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里这些羽士中,那位为首老者,本应是鹤发童颜,但现在在那满头白发下,却不见了红光满面,而换成一脸的苍白。原来,就在刚才,这鹤发老人苦心修炼的飞剑,因为是剑阵之眼,竟被那少年如有神助的乌色剑光给首先斩落!

心里惊着来犯之人眼力高明,这郁佳城中的首座瞥了瞥旁边那个满面灰败的白小侯,这气就不打一处来:上清乃天下道门之首,盛名之下无虚士,小主公怎么连这样道理都不懂!何况,要命的是这次他得罪之人,还是堂堂的上清堂主!

念及此处,再看看手边那口黯淡无光元气大伤的法宝,这鹤发老者便愈发愤怒,在心中怒骂道:“无知小儿,竟敢矫言欺我!说什么那人只不过是捐了家产才被上清任为堂主;而那什么中散大夫,也只是通过裙带关系才——”

气冲冲想到此处,这位郁佳城首座,却突然止住,不再往下想。现在,他只觉得今晚最蠢的人应该是自己;那黄口小儿如此荒唐的言语,半个时辰前他居然信之不疑!

他有这样想法,并不出奇。那位正专心攻击的少年并不知道,自己从未恃以自傲的上清师门,在海内这些未臻化境的修道羽士中,有着怎样的威慑力。

于是这满头银雪的郁佳城首座,念及此处,再看看头顶那三道纵横冲突的玄朱剑光,便再也顾不得刚才飞剑被斩精神遭受重创,抬头竭力望空中高喊:“上清张堂主,且听老儿一言!今晚之事,纯属误会——”

刚强撑说到这儿,这白发羽士便已是一口鲜血喷出;点点猩红沾染白须,真个是触目惊心!

不过,虽然因喷血未能继续说下去,他这话却清清楚楚传到那位伫立山巅的少年耳中。

看了看眼前情形,醒言也知今晚事不可为;又担心着那位还在野外的公主,他便也顺着话头往下答道:“误会?此言当真?”

这句流露罢手之意的话语,传到城中人耳中,真不啻是天音一般!再察觉到那正在驭剑之人,竟将这话说得神完气足,城中这些羽士便尽皆心惊。

于是,就在醒言侧耳倾听之时,那郁佳城中便传来另一句答言:“张堂主见谅,今晚纵火之事,老朽定当为阁下查个水落石出。我恐怕此事另有误会,须知谁又敢轻犯上清堂主的神威?”

此时这话,已换得另外一人来说;同样因为是飞剑被击落才有暇说话,他这辩护语气中,不免便流露出讽刺白世俊之意。只是这时候醒言可顾不得细究,只要听出对方流露罢手之意,便赶紧顺坡下驴。

于是颵然一声将封神剑收回,他便沉吟一声,然后俯向石城中朗声说道:“前辈所言极是,我也觉此事颇有蹊跷——恐怕是意外失火也未可知。今晚倒是在下鲁莽了。”

说罢,他就朝城中一拱手,然后拉起琼肜,振袖破空而去。

只是在离去之时,经得那白世俊避暑庄园上空,看到先前那炎院火宅中火势蔓延,已燃着附近林木,于是琼肜便发起狠来,又驱动朱鸟往庄中放了好几把火。

等醒言拉住小女娃儿往回赶时,偶尔回头望望,就看到南方天空已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际。

见得如此,醒言叹了一声,便头也不回的直往北边飞去。

第十七章 天懒云沉,见英风之益露

等醒言琼肜赶回居盈所栖那处山野,不久后宗悦茹便也带着公主卫队急行而来。

现在,在醒言分派下,宗悦茹带着本部护卫,一圈圈围在公主周围,个个执刀握剑,睁眼警戒四周情况。醒言自己,则和琼肜雪宜一起,在外围黑暗的山野中逡巡游荡,偶尔还御剑飞到半空,警惕监视着荒野中任何风吹草动。

虽然他们万般警惕,但巡视一阵,并未有太守兵马杀到。看来,那白世俊已是落了胆,一时不敢来害。

只是,当醒言在没膝的野草中紧张潜行时,偶尔回头一看,却发现身后只有雪宜还跟着自己;那个琼肜小丫头,却早已不见踪影!

见琼肜走丢,醒言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只不过,等他心急火燎的回头去找那个小丫头时,却发现她正在一根秃树顶端,蹲踞如蛙,正鼓着腮帮子朝南边使劲吹气。

见琼肜两腮鼓得溜圆,醒言不明所以,赶紧问她:“琼肜你在干嘛?这树这么高,小心摔下!”

听他相问,那个正专心致志做事的小丫头,回过头来嘻嘻一笑,两眼眯成两弯新月,认真答道:“哥哥,我正在吹风!我要把火吹旺,好把那个地方都烧掉!”

听了她这认真说出的天真话儿,醒言正是忍俊不禁。心里担心她摔下,便赶紧上前,张开手臂,将意犹未尽的小琼肜一把抱下。

等把这个煽风点火的小丫头放到地下,醒言又嘱她不要在这荒郊野外乱跑,省得一不小心被野兽给叼掉——恐吓完,看了满不在乎的小琼肜一眼,醒言觉得还是自己把她手臂抓牢最可靠。

这样荒野中的巡哨,一直持续到午夜之后。

子夜过后,在未时之初,那宗悦茹的父亲宗汉宗将军,便率麾下御林军急寻而来。原来,当宗悦茹从迎仙台尽起本部兵卫之时,就遣人快马前往父亲驻扎的布山县求援。为防被白世俊察觉,宗悦茹并未使用紧急联络时传令的信炮。

等宗将军率大队御林骑兵赶来,这些护卫公主的女兵便被替下到一旁休息。直到这时候,这处黝黑山野中才敢生起一堆堆明亮的篝火。

略过朝廷将士见到公主后那一套繁文缛节不提,等醒言从外围赶回,见到这位朝廷三品大将之时,顿时目瞪口呆:原来这位威风凛凛、一脸刚猛的宗汉宗将军,正是当年那位给居盈赶车的马车夫宗叔!

当然,他这惊诧也只是转瞬即逝;知道居盈身份之后,以前很多事情,现在已很容易想通。来不及多说客套话,等宗将军屏退左右,醒言就将这晚上发生的一切,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原原本本禀告给这位宗将军听——还没等他说完,宗将军便已是又惊又怒!

他怒的是,那位素来德美言韶的无双公子,竟做出这样阴狠之事;惊的是,深受圣宠的盈掬公主,竟差一点玉殒香消!如果真是这样,则不惟天理难容,他们眼前这一帮人也全都要人头落地!

想到这些关节,饶是这宗汉当年身经百战,也禁不住一时惊得冷汗直冒!

正在惊怒交加之时,又听这少年继续说道:

“宗将军,从种种迹象来看,那白世俊,恐怕不止是谋财害命这么简单……”

说到此处,他便不再往下说去,只是盯着面前这威武大将军,双目炯炯而视。

见他话说半截,原本怒气冲天的宗将军,心中蓦然一动,看着眼前少年凝重神情,忽想到:“莫非……是那昌宜侯有不臣之心?!”

这念头一经冒起,就连他这地位甚高的殿前大将军,后脊梁骨也忍不住有点发冷。因为,白世俊的那位义父昌宜侯,此时正深得皇上信任,位高权重;若是他心怀贰心……

想到此处,这位殿前执金吾猛然意识到,今晚这事,已变得不那么简单;那昌宜侯重权在握,一个处理不慎,便会掀起滔天大祸。当涉及江山社稷时,这位久居庙堂的殿前将军,便觉得自己正如履薄冰。

正当宗汉使劲盘算,试图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时,他眼前这年轻的中散大夫,见他半天不说话,便又忍不住出言谏道:“将军!您看这白小侯,囤积粮饷,暗蓄人才,分明便是居心叵测!这样恶徒,朝廷实宜早些惩处!”

听醒言这话,再对上他那两道清亮的目光,忧心忡忡的宗将军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等稍停了片刻,他才有些无奈的说道:“醒言,你刚才所说我也都知道。”

“只不过,那白世俊是圣上之弟昌宜侯的义子;但凡牵扯到朝廷宗室,事情就不那么简单——”

刚说到这儿,他便听到自己女儿不满的叫了声:“爹!”

听宗悦茹抗议,深谙朝堂之事的将军却假装没听到,只是继续跟眼前热血少年说道:“醒言你放心,这白世俊之事确实罪恶,待本将军此次护送公主回朝,定当向圣上如实禀报。只是最后如何处置,还得请圣上裁决。”

听宗将军这么一说,醒言也觉自己刚才有些急躁。只是,稍停一阵,他却始终觉着有些不甘心,便问道:“既然这样,宗将军能否告知在下,那恶贼可会被锁拿回京、按律抵罪?”

听他明白相问,宗汉想了想,便也直率答道:“也许会,也许不会。因为白世俊义父权倾朝野,支持者甚众。即使昌宜侯自己不积极维护,圣上也会多有顾虑,急切间也不一定会作出严厉裁处……”

“这么说,就是投鼠忌器了?”

“……”

听醒言说得如此直接,宗汉一时也不知如何对答。因为,他看到当今圣上的小女儿,已从安歇的凤帐中走出,正立在不远处听他们说话。

不过,略想了想,宗将军还是蔼言耐心回答:“醒言你有所不知,这朝廷政治之事,我宗汉一介武夫也并不如何知晓。只不过,立于朝堂日久,我也略略知道一些情况。比如今日这白世俊之事,虽然你和公主都是亲眼目睹;但一旦摆上朝廷,论及权谋,便很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如果再虑及减免士大夫刑罚的『八议』之制,那白世俊分毫无损,也不是没有可能。比如那蓄养江湖术士之事,便可以说成——”

说到此处,宗汉便开始努力回忆起往日朝堂上那些文官,是如何扯皮开脱。正在苦思之时,却听眼前少年已替他接下下言:“我知道,这事可以说成是白世俊求贤若渴,不免良莠不齐,最多落个有欠甄别、交人不慎之罪;又或者,说他只是替皇上苦心寻觅人材,丹心一片,不惟不应受到惩罚,反倒还要受赏……”

“对对!正是这样!”

听他说得如此地道,简直就和那些文官口吻一模一样,宗汉便忍不住使劲点头。只是,正当他要开口称赞醒言见识卓绝之时,却忽见这新晋的中散大夫,忽然激动起来,语速急促说道:“将军!那白小贼,以一人之私,以致百姓流离,难道就不应受到应有惩罚?那老百姓无端守在,吃得这许多苦楚,只因『权谋』二字,就白白生受了?!”

忽见醒言如此悲愤,宗将军与居盈悦茹等人,俱各动容。他们不知道,所谓“屋漏在上,知之在下”,醒言出身贫苦门楣,自小在村野市井中求活,对那些高位者以一己私利导致万民受苦的恶行,正是深恶痛绝。现在见白世俊犯下这等再明白不过的罪行,却还可能免受惩罚,这又如何不叫他愤懑?

只是,当他情不自禁的质问过,等回过神来,看看眼前金甲大将军一脸尴尬,醒言便察觉刚才自己说话,颇有些失礼。于是,暂压下胸中怒火,平心静气想了一下,他便用和缓语调郑重告道:“宗将军,请恕晚辈方才失礼。其实将军不必为难。小子尝闻:『千夫所指,无病而死。』我相信冥冥中自有神目如电。将军请放心——”

“那恶贯满盈之人,即无人惩,或有天谴!”

他这短短几句话,说得异常平静,但与他直面相对的宗汉宗将军,却彷佛从他双眼中看到些深邃的颜色。

于是忽然之间,有一些当年鄱阳县城中的往事片断,不由自主的浮现在宗汉心头。

此时这身边的夜晚,正是同样的平静。只有那几堆篝火,还在“噼噼啪啪”的热烈燃灼。跳动的火苗,在少年坚毅的脸庞上映上赤红的纹样。夏夜山野中,只听得到风吹林叶的沙沙声响,最多还有一个小女孩儿含混不清的低低咕喃。

按剑四望,这营地中正是火光如血,风声如鬼。

第十八章 横眉生一计,吐气灭三魂

天下有道,我黻子佩;天下无道,我负子戴。

——《偕隐歌》

第二天早上,还在卯时之初,醒言便早早醒来。适逢剧变,他这晚也没怎么睡着。

醒来之时,看天光还未大亮,只有东边天上才露出些亮白颜色。从露宿之处翻身起来,醒言朝四下望望,见附近营地中一片寂静,还没什么人起来。只有远处深草中,那几位放哨军士还在不停的游走。

伸了个懒腰,怕惊动别人,醒言便沿着营地旁那条小溪,朝下游慢慢走去。经了昨晚那一场烟熏火燎,醒言现在觉着脸上有些紧绷,便想去溪泉边洗却一脸烟尘。

信步闲走一阵,忽见这条弯弯曲曲的山涧水溪,渐渐蜿蜒进一个葱茏苍翠的小树林中。见到了林边,醒言便不再往前,蹲到溪边一块圆溜溜的白石上,用双手捧起溪水浣洗脸面。

等清凉的溪水撩上颜面时,他才觉得脸上有些火辣辣的疼。估计,这是昨晚突围时被烟火给熏着。

浣洗一阵,最后又学琼肜,拿手在脸上胡乱抹得几把,便算擦干净。洗濯完毕,他就站起身来,准备回转营地。

正在这时,醒言忽听到身前有一个好听的声音正跟自己说道:“醒言,拿这个擦擦脸。”

被水珠淋着,他此时正是视线模糊;但一听这熟悉的话音便知道,这说话之人正是那位公主居盈。虽不知公主何时醒了跟来,醒言应答一声,便接过那方犹带兰麝之香的绢帕,在脸上小心翼翼的擦拭起来。

待擦干脸上的水珠,醒言便清楚看到,居盈穿一身素洁的长裙,正在自己面前含笑而立。

等她也在水边浣濯过颜面,见天光还早,醒言便和她在附近闲走起来。

他们身边这清晨的野外,空气正是格外的清新。拂面而来的清风,微微有些湿润之意;若嗅一嗅,便可感觉到一股郁烈的青草芬芳气息。

醒言居盈就在这样的草野晨风中漫步而行,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静默无语时,不知何时山野中又渐渐起了一阵薄雾,宛如烟云,在身旁淡淡的萦绕。

终于,在那星光隐退、曙光熹微之时,醒言终于找到话题,开声轻唤一声:“居盈。”

“嗯~”

女孩儿婉转而应。于是两人便停了下来,在一片露珠闪耀的林间空地中相对而望。只听醒言说道:“居盈,我最近才知道,你前年送给我的玉佩,原来还是你的身份信物。”

“嗯。”

居盈应了一声,想了想又说道:

“这块玉佩,有个名字,名叫『辟尘』,是居盈小时候父皇送给我的。”

“辟尘?”

“嗯!因为这玉石,不仅能吸清毒素,还有辟尘之效。只要你戴着它,那些飞散的灰尘便落不到你身上。”

“呀,想不到这样神奇!”

听得居盈之言,醒言赶紧将胸前玉佩举到眼前,细细察看。一边看,他还一边自言自语道:“怪不得,戴着它就觉得身上清爽许多……”

细眼观察玉佩一阵,醒言忽然醒过神来,便举着玉佩对眼前少女说道:“居盈,我没想到这玉佩是这样宝物,这样我就不能要。再说,你是皇家公主,身娇体贵,自然不能沾染尘俗。这辟尘玉佩,今天就还给你。”

说着,他便低下头,准备将玉佩从颈间摘下。只是,正待摘时,却被居盈伸手止住。

只见这位行止高贵的盈掬公主,这时候又回复往日“居盈丫头”的灵动模样,正朝他展颜一笑,说道:“醒言,这玉还留在你那里。”

“盈掬现在觉着,这俗世里的烟尘,也另有一番趣味~”

笑盈盈说完,似是怕醒言坚持,她便又赶紧提起另一个话题:“对了,那天悦茹姐姐找你了?”

“是啊。怎么了?”

醒言回答完,却有些奇怪的看到,眼前少女只将眼光看往别处,不再说话。他却不知,此时居盈正有些后悔脱口问出刚才这话。

一想到自己那位手帕交转述给她的那些话,她脸上便禁不住现出几分羞意。过得半晌,居盈才得吃吃说道:“醒言,那宗丫头、有时口不择言;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听得此言,醒言才想起那天宗悦茹都和自己说了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