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眼前娇羞的少女,不知怎么他心底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勇气。于是,羞赧的少女便听见眼前少年认真的说道:“居盈,那些话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因为现在我已想通。”

“呣?”

听他说得郑重,羞意上颊的少女有些诧异,便抬起头来看他——只见这位眸清似水的少年郑重说道:“居盈,您贵为公主,知道这天大身份后,我自然不敢再有什么奢望。只是,不管你如何看我,但我却还是喜欢你。”

——醒言这话,就像在无声处燃响一声惊雷,让那位平生第一次听到别人说“喜欢你”的清纯少女,霎时间只觉得“轰”的一声,彷佛冥冥中蓦然一声雷响,直震得自己头晕目眩,几乎听不清少年后续的话语。

“嗯,是的,我喜欢你,虽然你是公主,不可能喜欢我,但至少我自己,还是可以喜欢你。”

不小心袒露心迹的少年,现在也好似意识到什么,正小心修饰着言辞,努力修补。只是,就在他言语夹缠、越说越乱时,却见得身前的女孩儿,娇躯忽然一阵摇晃,宛如风中的坠叶,好似马上就要跌倒!

见此情景,醒言再也顾不得解释,赶紧伸手将女孩儿一把扶住。正想出言提醒她要多加小心之时,他却忽听到耳边正传来一句细若蚊吟的话语:“醒言,我、我也喜欢你……”

……

忽然,醒言只觉得自己脑海中一片空白,只看得到早晨的太阳在林间投下温暖的光柱,一对比翼的彩蝶翩翩飞舞,还有那碧草红花间闪耀着无数璀璨的虹彩!

香腰盈握,是耶?非耶?

耳鬓厮磨,梦欤?幻欤?

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回答。这两位相逢在浪漫红尘最深处的儿女,已忘了身外的一切,只记得自己和她、他和自己……

于是,在某一刻,这处山野林泽中渐渐起身的兵马人众,便忽听到空中传来一阵宛如神唱的曲音。等目视万里云空中那千万道绚烂的霞光,想要仔细听清楚时,他们又发现,云天中已是寂然无声,只听见山野清晨中啾啾的鸟语。

在云中这缕奇异曲音传来时,灵觉分外清明的琼肜,却只顾得拉住她雪宜姊的手儿,往一处林丛边拽去;一边颠跑一边还说道:“雪宜姊,快去看,哥哥和居盈姐姐正在那里!”

只是,当她雪宜姊到得丛林边,朝林中望了一眼,却立即羞得俏靥通红,赶紧回身将那探头探脑朝里张望的小丫头眼睛捂住。

正待琼肜要出声抗议,却忽听得旁边“嘘”的一声,正有人轻声提醒她们别出声。

等这姐妹俩闻声转眼一看,却发现是那个金盔金甲的大将军,正把手指头放到唇边嘘气,示意让她们别出声。

然后,她们便在这威严将军带领下,悄悄离开这片鸟语花香的丛林。撤离之时,为首的大将还不忘告诫同来的女儿:“丫头,你听好!这事关系重大,在为父想出万全之策前,你回京后谁也不许告诉!”

在他叮嘱之时,寇雪宜则忙着拉住那位一心想去追扑彩蝶的小琼肜,嘱她不要偷看。于是琼肜大惊道:“呀!姐姐啊,你竟能听见我心里说的话!”

就在他们慌慌张张一路离去时,那片晨光斜照的寂静芳林中终于听到一声人语:“……居盈,谢谢你。现在我觉得,脸上那些伤处不怎么疼了!”

这句说完,见眼前女孩儿靥如霞染,不敢答言,他便又说道:“只是,我现在又觉得有些疼了……”

听醒言这么一说,正在女孩儿迟疑之时,却见他灿然一笑道:“居盈,我们该回营地啦——其实我只是见你不说话,逗你的。现在真不疼啦。”

闻听此言,少女大羞,便将粉拳握起,作势欲打,然后两人便一前一后追逐出林。

等到了林外这万道霞光之中,这两位嬉戏追逐之人便停了下来。伸手替居盈理了理鬓边蓬松的发髻,醒言便和她相视会心一笑。劫波渡尽,现在对他们而言,所有的一切都不再与以前相同。

于是,在这个奇妙的清晨中,有了这山之隅、溪之湄、林之间无声的盟誓,居盈再与醒言分别时,便没了往日那些惆怅踯躅。依依惜别时,只剩下反复叮咛的话语,还有对未来的憧憬与祝福。

等告别了居盈,醒言便和琼肜雪宜,在郁林郡附近郡县中潜迹隐形。

这一段突如其来的幸福,并没让这位四海堂主忘却心中的愤恨。自那晚事件之后,那白世俊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已将他控制的米店粮行囤积的粮食,全都运回到郁佳城中;那些邻郡运来的赈济灾粮,更是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这样一来,还未恢复元气的郁林郡,更是雪上加霜。

见到这样情景,醒言正是心急如焚。

现在,对自己这样焦躁心境,他也曾想过,是不是与自己修习的清静之道大相违背。只不过,每次反省之后,一看到乡间田野中庄稼零落的残迹,还有那平民门户里牛衣对泣的凄怆景象,他骨子里那股侠义劲儿便占到上风:“若能杀一人而活万人,即使大道无成又如何?”

只不过,虽然立誓诛杀民贼,但白世俊自那晚受了惊吓,就只敢躲在郁佳城中不出。而这郁佳城,守卫愈加森严,即使偶有飞鸟从上空飞过,也会被一箭射杀。甚至,渐渐民间还有传闻,说是有几个山民,去栖明山脉中砍柴,不小心离得郁佳城稍微近了,便立即被日夜巡逻的官兵给射杀。

听得坊间传闻渐起,那白世俊又做出种种倒行逆施之事,醒言便更加焦急。

这样过了半个多月,他终于按捺不住,就要采纳琼肜雪宜的建议,准备直接硬闯,一齐杀进郁佳城去。

正是,正在这时,他忽听到一个消息:

郡太守白世俊,为重建避暑庄园,特开设“珍宝局”,向民间购买古董珍玩。

原来,不知是天意,还是琼肜吹出的口风真起了作用,那晚诺大一个水云山庄,竟被大火烧成白地。于是,这位神志颓丧的贵族公子见风声渐息,行乐之心便渐起,准备要搜集民间珍玩宝物,重建水云山庄。当然,以这些天来这位白郡守的作为来看,这种冠冕堂皇的“珍宝局”,只不过是个搜刮民财的幌子而已。

听到这消息时,一直暗潜行迹的四海堂主,却似是若有所思。

“珍宝局,珍宝局……”

于是,大约两天后,郁平县那个连鬼影都不上门的新设衙门“珍宝局”,大门口忽然来了个满面尘灰、衣衫褴褛的少年乞丐。当这乞丐逡巡到珍宝局门口时,那位新任的珍宝局大使周昉,刚刚派出两队硬索富户珍藏的差役,现在正目送他们远去。

当周昉侧转身,正要回堂中时,便看到这个褴褛乞丐磨蹭而来。

一见是个乞丐,顿时把这新任大使鼻子气歪:晦气!自己这珍宝局开张两天来,第一个主动上门的,却是个讨饭的乞丐!

正当周昉大呼晦气,准备喝令手下将这乞丐赶走时,却忽然看到,这位满面烟尘之色的少年挨近之后,忽的朝他呲牙一笑,一脸神秘的低声说道:“周大人,今天我来,不为讨饭,只为一样祖传宝物要献给大人!”

听他这么一说,周昉斜着眼睛看着他,正是满脸的不相信。

见他无动于衷,那小乞丐也不介意,从怀中摸索一阵,便掏出个戒指,毕恭毕敬的呈给眼前大人。

见小乞丐还真掏出个宝货,周昉便小心翼翼从那只布满油灰的掌心中拈过戒指,拿着它对着太阳细细观看:只见眼前这戒指,纯亮白银打造,造型古拙,中间镶一块方形黑玉,周围有两条银丝虬龙盘绕。

“唔,瞧这打造式样,倒确实像个宝物。”

珍宝局大使周昉,正是古董贩子出身,自然识货。

正当他细心鉴赏时,又听眼前少年说道:

“周大人,这清心戒指是小的家传宝物。戴上它,能清神辟邪,益寿延年,正是难得一见的宝贝。”

“要不是小的几天没吃上饱饭,也不会拿这祖传宝贝来献……”

听他这一番絮絮叨叨,周昉再留意去看这枚亮银蟠龙戒,果然发现那玉面之中隐隐蕴涵一股清气,拿得稍微离身近些,便让人平心静气,觉着说不出的清爽舒适。

“果然是个宝物!”

见到这妙处,周昉终于认定,这手中戒指确是宝物无疑。

这时候,他眼前这献宝乞丐还在唠叨:

“……小的听别人说,太守大人他受了惊吓,就特地来献这宝贝。大人您就看在宝物面上,给我个好价钱……”

听他这么一说,周昉忽似得了提醒,眼前一亮,醒悟道:“呀!我怎么没想到!”

“这乞丐说得是,那皇亲国戚白太守,这些天不正是心神不宁?若是我拿这戒指献过去,岂不是能大大得他欢心?说不定就此加官进爵……”

念及此处,这位因商人出身、久不得升迁的周大使,立时心热难熬。又见眼前这小乞丐还在嘀咕价钱事儿,他便忽的一声冷笑,逼过去低低叱道:“好你个不法刁民,冒充乞丐,又骗得了谁?”

被他这一声低喝,那少年乞丐顿时一阵惊惶。只不过,这慌张也只是转瞬即逝,便看到他忽然满脸嘻笑,也是压低声音,涎脸说道:“哎呀大人,您真是法眼如炬,什么都骗不了您!”

“其实,小的也只是有几个盗墓的朋友;这戒指,不瞒大人说,虽然是个宝物,但却是那几个朋友从一个古墓中捡来。我想大人您这会儿也不会计较……”

“……”

听得机灵少年这坦白话儿,那识人甚明的周大使一阵沉吟。过得片刻,那个等他答话的少年,却听得他突然大叫起来:“哇呀呀你这厮着实可恶!”

听得他突然叫唤,那少年这一惊可非同小可。正要设法开溜之时,却见眼前这胖乎乎的周大使高声叫道:“好你这小无赖!这样小小戒指居然开口要我五十两纹银,还要加上我身上这条绸长袍!”

“呃……”

忽见他满口谵语,褴褛少年正是莫名其妙。正在愣怔工夫,就见这位周昉周大人已飞奔回堂,从珍宝局堂中自己的钱匣内,取来一包银子递给少年;然后,竟真个动手脱起身上长袍来。

正不知所以时,少年却见这周大使逼到近前,恶狠狠低声威吓一声:“小子,让你拿着就拿着!”

然后便将月白轻绸袍一股脑儿塞到少年手中。

见到他这样如若疯痴的举动,那献宝少年一时也不敢细究;等溜出几条街之后,他才想明白其中奥妙:原来这小吏一番做作,无非只为二字:“媚上”。

“哈!他这一番苦心,倒成全了我!”

手里掂着沉甸甸的银袋,这少年忍不住哈哈大笑。

自然,这个先当乞丐后当盗墓贼的机灵少年,便是天下第一正教道门的堂主,张醒言。而那枚戒指……

当他再手牵琼肜之时,他那只原本带着暗色冥戒的左手中指,现已是空空如也。

于是,只不过一两天之后,那些与太守相熟的官员,便通过各种渠道知道,白太守他,疯了。

这惊人消息,最初是从一位太守心腹下人那儿得来。据说,也不知怎地,白太守前天忽然就似白日遇鬼,满嘴疯话,两眼痴呆,然后就渐渐没了生气,便似三魂去了二魂,整日如同木雕泥塑,再也理不得政事。

听得这古怪事体,知情人中自然是议论纷纷。因为,那白世俊有诸多道人羽士保护,如何会轻易被鬼魇?这世间,哪还有这么强大的鬼灵!

说不定……这一切只不过是托辞罢了。

于是,联系到先前蝗灾,渐渐这郁林郡中各处便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

暂不提州府中善后之事,再说醒言,现在他却正在一处山崖阴影中,接受一位两三丈高的巨灵恶神诚恳的道歉:“主人,抱歉,这次都怪老宵自作主张,下次一定不会!”

“下回,我一定会先跟主人打听清楚,到底要那人几成生、几成死。”

“呃……”

大约三天之后,正当醒言带着琼肜雪宜,在一片陌路烟尘中迤逦行到一处渡口时,却忽然听到身后彷佛有人呼唤:“张施主,请留步!”

醒言闻声,回头一看,却见到有一个道人正从远处大步奔来。

等他走到近前,醒言认出这道士,正是先前水云庄中与他一番交手的青云道人。

明白前因后果后再见到这位青云道长,醒言便有些不好意思。正待他要开口道歉,却忽见青云道人稽首深深一揖,竟是对自己行了个大礼!

等青云道抬起头来,醒言便见到他正一脸敬佩的向自己说道:“张施主,刚才是贫道替郁林郡合郡百姓谢你!”

听得此言,醒言立知他所指何事。一揖回礼,谦逊两声,他便轻声赞道:“前辈您,真是法眼如炬!”

这一回,他可是真心相赞。

听他称赞,那青云道人连连逊谢,然后便对这少年诚恳说道:“施主您法力高强,贫道望尘莫及。只不过,有一事我前思后想,还是觉得要说给您听。”

“……前辈您太客气了,有什么事尽管直说,晚辈自当洗耳恭听!”

“好!”

见眼前少年谦逊有礼,出身正道的青云道人微微点头,然后便说出一番肺腑之言:“依贫道来看,施主您虽然法力高强,但似乎是走了些旁门。虽然这世上,有些修道之途,比如妖道、鬼道,见效更着;但从长远来看,这些道途总是后患无穷!”

说到此处,瞧了瞧少年指间那枚微微流露丝丝鬼气的戒指,青云道便从怀中掏出一册,双手递给醒言,诚声说道:“这是贫道修道时,蒙一位上清宫弟子厚情,赠得小道这本上清正法。贫道这几十年来求玄问道,能有些小小成就,实得这上清正法助益良多。”

“现在,我便将它转赠于你,希望能助你化去鬼戾之气,早日得证大道!”

说罢,青云道便将这卷经书,递到眼前这位存心良善的少年手中。

等醒言接过这卷薄薄的经册,前后一阵迅速翻动,却发现,这本青云道人郑重相赠的经册,正是一本《上清经》。

只不过,这位上清堂主没露出丝毫诧异之色。

将这册《上清经》郑重收入怀中,他便朝眼前这位心意拳拳的青云前辈深深一揖。然后,便目送他离开河堤飘然而去,渐渐消失在葱茏如烟的草路烟尘之中。

正是:

读经不解观新册,

相忘未必在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