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凶兽恶徒来你崖上喧扰,你便权宜行事吧。如有必要,格毙勿论!”

“……谨遵掌门之言。”

醒言便不再多言,领着居盈退出澄心堂外,径返千鸟崖而去。身后,还隐隐约约传来几句话语;听那声音,正是为人方正的清溟在争辩:“掌门师尊,既然山中甚不平静,不如还让居盈姑娘住入灵真师姑紫云殿中……”

“不行!”

斩钉截铁般的回答,正从灵虚灵庭口中不约而同说出!

醒言与居盈两人,现在正一前一后走在盘曲的石径上。分别这么久,现在终于又再次相逢,却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往日未曾相见时存下的千言万语,此刻却都似堵在了心头。

过得一阵,醒言觉得这样的静默好生尴尬,思摸了一下,便略略放慢脚步,跟身旁的女孩儿说道:“居盈,怎么不见你带衣服包裹来?”

“醒言你终于肯开口了么?”

一直不好意思先开口的少女,喜滋滋的说道,“居盈现在是你堂中弟子,这一应开销,当然要由你负责!听掌门伯伯说,你最近从官府那儿得了不少金银——你可不许跟我省钱哦~”

“呵呵!那是当然。只不过,”

看着身旁少女身上那套华光隐现的雪色裙裳,醒言却变得有些迟疑:“即使俺再不吝惜钱财,可咱这山脚下传罗县城中,无论如何也没你这等华贵裙服卖……”

“堂主你放心,只要你堂中其他女子穿得,我便穿得。”

“呵~原来你都打听清楚啦……”

这话题一开,两人便都抛去了原先的拘谨,似乎重又回复去年那几日相聚的光景。往日那一幕幕,似乎又从心底泛起,重又鲜活在自己眼前。轻言笑语之间,彷佛又闻到一丝熟悉的水气微腥……

“居盈,现在还早,堂中应该还没备下饭来;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吧,保管你喜欢。”

“好啊!”

“只是,那地方有些远。”

“放心吧,我能行得。不过……刚才师尊们不是说,不要去太过幽僻的地方么?”

“哈哈!”

此时醒言大致已想通内情,便哈哈一笑,道:“居盈你放心吧,有我张大堂主在,自然是百无禁忌!”

“那便好!”

居盈丫头还是一如既往的相信少年。

于是,大约半晌之后,这两人便身处在那处莲荡之中。

一叶竹筏,载着两人,悠悠荡荡在满湖碧荷之间。现在正是荷花盛开的时节;铺满大半个湖面的清碧荷叶间,朵朵娇艳的荷花高擎水上,多与人面相齐。少女侧蜷在筏后,少年跪坐在筏头,攀着两旁的荷茎菱叶,让竹筏在满湖青碧中画出一条曲曲折折的水路。

此时天光大好,四围里晴峦染翠,正是一派出尘景象。望着一湖花色,闻着满鼻荷香,居盈忍不住赞道:“真美啊~”

这一声普通的赞叹,现在却有些异样——也不知怎的,有这少年在前,居盈这句赞叹,竟带了些不常有的娇声。少女忽觉出这点,生怕醒言发觉,便不觉面上有些羞红;两朵红粉,正可与旁边盛开的菡萏媲美。

不过娇羞的少女却是多虑了。筏头的少年,一时又怎听得出这其中的区别。在他耳中,一样都是天籁清音。

听得赞美,他便回头看了一眼少女娇娜的面容,笑道:“其实,我也觉着眼前的山水,真比平时多了些韵致。”

“为什么呀?”

“因为它们今日也借得些美人丰韵吧。”

少女闻言,轻啐一口——不禁又回想起当日鄱阳湖畔这少年的轻薄话儿;看来,相隔几近一年,却还似当年那般惫懒。

醒言却不知少女心中这许多想法;刚才一转眼,恰又瞥到少女腰间系着的那只小竹盅,便咂咂嘴,叹道:“可惜现在没酒,否则正可浮觞曲水,岂不更是快活!”

说到这儿,忽又想起什么,便跟身后的少女夸耀道:“居盈你可知道,去年秋天你曾在我家喝过的松果儿酒,后来都惊动了皇上!现在,我们饶州城郊的松果子酒,都成了州府贡品了!”

说话间,正是一脸的得色。

少女见状,只微微一笑,道:

“是么?”

“当然,不骗你!对了居盈,你觉不觉着现在日头有些烈了?”

日近正中,阳光便愈觉炽烈,醒言生怕晒伤了身后这位娇柔的少女。

在醒言面前,居盈也不甚拘束,听他相问,便答道:“是有些晒人。”

“哈,如此正好!”

“咦?”

少女不明他为何突然兴高采烈。

“这样天气,正好可以给你看看我学过的一样法术!”

不知怎的,在居盈面前,醒言不自觉便有些夸强好胜之心。于是,便见他取下不离身畔的神雪玉笛,开始吹奏起那首充满着云情雨意的仙曲来。一时间,清润悠扬的笛声,在一湖青碧中悠悠的响起。

只不过,虽然笛曲好听,这法术展示,却有些偏了本意。原本,醒言只想引来些乌云,遮蔽这头顶的日头,却不知是未能随心所欲控制火候,又或是心情紧张发挥失常,过不多时,自这莲荡上方聚起的淡墨云阵中,竟纷纷纭纭下起一场烟雨来。

这阵雨丝,如烟如雾,染湿了满池的浅翠娇青;大些的雨珠,跳荡在荷叶湖面上,一时间满湖都是雨打莲荷之声。这对重新邂逅的小儿女,正是那:依然水枕风船,重向烟波寻旧梦;何必淡妆浓抹,一空色相见天真。

见自己法术失常,淋湿了少女,醒言大为尴尬。正想道歉,却见居盈见着满湖烟雨,竟似是更加高兴。见雨雾齐来,忙折下两朵阔大的荷叶,一朵递与少年,一朵顶在自己头上。婆娑顶着荷笠,还对他盈盈一笑,似是颇有些惊讶赞许。

移时,这湖上飘飞的烟雨,正将二人身上衣裳染透,于是少女便显现出少年从未见过的娇曲玲珑。一时间,这位素来胆大包天的少年,却只敢怔怔盯着少女的俏靥,眼光再不敢往别处流动……

就在这二人神思缥缈之时,却已是云收雨霁,四围里山色如黛,翠树欲流。东天外,正挂着一道淡彩的霓虹。正是:飘然凤雀出樊笼,醉受遥香淡淡风;且作蝉栖深柳外,愿为鱼跃翠茎东。

浮天竹盏三千碧,映水宫衣十万红。涤尽几年尘上梦,君心应似藕玲珑。

第八章 凭栏看剑,窥见身外之身

待得云销雨霁,醒言居盈二人便穿过层层叠叠的莲叶,将竹筏划回岸边。上得岸来,又坐在湖边青石上晒得一阵衣物,少年便取过石上那只铜蟾盒儿,和少女一起回转千鸟崖。

经得这场烟雨的洗沐,现在这眼前的山景正显得格外的清明通透。瓦蓝瓦蓝的天空,看在眼中都觉得有些晃眼。

归途中,醒言在石径旁边斜坡上,又见到那位醉心寻宝的同门弟子田仁宝。

见得熟人,醒言便侧身朝坡下打了一身招呼。听得上面有人喊自己名字,田仁宝也在百忙中抬起头来,仰脸答道:“好啊!哦,原来是张……”

话才听他说到一半,却冷不丁瞧见这位同门突变得目瞪口呆,那张圆胖脸上正呈现出忘乎所以的神色。一瞧这模样,醒言暗叫不好,赶紧出言提醒道:“田兄,小心脚下!”

——却已是迟了;话音未落,那位攀在半山坡的上清弟子,早已滚成一只圆团葫芦,眨眼间便落到山脚之下!

不过幸运的是,这处山坡并不陡峭,田仁宝所攀之处离山脚也不远,因此这番意外才没酿成两天内第二桩落山惨剧。只见那位落山道友只在山坡底只稍略停了一下,便爬起来舒展开手脚,朝山上这边遥遥致意——

看起来,这位仁宝道兄,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意外。

回到千鸟崖上,居盈很快便与四海堂其他两位成员打成一片。

刚开始见到这位陌生的姐姐,琼肜居然还有些怯怯的不怎么敢与她说话,只在居盈不注意她时,才偷偷的扑闪着眼睛,打量这位仙女般的新姐姐。

只不过,小女娃这样的认生,只持续到午饭后。吃过午饭,这小小少女便已经“居盈姐姐”、“居盈姐姐”的叫开。四海堂堂主才来得及略略介绍过一遍,这三位女子小女子,便已经凑到一块,开始无比融洽的聊起天来。

见她们这么快就变得如此熟稔,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醒言倒颇有些吃惊。等在旁边悄悄逡巡两圈儿,才渐渐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虽然居盈与雪宜、琼肜之前并不相识,但她们都有个共同话题,那便是闲聊她们都相识的张大堂主,其过去、现在、甚至未来。

听着四海堂清凉石屋中不时传出的欢声笑语,这位正在袖云亭中阅读经籍的少年,心底都有些动摇起来。他忖道:“难道、我以前那些事儿,真有这么多可笑?”

或娇柔、或明媚的轻言巧笑,不时顺风传来,便让这位张堂主午后清修的效率,大为降低。

也许,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得一阵才能习惯吧。

待日头微微西斜,阳光不那么燠烈,醒言便带着琼肜,或者说琼肜缠着醒言,两人下得罗浮山,去传罗县城中给四海堂女弟子们采买饰品衣物。居盈有心一同前去,但少年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让她待在堂中歇息。

居盈来到千鸟崖之后,白天一般都到郁秀峰紫云殿中,跟灵真子修习养气清神之术。若得空闲,她便代替醒言,来教授雪宜、琼肜习文练字。

通过几天的观察,看来这居盈丫头的父母,跟罗浮山诸位道长确有些交情。这不,上清宫一般弟子都带不回寝处的道法典籍,居盈竟都能借回。

这些典籍,醒言先参详一番,然后便讲解给琼肜雪宜听。在这两位四海堂主直属弟子中,虽然琼肜对法术修习一向是无可无不可,但对于寇雪宜来说,居盈带回的这每一册道家法典,都显得格外的珍贵。

由于自己堂中这两位女弟子,来历都有些骇人听闻,醒言在介绍给居盈听时,难免便语焉不详,多有含糊之处。因而,现在见着这位清灵雅淡的寇姑娘如此好学,居盈惊讶之余,心下倒颇为敬佩。

而居盈本身的有些行为,却也让醒言大感奇怪。这位显然出自富贵之家的居盈小姐,竟对雪宜惯常做的各种琐碎活儿,分外感兴趣。于是,醒言便常见这两个女娃,或在东崖冷泉边,或在侧屋锅灶间,兴致盎然的交流着洗衣做饭的心得体会。

虽然有些惊讶,但当时女子做这些事儿,也算是天经地义;过得一阵,醒言也就见怪不怪。

在居盈初来千鸟崖时,这位四海堂张堂主,还曾想借机整顿一下堂中的辈分次序。或按入门先后,或按年龄大小,总要分出个大弟子二弟子来,平日也好招呼,省得姐姐妹妹的乱叫——知道的还好;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一家子呢!

很可惜,他这番苦心,说出来后,竟没人能够理解:雪宜谦卑的说自己只是奴婢;琼肜嚷着只要做哥哥的妹妹;居盈则是一脸笑意,虽然赏心悦目、明媚如兰,但显然也不甚积极。

于是,张堂主试图建立堂中新秩序的愿望,在多方阻力面前,终于化作了泡影。

略过这千鸟崖上的悠闲岁月不提,再说某一处水光涵澹的所在。

一株玉雕般的花树下,正有一位姿容袅娜的少女,以手支颐,坐在一爿青石上静静的出神。

少女头顶的树冠上,正开满玉色的花朵。每枚花瓣,晶润秀长;偶一飘落,坠地琅然有声。花树枝桠间,正翩翩游动着数尾满身银辉的游鱼。

“灵漪我儿,怎么又在发呆?”

说话的,正是位宫装丽人,正由远及近,朝花树下遐思翩翩的少女飘然而来。

“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没有。”

直到丽人问了第二句,少女才从缥缈的神思中恍然惊醒过来。

“是不是又在想那位饶州城的吹笛小子?”

“没,没有。”

少女习惯性的回答。略停了一停,才想明白母亲说话的涵义,不禁玉面生红,急促嗔道:“那个傻小子、又懵懂、又惫懒,我才不会想他呢!”

“真的?”

女儿这矢口否认的急切语气,真正是不打自招。看着一向娇纵无忌的女儿,现在脸上竟飞起两朵红云,直看得这位宫装丽人暗暗心惊。便笑道:“不是便好。灵漪你也是聪明孩子,要知道那位醒言公子,和我们可不是一类人。正所谓人神相隔,如阻渊薮……”

“哎呀娘你说到哪儿去啦!不听不听不听~”

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少女,这时候才知道,自己早被娘亲看出了心事;羞急之际,便又回复了往日娇蛮本色,扑到娘亲怀里跟她撒娇。

“我、我去找爷爷说话!”

正把螓首摇得似拨浪鼓的少女,忽的眼睛一亮,便从母亲怀中挣脱,转身竟飘飘而去。

“这孩子,已晓得怀着心事了。嗯,有空也得替她留意一下了。”

瞧着孩儿迤逦而去的婀娜背影,这宫装丽人忍不住喟叹一句:“真是养儿一千岁,常忧九百九……”

再说罗浮山上那位张醒言,浑不知因为自己,在数千里外已引起一小场温馨的家庭风波。剿匪战事凯旋归来,居盈又奇迹般出现在自己眼前,这少年堂主正是心情大好。每日里,不是读道经,便是习法术,这日子正是过得惬意非常。

有了火云山战事的教训,每晚时,张堂主都会在袖云亭中,行“炼神化虚”之法,将充盈于罗浮洞天的仙灵之气,炼化成自己的太华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