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我张醒言真有这么好?嘻嘻!”

想着想着,少年就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刚想要飘飘然,却转念想到:“不对!许是彭公只看到我这一身楚楚衣裳,才生出些错觉。现如今婚嫁最讲门阀相配;虽然我现在也顶着中散大夫名号,但家户却连庶族都算不上;若他知道我只是一介寒门之子,家中更是山里农户,大概就不会作如此想头了。”

一想到这,醒言倒有些怏怏起来:

“唉,虽然认识些女孩子,但门当户对的却一个都没有!”

对他来说,虽然一直与居盈丫头甚是情洽,可自从上次见了南海太守亲自上山迎她的架势,醒言便知道,无论有多融洽,但自己的终身大事,是丝毫不敢往那少女身上联想了。

想到这些,已陷入惯性思绪的少年,甚是伤感,浑然不觉身边正有两位女孩儿,正一心一意的左右跟随。晚风中,他又忍不住想到:“唉,若这婚事能成,对我来说倒也是一桩美事。不过,润兰小姐与我只有一面之缘,看样子又对自己身份成见甚深,又如何能撮合到一块儿!罢了罢了,这事儿荒唐!还是专心巡察才是!”

只不过,虽然心中想得洒脱,但对醒言这十八少年而言,毕竟这事儿关乎男女嫁娶,以前自己还从来没怎么想到;一经彭县爷提起这由头,便不由得让他如百爪挠心,一时竟静不下心来!

于是过了一阵,醒言便忍不住转脸问身旁的小妹妹:“琼肜妹妹,你说那润兰、怎么样啊?”

听得哥哥相问,小小少女顿觉自豪,便全力开动小心思,努力想了想,才郑重回答道:“润兰姐很好,可以娶。就是有点爱哭——但这样才最可爱啦!”

“呃,这样啊。其实我也只是随便问问,又没说想娶她。”

停了一阵,又忍不住问雪宜:

“雪宜,你说呢?”

见他相问,寇雪宜也是斟酌再三,才认真回答道:“禀堂主,润兰小姐才貌双全,也是良配。”

“哦……哈哈,我也只是随便问问的啦!哈哈!”

三人就这样心不在焉的走过一程,最后又栖身于彭府小姐绣楼前的春庭中。当然,这次他们换了个方位,藏到另一处墙角花架竹影中。

此时,府中一处内房里,那位彭襄浦正一脸严肃,开始跟妻子交待起家庭大事来:“夫人,你可曾记得一月多前的那个早上,润兰闺苑中那个本已旱干的池圃,忽又冒出汩汩的清泉,至今仍喷涌不绝?……”

且不提这对老夫妻秉烛夜话,再说潜藏于夜色之中的四海堂三人。这一夜,他们对面闺阁小窗上摇动的灯火,到了很晚都没有熄灭。

就在醒言携着琼肜雪宜潜隐花阴不久,忽听得对面小楼上淙然一声,然后便是一阵幽幽的琴响,翩然飞过一池寂静的春水,又拂开纷华的桃李杏花,一路宛转着传入三人耳中。

夜空中这浮水而至的琴音,清高虚洁,幽奇古淡,应和着春晚花庭中嘶嘶不倦的蛩鸣,却显得那样的落寞凄清。正是那:淡淡波纹愁似纱,春眠春起送年华。

徘徊且愁无人处,只得琴歌伴水霞……

静谧的夜晚中醒言听得分明,这缕幽然而至的琴音,奏得正是那首古曲《幽兰》。据他看过的琴谱云,“幽兰操”一曲,抒发的是兰在幽谷中与杂草齐生的悲伤。

记起这则琴操曲解,醒言不禁苦笑一声,暗忖道:“唉,彭小姐怕是误会了。这门飞来的亲事,我这等飘泊之人,自是无福消受,也从不会答应。若是彭小姐知我真实心意,或许便不会如此哀伤……”

无法剖明内心的少年,只有在杏花疏影之中,静静听这首满含忧愁的琴曲。

缥缈的神思,随着弹琴人纤指的挑抹而婉转游移,不知不觉间,醒言想到,若是仔细回想起这位宦家小姐的面容,还真是自有一股高门特有的气质内蕴其中,又流露于言谈举止之间,是普通人家儿女怎么装扮也装扮不来;而这番幽澹清凝的奏弹,也大都只有书香门第中的闺媛秀女才能胜任。毕竟,琴音易响而难明;琴棋书画中“琴”字列于最首,便表明它是四艺中最难之技。

“高门贵第的气质么?”

不知怎么,渐渐的,浮动于少年脑海中那个高贵的面容,不知不觉中已如晨雾般慢慢消淡;而另一位人间仙子的俏靥娇颜,却渐渐如海底明月般悄悄浮出水面。心神俱与中,耳畔这缕幽幽然的琴声,也变得越发的空灵起来,一如那月圆之夜清郁悠远的高山瀑琴……恍惚间,夜风中仿佛有人在耳边低低吟唱:“盼白露滋红,动几枝花影,夜凉如水。

池漾春痕,何处水盈掬。梦伊原是梦,更添得迷离情意。

灵心知未,总碎恨零愁,涟漪淡生香,烟波每长忆。

庭空闭,流云一朵,美人千里……”

这一夜,就在这幽淡的琴声中平安逝去;昨夜曾露出些峥嵘气势的妖灵,也并未在琴声中顺水而至。

第二天一早,听醒言报得平安无事,彭襄浦又是一番赞叹,说道这全是因少年道行高深,才吓退那扰宅的妖物。于是,彭公免不了又对昨晚夜宴所提之事颇为期许,说道若是女儿有幸能与醒言在一起,便再也不会怕有甚妖物前来蒿扰。

只是,面对彭公这番美意,经得昨晚那一阵竹影花光里的幽思,醒言虽然还想不太明白,但至少已经知道,自己并不能接受这一番招纳之意。于是,待彭公再提这茬时,他便顾左右而言他,遮掩一番含混过去。

说起来,彭襄浦彭县爷这番言行,倒还与先前表现一致;但那位彭夫人现下的作为,就让醒言觉着颇为奇怪。因为,原本对他甚为冷淡的官夫人,现在却出奇的热情起来,一番言语款谈下来,对儿女亲事倒似乎比她相公还要焦急。

其实,醒言还不知道,就在雪宜循例再去后院水池边洗衣服时,彭夫人还特地找过去,拉住这清柔女子问长问短。最后,她甚至大方的表示,即使将来雪宜为妻,她家女儿为妾,也在所不惜——

夫人这坦率的话语,直把向来羞恬的姑娘闹了个大红脸,于是只好平生第一次未曾将衣物仔仔细细搓净,便囫囵着卷起,羞赧万分的逃回厢房去。

而房中这位惊魂甫定复又坐立不安的梅花仙灵,虽然自那回已经打定主意,要对自家堂主全心全意毫无保留,但今次这番情由,却实在羞人,便也只好隐而不言,不作通禀了。

这一番纷乱且不作细表;再说那位少年。感念彭公盛情,心觉着无处报答,醒言便越发将朗成夫妇“君子不立危墙”的谏言抛到脑后。于是到了这日晚上,他便又提着封神古剑,前往水怪隐现的庭院中潜伏。

只不过,这次少年却是独身前往,而让另两个女孩儿呆在别处等候,待有动静时再前来接应。因为,醒言分析了一下,两夜无功,恐怕是三人动静太大,惊了那灵通无比的妖怪不敢前来。于是这晚,他便只身独往。

待到了小姐庭院中,他又施展出灵漪儿传授的“水无痕”法术,将自己隐身在空明中,不露出半分痕迹。

一切布置周全,只看那个妖灵是否前来!

不知是少年分析得当,还是这番用心感动了上天,就在亥时将近、子夜将至,小姐绣楼中的灯烛刚刚熄灭之时,正隐身于夜色之中的少年,忽然就觉着一阵阴风飒飒吹过,直扫得身上彻骨的寒凉。忽又觉眼前景致有些暗淡,便抬头望望天上,原来是本无云翳的夜空中,竟聚起一朵阴郁的乌云,正遮住西天边本就昏黄的残月。

不知何时起,这夜晚春庭中热闹不歇的蛐蛩,也已经停住了嘤嘤的鸣唱。只转眼间,眼前这原本生机勃勃的春晚花庭,就变得幽沉阴暗,有如多年没有人住的幽宅!

“好妖物!为你倒废了好几夜睡眠,今次总算是来了!”

预感着妖灵就要现身,少年不惟不紧张,倒反而还有些兴奋。

在此紧要关头,他更是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懈怠,生怕一不小心,再吓走那机敏无比的灵怪。

……就在空明中这一双清眸目不转睛的注视下,于那喷涌不辍的假山泉圃中,随着其中泉浪翻腾跳荡,月影里正渐渐涌起一阵朦朦的雾气。这雾气,彷佛比周遭黑夜更加黝暗,渐涌渐聚,渐聚渐凝,不多时,竟凝结成一个高大人形的模样。

“这是……”

躲在暗陬窥伺的少年,不敢怠慢,赶紧凝目极力望去——却见这借着水气凝成的神怪,大致凝结成人形之后,并不再结成实体,只如一座高大浪壁一般,动荡立在涌泉波浪上。

稍待片刻,那怪往四下望了望,似是确定并无异常之后,便展动着漾荡的手足,开始在一片浪花飞溅中做起法来。只见一阵手舞足蹈之后,那人形灵物口中,渐渐喷出一阵暗色的烟雾,飘飘袅袅,悠悠荡荡,持续不断的朝四处夜空中飞快散去,似是用不着多久,便要将整个彭宅囫囵笼罩。

隐身在怪人不远处的少年,自然是首当其冲。待那暗雾一及身,他身体里便是一阵太华流动,瞬间就将这昏昏沉沉的惨淡烟雾完全化却。

念及自己这太华流水专消悖乱之气的特质,醒言心下便再无迟疑,不动声色间,一道极力施出的龙宫法咒“冰心结”已是望空飞出,直朝前方泉圃处飞扑而去。

而就在强大无匹的灵咒、将那怪物双足牢牢冻结在凝成冰雕的泉浪中时,又从少年手中古剑上飞出两轮灿然皎洁的皓月,一缺一圆,一阴一阳,闪耀着摧魂夺魄的光芒,缠绕飞舞着直朝那个动弹不得的水怪飒然击去!

目不及交睫之间,那只顺水而至、破浪而出的妖灵,便已是命在须臾!

第八章 浪逐芳尘,轻折合欢之枝

就在那灵怪破水而出,正开始喷动迷雾之时,醒言再无迟疑,挥手极力施出龙宫密咒冰心结,将那妖灵足下泉浪瞬间冻住。几乎与此同时,他那瑶光神剑上接踵飞扑出两枚灿洁的月轮,风驰电闪般朝那妖物轰击而去。

而那怪物,正专心喷播迷雾,却蓦然只觉得心胆俱寒;原本脚下跳涌的波澜,突然间就变得寒凉彻骨。正觉不妙时,神识中只觉有两道气势磅礴的光轮,正向自己轰然而至。

于是,这彭府中合府上下突然便听到一声巨大的惨嗥——正是醒言那两道飞月流光斩,堪堪击中作祟的灵怪。而他这声嗥叫,哞音若牛,不类人声;又若洪钟巨磬,直震得醒言心神俱颤。

被这嗥声一震,彭府中那些原本已有些昏昏沉沉的人众,立时全都被惊醒。

见一击得手,醒言不敢迟疑,赶紧又是两道流光飒然击出。这一次,那灵怪有了些准备,便见他原本模糊若水的身形,突然间稍稍隐淡;然后那两道灿然耀眼的飞月光华,便訇訇两声击在他身后的假山粉垣上。

见此情形,醒言赶紧掣剑跃出,也是低吼一声,直朝这位身形怪异的妖物飞身而扑,意图借着自己圆转自如的太华道力,与其近距搏杀——

刚才这一瞬,直可谓风云突变;电光石火间,已是两三回合过去。在此紧急情形下,实在容不得少年再作他想,本能便使出自己最擅长的招术。

而就在此时,候在院落外不远处的琼肜雪宜二女,听着这声怪嗥,也赶忙闪身急入,各执兵器,与堂主一道向那位宛若波影的灵怪和身扑去。

见着三人合围之势,那妖人却是不惊反怒。只见他身形遽然暴涨,昂首向天厉嗥一声,便似要与这几个不速之客全力狠斗。

只是,让飞扑过程中仍自警觉的少年奇怪的是,前面这盛气凌人的灵怪,怒气勃发过后,稍稍环顾一下,竟似在那儿有些发楞。

“哈!难道这怪物临敌经验倒还没我丰富?!这当儿却如何能分神!”

见有机可趁,少年赶紧脚不沾地般疾驰,转眼便到了近前;还有四五步时,他便掣剑高举,朝那怪物兜头劈去!

“咯嚓!”

只听一声巨响,几乎已人剑合一的瑶光醒言,便一头撞在了假山岩石上!

“呃?!”

一击不中,少年大骇,赶紧回剑护身,脚点青石,猛然朝旁一跃,避过那可能随之而来的猛击。

孰料,等他急转身形再去看时,却发现刚才自己冲过的那处泉圃,已又是浪花急涌;而刚才那个身形硕大的妖人,竟已是不见丝毫踪影……

“哥哥,那妖怪去哪儿了呢?是被打进水里了吗?”

飞身赶到的小琼肜,见着哥哥疾冲而过后那妖怪就突然不见了,便好生奇怪的询问。听她问起,少年也半带迷惑的答道:“琼肜,这妖怪确实是逃进水里去。不过……刚才还好像要和我们大打一场,怎么突然就逃了呢?”

见醒言疑惑,小琼肜却觉得这事再正常不过,便掰数着手指儿,跟他解释道:“哥哥,那坏妖怪只有一个人啊!我们这边有三个,他看了心里害怕,就赶紧逃走了~”

“……是吗?”

就在此时,被巨响惊动了的彭襄浦彭县爷,也点齐府中健壮家丁,各执器械冲进院落来。十几支灯笼火把一照,这流水庭园中顿时亮如白昼。

见宅主人前来,醒言赶紧上前,将刚才的经过略略说了一遍。见他几人俱都无恙,彭襄浦也放下心来。听完陈述,他便趋身上前,去那泉圃假山边细细察看。此时,早有三四位家丁上前,高挑着灯笼,将老爷查看之处照得无比光亮。

见着彭县公这般作为,张堂主却有些尴尬,歉然说道:“彭公,真是抱歉!刚才情急之下遽然出手,没想便损坏了贵府的景物……”

原来,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刚才那妖物身后的假山石,现在已塌掉了半边;而在其后不远处那道粉壁围墙,也破出了一个大洞,正依稀漏进墙外的景致。不用说,这塌岩坏墙,就应该是自己飞月流光斩的杰作了。

见到彭县爷闻言之后,越发在假山破损处观瞧,少年便在心中叫苦不迭:“坏了坏了!又和前日一样,妖没除掉,却把人家园中景致损坏!”

“唉,以前在山里练这飞月流光术时,只管施出,也不知道它飞到哪儿去;没成想,这几片光华打出去竟与弩石无异!——彭公府中这假山景儿,定是非常名贵吧?”

醒言心中正七上八下之时,却忽听那彭县公转身说道:“贤侄几位身上可曾受伤?”

“……好像都没受伤。多谢彭公挂怀。”

“那贤侄你过来看看,这处血色想必就是那妖人留下。”

“血色?”

醒言闻言赶紧上前,在彭襄浦指点下,朝泉圃假山上看去。只见那些碎损的岩块上,正洒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看来,那妖物还是伤在我光斩之下。而这血色,果然也与常人相异啊!”

原来,在少年眼前的这些鲜血,乍看之下似与常人无异。但若仔细查看一番,便会发觉这鲜红血色里,竟隐隐泛着一丝金光。见着这样子,醒言心下有些奇怪:“怪事,曾听清溟道长说过,这世间妖异的血色千奇百怪,却似乎没提到啥能呈金色。”

正在他心中转念之时,忽听得“哎呀”一声惊呼。转眼看去,原是润兰小姐也被惊动,穿戴整齐的来到近前,正看到那处触目惊心的血色。

见女儿到来,彭襄浦便招呼一声:

“润兰你来得正好。还不赶紧谢过张道长?要不是他,说不定今晚你就遭了妖孽毒手。”

听爹爹这么说,彭小姐便原地对醒言福了一福,低声说道:“小女子谢过道长恩德。”

“不敢、不敢!”

醒言赶紧闪身还礼。

不过,虽然言谢,但看得出润兰小姐这言语之间,仍是有些勉强。想来,应是前两日她爹爹贸然指婚的,这心结还没完全解开。

见着女儿这不情不愿的模样,彭襄浦顿时便有些生气,鼻中重重哼了一声。

见这情状,醒言赶紧岔开话题,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