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醒了。”

几天没说话,原本口齿伶俐的少年,说这简单四字时竟显得无比艰涩。停了一时,醒言又开口:“灵漪呢?”

“灵漪姐姐么?她出去采药了——”

迟疑了一下,琼肜又装着若无其事的说道:

“雪宜姊也被那个龙王带走了,过几天再回来。”

虽然醒言没问,但小妹妹还是忍不住把龙女姐姐教给她的话一并说出来,希望哥哥听了能安心。只是在说这话时,琼肜眼中却忽然浸满泪水,不住在眼眶边打转;若不是她拼命忍住,恐怕早就在哥哥面前哭出声来。

“哦。”

听了琼肜的话,醒言却是若有所思,不再说话。石屋中又陷入一片沉寂。虽然,此刻琼肜非常想多说些话儿给哥哥解闷,但因为要拼命忍泪,便一时只好不再说话。

正当屋内气氛有些清冷,却忽听门口传来一声惊喜的话语:“醒言你醒了?”

话音未落,只听“吧嗒”一声,灵漪手中那捆草药已掉在地上。

“嗯,我醒了!”

此时醒言的话语已十分清朗。铿锵答完,他便一跃而起,跳到地上挺身而立。

“多谢你们了~”

——传入耳中的话语,还和往日一样亲切,但灵漪觉着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又朝少年仔细看去。就这样凝眸相视,直到片刻后,她才完全放下心来。

见醒言终于没事,灵漪儿便忽然觉得心中有千言万语。只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反倒是一阵辛酸涌上心头,化作一片呜咽,倚在门边泣不成语。

且不提这魂兮归来后的悲悲喜喜。再说醒言,此后即去飞云顶,找到那位正在亲自督工建造弟子寝屋的掌门真人,朝他躬身一礼,恳切禀道:“掌门师尊容禀,不肖弟子张醒言,本应即刻请罪,只是前日身染小恙,眼下又有件必行之事,所以恳请师尊能宽限几天。”

“哦?”

听醒言说话,灵虚停下手中活计,一振身上沾满泥土的道袍,看了他一眼,道:“去吧。”

简短答完,想了想,灵虚又添了一句:

“若是真要见我,最好在七日内归来。”

“是。”

答应一声,少年堂主一揖到地,便转身下山而去。

此后,大约就在五天多后,在数千里外河南豫州颖川郡长平县内,一处屋舍连绵的深宅大院前,有两个女孩儿在大门附近的围墙前静静站立,似乎正在等人。其中那个年纪小些的女童,对着面前的老宅墙壁一动不动,似乎正盯着院墙看得入神。她眼前这堵墙壁,似乎年代久远,上面印着许多块新旧不一的苔痕,和那些雨水淋下的水迹组合在一起,形成一幅奇形怪状的壁画,正引得小女娃认真观看。

正当她看得入神,忽听得旁边大门内一阵欣喜的话语顺风传来:“琼肜快来,跟我去见梁员外。他已经答应收养你为义女了!”

“……喔?”

正是:

万虑皆捐尽,

轻身一剑间。

别来重会日,

约在两三年。

第五章 十年藏剑,一朝吼破风云

“琼肜!辛苦了这几天,哥终于给你找了户好人家!”

进了梁府,醒言便一脸微笑的跟梁员外介绍琼肜。而客厅中那慈眉善目的梁员外,原本还有些淡淡然,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但等醒言把琼肜叫来,一看这粉妆玉琢的小女娃,他便顿时从太师椅中站起来,眉花眼笑,红光满面。

“好!好!好!”

瞅着小琼肜,一向慢条斯理的稳重老员外,说话也变得有几分急促:“老天待我梁眉公不薄!”

老员外满口赞个不停:

“想我梁眉公一生行善,膝下却无半点子息;原以为老天爷捉弄我,却没想熬到六十头上,给我赐下这么个金童玉女!”

瞅着美玉奇葩一样的小琼肜,梁员外笑得合不拢口。这时候被他叫来一起观看义女的梁老夫人,也同样笑得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过这梁老夫人,对自己相公向来是不得意时好言好语,高兴时便泼泼冷水。现在见夫君得意忘形,满头珠翠的老夫人便敛了笑意,说道:“相公啊,现在知道老天有眼了吧?亏你这些天还一直抱怨老天不公,连修桥补路的积善心思也淡了……”

说到这,她忽然想起一事,便慌慌张张说道:“不行,我得赶紧回香堂给神灵添炷香,免得他们一怪罪,这到手的好女儿又飞了!”

边说边行,眨眼间梁老夫人就消失在屏风后。

见老夫人走了,醒言便跟梁员外说道:

“其实夫人过虑了。府上乃簪缨之族,梁老爷以前又是朝廷尚书,一向为官清明,老天爷又怎会薄待。”

听他这么说,致仕还乡的老尚书果然开颜。只不过直到这时,那位被叫进内堂的小妹妹还是糊里糊涂,只顾瞪大眼睛四处望,却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再说梁员外,等初时的惊喜过去,现在却渐渐有些疑惑起来。好不容易把目光从琼肜身上搬开,梁员外便问醒言:“张公子,请恕老夫直言,我看阁下三人这神情气度,应该是江湖异人,怎会落魄到要鬻身求银?莫非,你们有什么难言之隐?”

“唉……”

听老员外问起,少年叹了一声,脸上笼起一层愁云,唉声叹气道:“尚书相公果然目光如炬,我与这位灵漪姑娘,其实都是江湖儿女。琼肜则是我的义妹。我们都曾在岭南深山学剑,原想着有一天下山扬名立万,出人头地。谁知这江湖险恶,风波不测,下山半年,不仅那剑客侠士没做成,到今天还落得身无分文。『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若不是缺钱,我也不会狠下心让妹妹来做人家义女!”

说到这,留意一下梁员外的神色,见他还有些将信将疑,醒言又道:“唉,其实江湖漂泊,风吹雨淋,我也厌倦。你看我义妹,还未长大,就和经不起风霜的花骨朵一样,我又怎么舍得再让她跟我们吃苦。这一路行来,到了贵府境内,听人四处传扬员外您好善积德之名,膝下又无儿女,我便想着不如将妹妹荐为梁府螟蛉义女,这样不仅我和灵妹能得些银钱,对琼肜来说,也算有了个好归宿……”

说到这儿,少年忽又变得有些愤愤:

“哼!都是传言哄人,说什么『穷文富武』,还以为练武能致富,谁知后来下山一打听,才知道这话意思竟是说,只有富人才有闲工夫练武!”

“咳咳!”

听到这儿老员外就完全释然,安慰几句,便诚心诚意的挽留他们就此在府中常住。不过听了他挽留之词,这位琼肜义兄坚辞不就,说是还有一位挚友的恩情没报;要等报恩之后,才能再回来看自己义妹。挽留了几句,梁员外见他们去意甚决,也就不再强求。

等到了别离时,醒言便略略弯下腰,跟犹自懵懂的小女娃嘱咐道:“琼肜,此次哥哥远行,或三五日,或两三年,你安心在这里等待,好好听他们的话。等哥哥事情办完,一定回来看你!”

吩咐完,他又直起腰,眉目一振,对一脸喜气的老尚书按剑说道:“尚书相公,张某乃江湖之人,不懂客套。先谢过您的大恩大德,便还想再嘱托一句——若不肯待我义妹好,则他日我回来定不相饶!”

“自然,自然!”

梁员外闻言满口答应。只听少年又道:

“好!那这些银,我便先取一锭;余下等将来回来再要!”

说罢,醒言把手在虚空中一招,立时有一锭大银从梁员外身边朱盘中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稳稳攥入他手中。取过银锭,他便跟身旁少女一示意,准备转身离去。

只是此时,醒言才迈出三四步,却忽听身后有人正甜甜说道:“老爷爷,谢谢你的银钱,我们这就要走了。”

话音落定,醒言便觉得身边一阵风响,眨眼前面又多了一人——这人正是琼肜,在自己前面蹦蹦跳跳的朝门口跑去。

“……琼肜你回来。”

直到这时,醒言才知道自己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琼肜应声而回,仰脸问道:

“哥哥想跟琼肜说什么?”

见哥哥一脸严肃,盯着自己一动不动,琼肜便觉得有些奇怪。

见这天真的小女孩仍然浑浑噩噩,醒言琢磨一下,便眼睛一亮,说道:“对了,琼肜,你记不记得曾跟哥哥说过一句话。”

“嗯?记得!”

小女娃响亮回答:

“是什么话?”

“……你是不是说过,你很乖,什么都听哥哥的?”

“是呀!是说过~”

“嗯,那好,那今天哥哥就要琼肜听话,做一件事。”

“好啊,做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琼肜你留在这儿,做这位梁老爷的女儿。”

“嗯!”

“好!琼肜真乖,我和你灵漪姐姐就先走了。”

说罢,醒言一扯灵漪衣袖,便绕过琼肜,朝门口走去。

“会不会再跟来?”

此后一路行时,醒言半信半疑,一直忍不住回头观看。

“呼……琼肜果然听话!”

一路犹疑,等出了梁府大门,走出两三条街,又出了长平县城门,一路留神的张堂主,发觉琼肜真的没再跟来,这才真正放下心来。出了城门,又走出好几里地,醒言才停下,跟身边的少女认真说道:“灵漪……把琼肜寄人檐下,我也是迫不得已……”

“嗯,我知道。”

娇美的龙女应声回答,目光温柔的看着少年。也许,经过前些天那一场变故,原本无忧无虑的娇蛮龙女,对这世情的了解已多了几分成熟。

听了灵漪儿这样的回答,醒言满怀感激;只不过此后他再也没说话,只是立在路中,发起愣来。此时已是夕阳西下,长平城外的古道边野草萋萋;细长的草叶相互摩挲,被秋风吹得“沙沙”作响,传入耳中,更添人愁绪。古道上,斜阳中,他二人的影子正被夕阳拉得细长。

静默良久,伫立的少年终于重又开口:

“其实,我真不忍心把她放在梁家。我、我现在就有些想她……”

一语说罢,惆怅之时,便听有人答话:

“嘻嘻!真开心!我就知道哥哥不是真的把琼肜丢下!”

“呃?!”

醒言闻声愕然回头,却发现夕阳古道中,一个玲珑如玉的小女孩儿不知何时已立在自己身后,一脸明媚笑颜的看他。此时夕阳从她身后映来,将她的笑脸映衬得极为灿烂;从原野吹来的清风,又将她几缕发丝吹在如花笑靥前,在夕阳中闪耀着灿灿的金光。

“琼肜,你怎么跟来?”

少年刚要欣喜,却忽然想起什么,立即板起脸说道:“琼肜,你怎么不听哥哥话,自己偷偷跑回来?”

“嘻~”

见哥哥责怪,琼肜丝毫不以为意,反倒雀跃着奔到近前,紧紧靠在醒言身前,仰着脸说道:“堂主哥哥不要以为琼肜小,就什么都不记得!哥哥走后,琼肜就想起来,原来说过的是每次都要听哥哥话,但除了不让琼肜跟在哥哥身边!”

“……”

醒言闻言,一时无言以答。正在这时,却听得县城那边忽然响起一串“哒哒”的马蹄声,一骑急来,须臾就在醒言身前停下。只见那马上骑者翻身下马,气喘吁吁的说道:“张公子请留步!”

醒言闻言一看,发现来人正是梁府管家。见他追来,醒言脸露惭色,忙道:“对不住,是舍妹不听话。您再稍等等,等我劝劝她,保证她跟你回去!”

“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