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在回崖后第四天,这一晚正是月满如盘。银色的月轮,高高悬在罗浮山万里云天上。在崖前赏了一会儿月,几位女孩儿便进屋去探讨女红;醒言则留在袖云亭中,开始一天中最后的例行功课。

值此月半之时,醒言那把怪剑,自然也是陪在他身旁,一起呼吸这月夜洞天中灵妙的天地元气。一番炼神化虚之后,少年又手握古剑,开始修习起“驭剑诀”的感应之术来。

月光笼罩下的罗浮洞天,正显得无比的安详宁谧。千鸟崖上氤氲的雾气,正悄悄沾湿了少年的襟衣。

在这样静谧宁和的山中月夜里,这位手握古剑的少年,竟倚在栏杆上渐渐睡去……

“我这是到了哪里?”

昏昏欲睡的少年,忽然发觉自己已到了一个陌生的所在。

这所在是如此的奇异。没有天、没有地,没有光、没有暗,没有上、没有下;整个人,都似乎飘荡在无穷无尽的黑色夜空中,手足都无所凭依。

少年不知发生何事,见着这古怪诡异的境地,心下竟生出一丝害怕来。

正在六神无主之时,忽听得身旁一声轻盈的浅笑;蓦然转眼看去,似乎正有一个少女,从旁边一闪而过。

“等等我!”

少年浑不及思考,便飘飞着追了上去。方才这飘然而去的少女,似居盈,似灵漪,似琼肜,又似雪宜。或者,又都不似。但少年却没有细想是谁,只觉得这少女,自己是如此的熟悉。

只是,这四处无所凭依,任凭自己奋然发力,却只是飞不快。焦急中,只听那浅笑在前,却始终追她不及。

正在苦恼间,忽听得“砉”然一声,就如黑色布幕被撕开一处,身周这无穷无尽的黑暗,猛然变得明朗起来。

“呜嘿……”

转眼间,便发觉自己已在一处混乱不堪的战场中。身旁晃动的,尽是光怪陆离的人身兽影;耳中听到的,尽是稀奇古怪的狂呼乱叫。

“我又来到火云山么?”

正在心中奇怪时,却看到自己已变成一支硕大无朋的奇异兵刃,从万里云涛中破空而来,朝这些纠缠厮杀在一起的怪人怪兽扫荡而去。

须臾间,昏暗的天地已是玉宇澄清;满天的星斗,灿若少女的眼眸;清朗的日月东升西落,不断交错。转眼一瞬,似乎便已过了万年。恍惚间,彷佛曾有一只软壳的小蟹,悄悄爬过自己冰冷的身躯,留下几滴咸涩的水迹;又似有一只雄俊的云鹰,曾在自己身旁呼啸飞过。

在这刹那千年中,似乎曾有四季颠倒之时;旁眼看到“自己”这把剑刃,愤然飞起一点流光,与那北斗天罡六星争斗;然后,便化为北斗第七星,处在杓头第一位,引领群星,指东为春,指南为夏,指西为秋,指北为冬。

似乎又曾有痛苦憎恶之时;于是飞出千万条蛟龙,汹波蔽日,水浪横空,陆地汪洋,一白千里。恍惚间,似有千万人在向自己祷告;又有千万人在一人带领下,围堵疏导,努力想将恣肆的洪水东引入海。极力想看清那人面目,却只是一片模糊。

挣扎展目间,却发现滔天的洪水,突然间反扑过来,正要将自己吞噬湮没……

转眼就要灭顶,却在此时猛然惊寤。

睁开惊恐的双目,却发现自己只是在高崖上的石亭中。微展惺忪的睡眼,却发觉银洁的月华已经悄然逝去;一缕鲜红的晨光,正穿透东天外万里的云涛,映照在怀中那把苍然的古剑上。

“呃?”

蓦然间,正揉着朦胧睡眼的少年,却突然发觉似有什么异样——

睁大双目,便看到眼前那朵明烂的阳光,正照亮黝色剑身上两个古朴的篆字:“封神”。

第九章 笔阵生云,遮却色身幻影

惺忪的睡眼,犹未适应熹微的晨光;阳光灿耀的二字,正据满少年整个的视野。

“封神?”

醒言揉了揉双眼,再往四处瞅瞅,终于确认现在并不在做梦。

“这就是剑的名字吗?”

“封神……好大的口气!”

心中将这二字反复咀嚼了几遍,再回想起自己刚刚做过的离奇怪梦,醒言忍不住想到:“这剑灵,是不是又在和我逗趣?”

“封神,说不定只是当年铸剑人的名字吧?嗯,这前辈姓封,单名一个『神』字。”

胡乱想到此处,心中倒是一动:

“这剑名有了,不知这剑灵有名字没?若没有,那我也就不客气了,正好无事,便来帮她胡乱取个!”

刚想到此处,还没等他去与剑灵感应,却发现眼前剑身上那两个大篆,正渐渐扭曲着形状。等揉了两三下眼睛再去看时,却发现原本剑身上的“封神”,现在已变成另外两字。

这两字笔画歪扭,虽然自成一体,古拙自然,但却殊为难认。翻来复去辨认了半天,才发现这两字为:“瑶光”。

“瑶光,这便应该是剑灵的名字吧?”

“瑶光、瑶光……这词儿倒似乎挺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是啥。”

“哈!这剑会写字,倒是有趣!”

想到这节,醒言忽想起一事,便在心中对眼前这古剑“封神”默祝道:“神剑啊,不如、这剑上之铭,就写成『醒言之剑』如何?”

祷祝未毕,却见神剑微颤,嗡然有声,似是娇嗔一声;赶紧再去感应时,却已是毫无响动。

“其实俺只是开个玩笑,呵~”

见剑灵瑶光不再搭理自己,醒言只好讪讪笑着自我解嘲。

“哥哥,早上好啊!你起来了吗?”

问候如此礼貌热情,一定是可爱的琼肜妹妹。回头望去,正是琼肜居盈她们穿戴整齐,要来冷泉旁边洗漱。

奔到袖云亭中,小琼肜皱着鼻头说道:

“昨晚便想与哥哥睡在一处,可居盈姐姐说我身量小,夜里睡着睡着就要滚落山崖去。可居盈姐姐身量正好,却又不要和哥哥一起睡!”

小丫头一脸的遗憾与不解。

这样的童言无忌,那个正在冷泉边的居盈丫头,也不知听清没。只不过,她手中布巾,不知怎地却突然滑落地上。

而向来对小女娃儿这样童稚话儿不以为意的少年,此时听了,却突然不自觉便满脸烧红!这异常神色,过得好一阵才消褪殆尽。

幸运的是,现在东天里朝霞正映红了他的脸颊,一时也不虞让人看清脸上尴尬模样。而今个儿居盈洗面比平素时间长了许多;等她姗姗来到袖云亭中时,醒言神色早已回复了自然。

“居盈,你来得正好,”

待居盈来到亭中,醒言便开口问她:

“你读书多,帮我看看这俩字啥意思。”

说着,醒言便将封神剑递与居盈。

居盈执剑端详半晌,略略思忖一下,便将铭文涵义告诉身前少年:“瑶光,北斗杓头第一星。”

“哦!原来如此。居盈果然是博学多闻!”

醒言闻言恍然,忍不住赞叹一声。

听他赞叹,居盈略有赧色;那琼肜小女娃儿则是一脸的欣羡,心中正憧憬着:“居盈姐姐读很多书,总能得哥哥称赞。要是琼肜有一天,也能像她那样读很多书、写很多字,就好了……”

联想到自己那一手狗爬字体,小丫头便是一脸黯然。正在此时,却听少年惊声说道:“北斗杓头第一星?!”

“原来,昨晚这梦,并不是完全荒诞无稽。”

当下,醒言便把袖云亭上这场怪梦,跟居盈几人讲述一番。虽然梦中之事向来只记得大体,但那偶然流光飞起,化身北斗第七星,与天罡六星争斗之事,却还是记得清清楚楚。

“难道此事竟是这剑亲历?又或是有何喻意?”

醒言遂与居盈等人细细参详,只是总不得正解。最后,四海堂主下定决心:“等哪天下山巡田,去传罗街上转转,寻个星相摊儿,让他帮俺解解这怪梦!”

于是,居盈与雪宜俱都散去,各自整理衣妆去了。只有琼肜还立在少年身边,仰脸说道:“哥哥,你经常做怪梦吗?”

“也不经常~只是近来多些;可能有些嗜睡多梦吧。也不知和前些天去火云山剿匪有没有关系。”

“嗯!琼肜最近也经常有做怪梦呢!”

“哦?什么梦呀?”

“我梦到喷火的大山,还有掉不到底的大河!”

“还有呢?”

“就这么些了!我每次都梦到好多东西,可醒了就只记得这两样!”

小女娃一脸的怏怏。

“是吗?呵~其实做梦都这样,也没什么稀奇。这冒火的大山嘛,应该就是上次去的火云山;掉不到底的大河……哈!是不是上次看到那个坏家伙掉下山去,才做这梦的?”

这时他倒没想去寻什么解梦摊儿,自己便竭力帮着小女孩儿解起梦来。

确实,相对琼肜那许许多多的古怪念头来说,她刚刚所说的怪梦,看起来并不奇怪。原本,醒言还预备听到更为离奇的事儿。

现在,也不知少年怎么胡乱说了一通,便见这小女孩儿被逗得咯咯咯笑了起来。然后,便似觅食的鸟儿般雀跃着蹦到冷泉旁,让雪宜姐姐帮着洗脸。嗣后,少年也踱到岩泉边,撩起寒凉的泉水清洗脸面口牙,然后便端坐到袖云亭中,让寇雪宜帮着梳绺好发髻,戴上逍遥道巾。

在雪宜帮自己梳理头发的当儿,少年堂主张醒言,恰瞥到倚在旁边栏杆上的封神剑,心中不禁想道:“唔,我四海堂中,至此便再无不识字之人!”

与往日略有不同的千鸟崖清晨,便在这样有些无聊的想头中结束。尔后开始的一天,又与往日无甚不同。

就这样又过了四五天,这天下午,醒言在袖云亭中参研“飞月流光斩”的法笈,用心研读一会儿,似是略有所得,便放下卷册,站起来略舒了舒腰身,歇息一下。他向远山浮云眺望一阵,又朝对面山上永不停歇的流瀑呆呆出了会神。依稀可辨的流泉铮淙之音,正与葱绿山林中嘶嘶蝉鸣声一起断续传来。

流翠的青山,徐来的清风,悦耳的泉声,正让这山中的夏日变得格外的惬意清凉。

正享受着这自然造化的恩赐,醒言忽觉着四下又似乎有些过于清静。略一思量,便知道为何这样。轻手轻脚走到一间石居侧屋前,隔着棱窗望进去——

呀!果然不出所料,那原本正应读书习字的琼肜雪宜,现在都已经伏案悄悄睡着。

安憩着的雪宜,仍保持着清泠秀淡的姿容;侧伏在案的琼肜,头脸正枕在臂上,小嘴儿微开,口鼻一歙一张,嘴角旁隐约有水痕一道,恰似那粉荷露垂。显然,这小丫头正是午梦香甜。

而在这二人玉臂之下,犹压着几张字纸,上面仍有墨痕未干。

“这姐妹二人,也不怕墨汁儿弄污了手臂。”

心中这般想着,少年便抬腿迈进屋内,要替她们抽出那几张枕着的字纸来。

待进得屋内,他才发现,原来地上也三五零星的飘着几张纸儿;想来,应是穿窗而入的清风将它们吹落。

漫不经心捡起来,正准备放回案上;想了想,却又将它们举到眼前,要来浏览一番,也算是检查了她们的课业。

只是,这顺便一看,却让醒言大吃一惊!

原来,在他出门去亭中读经前,曾教二人摹写《南华经·逍遥游》中简单的一段:“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按理说,他现在举起观看的这张竹纸上,应该是一纸春蚓秋蛇般的字迹;但现在,展现在他面前的,却是满纸的灵动飘逸!

“这字儿,写得既清且丽,既凝且逸,飘飘乎竟似有凌云之意!”

“是『飞白』字体?却又不似;即便飞白,也无这般清逸……”

惊叹之余,却是大疑:

“这俩女孩儿,是绝写不出这等好字来。难道是居盈今日出门前所写?也不对,居盈字体雅媚中内蕴端秀,与此大不类同。况且,这纸上墨迹,分明仍未干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