的血就白流了…”

晏薇只是随口一问,而且也避过了战局的话题,没想到龙阳却滔滔不绝,说了这许多话,显见并没有把自己当外人。但晏薇心中明白,自己的心,还是系在杨国,对于龙阳这般的信任,是受之有愧的…转念间,又生出几分怜惜,他若不是实在没有可倾诉的人,也不会对自己说这些吧。此刻是这样,醉酒的那夜,也是这样…

到得晏薇的楼下,龙阳却不告别,而是闪身进入了屋中。

晏薇心中一跳,皱了皱眉,用疑惑的眼光看着龙阳,身子却有意无意地挡在了楼梯口前,用意很明显,不希望龙阳在这里逗留。

龙阳扫了一眼晏薇,脸上带着宽容的笑,摘下食指上的那个黑色琉璃指环,说道:“这个你戴在身上…这是姜烈王传下来的,有它在,姜国任何人都不会伤害你。”

晏薇却没有接,只说道:“既然这么重要,还是你自己留着为好。”

龙阳指着晏薇的肚子,笑道:“不是给你的,是给我儿子的,只是让你先收着。”说着,拉过晏薇的手,便要套上去。

哪知道晏薇的手指纤细,不要说食指,便是拇指也戴不住。龙阳略一沉吟,抽出腰中香囊的系绳,穿过那指环,系成绳圈,便要向晏薇颈上套去,却见到晏薇颈上另有一条红丝绳,龙阳伸手拽出一看,上面连着的,是那“双龙化鱼坠”。

晏薇一惊,忙用手死死攥住那玉坠。

龙阳嘴角牵动了一下,一个冷笑一闪,倏忽便消失了,只淡淡说道:“想不到这东西在你身上,你大哥对你果然不一般。”

晏薇掩好衣襟,藏住那玉坠,也淡淡地道:“我的护身玉遗失了,大哥便把这个给了我,在杨国,除了奴隶,人人都有护身玉的,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龙阳又是一撇嘴:“听说有这东西在手,便能调动杨国兵马,是吗?”

晏薇心中怦怦乱跳,强自按捺住心神,说道:“怎么可能!须得两枚在一起才行。”

龙阳干笑了两声,说道:“你休要隐瞒了,那是平时,若是战时,此一枚便可抵虎符。”

晏薇一惊,这是真的吗?从未听公子瑝说过此事,若龙阳硬要抢夺,自己该怎么办?吞下它吗?随即又一想,若真有此事,公子瑝定不会把它交给自己这个人质,这样岂不是等于把它拱手送给敌国?念及此,也是一撇嘴说道:“只怕是你的线报有误,单独一枚玉坠,并没有任何用处。”两人都没有留意到,此刻晏薇脸上的表情,竟和龙阳平素那又轻蔑又高傲的表情一模一样,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龙阳笑道:“你放心,就算可以调兵,我也不会抢了去的。”说着,便把手中的戒指套到了晏薇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