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言当机立断,立命军卒跟在这两只寓意“樊川”、“润兰”两位故人的奇物后面走;绝境之中,只能如此逢生;身处危机四伏的深邃海水里,也只能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而之后那罔象老水神,听得醒言“樊川”之语,也立时惊悟,告诉他这樊川正是南海镇守九井洲的旧洲主;九幽绝户阱,正是计蒙后裔樊川水神的拿手秘技。看来,那孟章为了应付眼前战局,又将这往日获罪的旧将起复了。

听了罔象之言,醒言更加坚定自己的决定。紧随二物前行之时,他还在心中庆幸,庆幸果然善有善报,今日能脱困厄,全是拜当年好心所赐。念及此处,醒言自然在心中拜谢各位上清祖师,并赌咒发誓,以后要更加勤修道德!

闲言少叙;直到这时,有了高人相助,大家才发现,原来铜墙铁壁一扬的迷宫,忽已变得千疮百孔;不少看似没什么通路的水壁,水球爻卦到处竟豁然洞开,凭空生出一条道路供人通过。并且,这一路上有惊无险,偶尔碰上几条看似凶猛的海鱼,全都只是一瞥匆匆而过,并不前来袭扰。原本七拐八弯有若盘肠的幽深迷宫,他们用不了半刻工夫便已顺利通过。

等出了水阵,醒言他们便发现他们正在一片林间空地。困境之中,几乎闷绝;一朝脱离,所有人都大口大口地呼吸,觉得格外的舒畅。喘息之时,那些中毒较深的伤卒已被妥善安置,各各绑紧在通灵的兽骑上,以期能和大军一起行动。

就在众人整顿喘息之时,醒言也没闲着,前后左右紧张地环顾,看看有什么敌人踪迹。

看得一回,不仅杳无敌踪,便连那指路的恩公樊川也踪迹不见。险地不敢多留,见不着樊川,醒言便只得抱拳向四周团团一拜,算是谢了他指路之恩。

到得这时,他们这群突击骑兵已离九夔虺十分接近;虽说“望山跑死马”,那九夔虺比寻常山脉还高,但现在不须凝神运目,便能看清那庞硕异兽暗蓝皮肤上不易察觉的深紫花纹。九夔异兽原本远处看着光滑的皮肤,现在一瞅,发现也有许多沟壑一般的纹路。看来,他们应该已经离九夔虺很近了。

靠得近了,那位高高在上中央作法的老法师终于看清,醒言一瞧,一眼便认出正是见过几面的老龙灵。

“哈,将他击倒就成了!”

在无人的小树林中,醒言紧紧盯着那个极力作法的老水灵,心里盘算着如意算盘。在高山一样蹲踞的异兽背后,他还不知此时四渎玄灵的大军已退到安全地带,正和南海龙军僵持。并且,眼前这个摩天坐海的九夔异虺也不似开始凶恶,巨洞一样的九头虺口中半晌工夫才喷出一团光焰,在忽明忽暗的海天夜色中流窜百里有如身长万丈的灿烂灵蛇。

“打倒他们就成了!”

这念头差不多是所有人的想法,当即这支二三百人的队伍便悄悄向林外前进,意图出一举奔出,突然发难,将那异兽发狂的根源彻底消灭!

只是,当他们自觉悄无声息地冲出树林之后,全体上下包括醒言在内,看清眼前景物,一时竟全都傻眼!

原来,此刻在他们面前,数百面绚烂的旌旗迎风招展,数十镇披坚执锐的武士严阵以待,中间更有数十名黑袍法师各持法杖,同千百名甲士一齐注目,朝他们这边冷冷瞪视。

“……原来刚才不是风声!”

到得这时,大家才知道,刚才在林中听到的那呼呼的声音,并不是林外海岛猛烈的夜风,却是林外风卷牙纛的猎猎旗声。

“失败了!”

一见眼前阵势,醒言便知道现在自己最该做什么。眼珠一转,他便仰脸朝正对面龙灵那边看看,左手却在身后做了个手势。然后他右手中宝剑一举,朝正前方挥兵直指!

“来了!”

眼见醒言这拨人冲来,一直严阵以待的南海龙军兴奋中又带有些紧张。虽然,按他们军师老龙灵的神机妙算,此际无论谁来,只能是以卵击石。但这会儿忽然有不少人认出对面那一马当先的神甲小将,正是传说中的张醒言,顿时便有些不自在起来。不少人,包括几位久经战阵的神将,想起这小邪神之前种种匪夷所思的战绩,便忽然觉得身上筋骨有些不得劲,一股寒气蹿上后脊梁,十分别扭异样。

不管怎样,该来的还是要来。所有守株待兔的精锐龙军,一瞬间全都攥紧手中利器;那些辅助攻击的法师术士,各种凶险的法术也蓄势待发,只等那批送死的敌军冲到合适方位。

谁知,出乎这边所有人意料,那批狂呼乱喝奋不顾身的敢死队伍刚刚稍稍冲近,还没等自己这边动手却忽然转了方向,在那位为首少年地带领下竟朝北面军阵稀薄处急转而去。

刚开始时,南海龙军还以为他们要从北翼薄弱出攻击突破,谁知眨眼之后,那支刚刚还异常凶猛的敌军一沾即走毫无恋战之意,只从侧面一窝蜂般杀开一条血路,便冲进浅滩海水中朝远方奔去!

到了这时,所有布阵的龙军精锐才明白,那个威名赫赫的四渎龙婿太华神子带领的突击部伍,竟根本没存什么破坏军师作法的念头;打刚才一开始,便专心只是想逃!

想通这点,哭笑不得的龙军战阵迅速朝北面敌人逃跑方向追击,意图将他们一举歼灭!

认真说起来,虽然北翼并非孟章大营所在,军力相对稀疏,但毕竟是紧靠九井洲,那沿路的浅滩海水中如何不军卒密布。只是,醒言这支骑军果然个个精悍,要说从刚才那千军万马中杀到龙灵子近前将法阵毁掉,绝无可能,但如果只是下定决心想逃,则除非真有上百名高强的神将蓄谋已久,一齐出手,才能将他们阻住;像这样毫无组织的就地阻拦,根本挡他们不得。

因此,在醒言、琼肜、罔象、楚怀玉等人拼力施法砍杀之下,这两三百人的骑军很快便冲出重围,泅入冰凉的海水中,拼命朝西边本阵方向逃去。

这一路上,在醒言指挥下从西北逃出的这批人还拼命向南靠近,因为那边正是九夔虺喷吐奇光烈焰之处;醒言看出,从九井洲倾巢出动的追兵,似乎也忌惮九夔虺光焰,追击时并不敢如何向南迫近。

就这样,虽然这片海域上喊杀震天流光乱舞,但醒言等人从南海龙军本阵杀进杀出,竟没多少损伤便已逃出数十里地!而这时,那些正在三四百里外勉力支撑九夔虺光焰、按云中君之命静观待变的四渎玄灵军阵,也看到他们这批仓惶逃出的敢死队伍,当即千百个早已待命的战骑蛟龙如离弦利箭般射出,躲避着四处飞洒的流光电雨,朝对面急赶接应。

这时候,正是风声、浪声、梭镖利箭破风声、流光烈焰穿云声、威吓鼓劲叫战声,声声搅作一团,惊天动地;旗响、马嘶、人语、妖嚎、龙吟、蛟鸣,种种怪叫纠缠一起,将这方圆百里的战场闹得沸反盈天。

似乎这大战,从昨晚打起直到现在才到高潮;不论其他,光这震耳欲聋的声响气势,便比以往任何一场大鏖战都要惊人。

在这样震天动地的厮杀鏖战声中,醒言也是手忙脚乱。驱马逃在众人之后,一边要运起残存的太华道力,施展师门别名“大光明盾”的旭耀煊华诀,将清幽的光膜流布众人身后,抵御漫天飞来的神虺华焰、法术光流,一边还要飞剑如龙,斩杀任何方向袭来的敌军战卒。

“哈哈!”

正在边打边逃之时,喧闹沸腾的海天中忽然回荡起一阵清亮无比的笑声,瞬间压过所有的声息。

闻得大笑,醒言一惊,循声一瞧,却见原是那作法驱虺的老龙灵已和法阵一起转到西侧,正在九夔虺的半腰处朝这边大笑。醒言看得分明,纷乱战火中占尽上风的南海老军师长髯飘飘,傲骨英风,一边继续作法,一边在漫天流窜的烽火烟光中朝自己这边苍然说道:“张家小儿,怎地走得如此匆忙?不如留步,和老夫叙一叙旧谊。”

“……”

听得龙灵之言,醒言脚底跑得更快,口中却也运功回复:“龙家老汉,多谢多谢!只是本将军一天征战,肚中饥饿,还是先回去充饥,叙旧之事以后再谈。”

自他这一言答罢,双方骂声便轰然而起;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清听不听得懂,双方所有闲着观战的士卒极尽嘲讽挖苦之能事,朝对面叫骂不停,一来发泄心中怨气,二来给己方正在战场垓心奔逐的将士鼓劲。

且不提双方骂战蜂起,再说醒言。乱军之中回头朝西望望,他不禁心中暗喜:“快了!再挺一阵子就能和援军汇合了!”

刚才这一阵汗流浃背地且战且退,不知不觉已逃出上百里;回头望望也渐渐看清那些援军的面目。醒言心中欣喜,看看基本没什么危险,便也转过身去,和部众们一起专心朝西逃窜。照这速度,估计不过半刻工夫,他们便会遇上援军的锋头。

只是,经历这么长时间艰苦鏖战已有些晕头转向的上清堂主,奋勇逃命之时,却渐渐觉得周围的风声有点不对劲起来。

“咦?”

“怎么那声息小了?”

断后奔逃之中,醒言忽然发现,原本乱成一锅粥的苍茫大海,不知怎么竟在自己耳边渐渐平息。喧声震天的海天战场,渐渐竟只听得见风声水声。

“这是怎么了?”

随着这渐渐静谧的海天,前面那些奋力奔逃的部属,居然也渐渐放慢了速度。队伍中越来越多的妖兵水灵,在如此紧急之时竟开始停住驻足,回过头来,专心朝自己头顶后方观瞧,也不知在看什么东西。

“不要命了么!”

醒言被他们带慢速度,心中抱怨一句,却也情知有异,便跟着军伍一起停下。这一停,随眼朝左右一看,他却大吃一惊!

原来,不知何时,一直跟在他身边飞跑的琼肜,此刻竟踪迹皆无!

“难道刚才匆忙,失陷后方?!”

醒言额头冷汗涔涔,不顾仪态,赶紧朝四下大声呼唤寻找:“琼肜!琼肜!!”

刚喊了两声,却忽有发愣的部属朝他身后指指,示意他看看身后。

“嗯?!”

醒言赶紧转身朝后一看,却见海面一片黑茫茫,别说琼肜,就连刚才追迫甚急的敌军,此时也都渐渐停了水迹浪踪,一起如呆头鹅般朝他们身后那东边观看。

“琼肜……”

朝东方一望,醒言便立即发现那女娃踪迹。黑空中看得分明,那个不谙世事、事事跟随的小琼肜,身畔正带着两团烈烈飞舞的朱雀光火,竟就在那渊停岳峙一般的怪兽身上!

“琼肜……什么时候去那儿啦?她要干嘛?!快回来!”

醒言冷汗淋漓,张口欲呼,却又不知会不会惊动那凶恶怪兽,只张了张嘴,却又停住。这时候,不仅他着急,对面那敌军却也面面相觑,一时忘了攻击。所有人抬头望着东边云端那个方向,视线紧紧盯着已到了九夔神虺脖子的小女娃。这时所有人耳边渐渐只听得见风声浪声;云边偶尔还有看呆的蛟龙鹰隼,忘了飞腾,掉坠云空,在半空中费得一番翻滚挣扎。

不提三军愣怔,再说琼肜。

飞鸟一样的身姿转眼就到了这“大蜥蜴”的颈项,天真烂漫的小少女一边在九夔虺身上寻找着能够落足的纹路,一边还在樱桃小口中念念有词:“道可道,沿着跑!”

活用着往日醒言教着背诵的道家经典,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儿眨眼就来到九夔巨虺的头顶。

说来也奇,相对这巨兽,琼肜便如一粒微尘。但在她踩踏之时,脚下这通天彻地、不可一世的远古异兽,却似乎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张口结舌,一时竟忘了继续向身前那些微小的生灵喷洒郁积的灵火。

“到了!”

这巨兽头顶也太过宽阔,宽阔得如同自己门派的飞云顶。琼肜又费了好些劲,借了一只火鸟之力,才翩然飞近云边那颗滴溜溜放光的橙红“丸果”。

“不可!!!”

到得这时,便连傻瓜也知道这倏然攀登的少女是何用意;见她伸出玉样的藕臂,此刻已低低在下的老神灵一声惨呼,试图阻止。当然,此时那位高高在上专心采摘的少女,绝听不见底下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转眼之间,那颗醒言等人处心积虑都破坏不了的法阵之源,眨眼就被她握在手心里。

“摘到了!”

摘到心目中的佳果,琼肜嘻嘻笑着从九夔虺巨大的头颅上奔下,从云端溜下,一溜烟般朝哥哥那边飞跑而去。直到这时,那个刚刚同众人一样惊呆的九夔异兽,却才如梦初醒,朝这小小异物飞离的方向,无意识般吐出口中蓄积的最后一口烈焰光火。

“哎呀~烧着了吗?”

划空而过的烈焰流光,仿佛送人远去的好风,在琼肜身后一路延展。烽烟光气的锋头,正是那位做成大事的小女娃,虽然担心着身后的裙裾,但掩盖不住一脸得意的欢笑,在一片火急火燎中离哥哥越来越近。

“醒言哥哥,给!”

就这样,千百年日月菁华内外兼修性命相连的神异龙丹,就这样被有人眼中梦魇一般的小少女轻易地递给她哥哥;而那受丹之人此时却早无往日的精明机灵,脸色僵硬,只如机械般接过小妹妹这颗意外的赠礼。

“……”

“琼肜?”

“真是琼肜?”

“这真是自己在荒山僻壤随便认来的异族小女娃?”

对这位心智聪灵的少年来说,忽然之间,仿佛其他一切都不存在,只有这笑逐颜开的小少女成了唯一的问题……

而这时,那琼肜见敬爱的兄长沉吟不语,还低了声音,歉然说道:“哥哥,这丸果是有些小,不够哥哥半口;可是哥哥饿了,琼肜现在只能找到这颗,先垫垫肚子,等回去再多吃……”

这时,正是沧海雾浮,洪波渐起!

第五章 忆泪衫前,望极浦兮悟怀

以前无论什么时候,张醒言也从没像现在这样脑海中一片空白。琼肜随手摘下九夔虺头顶那颗万众瞩目的丹丸,却让他一派茫然。

“哥哥?”

眼见醒言神情呆滞,作声不得,琼肜着了急。这小女娃,之前听醒言跟龙灵说他肚饿,便当了真,悄悄离队跑去真寻来一只丸果,只望能缓解哥哥饥饿。谁知现在,瞧哥哥神情,显然对自己献上的果子并不满意。

觉出这点,琼肜有些不好意思,便要再夸说这丹果滋味定然不错。谁知,就在这时,忽听身后山崩地裂般一声巨响,随即人声沸腾而起,转眼便盖住自己口里的声音!

盖住琼肜话语的巨声,却是九夔虺发出。

这只远古遗存的无敌巨兽,忽被取走控神壮胆的龙丹,顿时如梦初醒。这片海域中无敌的存在,转头朝四外环顾,却发现遍海都是奇形怪状的怪物,顿时吃了惊吓,缩了缩脖子便赶紧朝身前海水中遁去——九夔虺这样庞硕身躯,稍一动弹便周转数十里,何况这样吃惊举动。于是,这九井洲西南忽然间便有如山崩,塞满云天的身子从黑云边塌下,朝冰冷的海水中囫囵坍去。

九夔虺这么一来,正是出其不意,附近的南海龙军顿时倒霉;远古遗兽的巨爪稍一划位,立有上百名龙卒英勇殉职;庞大的尾巴从浅海中翘起朝两边摆一摆,便立即横扫千军。在一片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声中,前后不过片刻工夫,依托九井洲的南海龙军竟遭到开战以来最惨重的损害!

等那个通天彻地的海兽离开战场回去颐养天年,这原本充实的海天战场便忽然显得格外空旷。

再说醒言。

被九夔虺入水一搅闹,他这时也缓过神来,顿时想通刚才发生何事。脑筋重新活泛开,醒言不由一丝苦笑——谁能想到?千辛万苦费了那么多周折,损伤了那么多人手,最终也没能达到目的,最后却被这小妹妹随手破掉法阵。这事无论如何想来,都只觉十分诡异。醒言心说,若早知如此儿戏,还不如早些时摆出兄长威严,叫琼肜把那龙丹摘来,哪还费得刚才那番要生要死的周折!

就在醒言心中不知什么滋味之时,后边的援军也已赶到。四渎公主灵漪儿,也冲破众人拦阻,握着那只光华灿然的神月银弓立到他身侧。而这时对面那些追兵,却如呆如傻,在波涛中若往若返,和刚才醒言的茫然模样别无二致。在他们身后,那位痛心疾首的老龙灵,却脚下生风,转眼便赶到他们附近。

“哈!”

见得这样,清醒过来的少年手捧着那颗滴溜溜乱转的龙丹,运足了气力对近在咫尺的琼肜叫道:“哈哈!多谢琼肜,我果然感觉更饿了!”

众目睽睽下,少年说话时眼瞥着手中龙丹,正是垂涎欲滴模样。

“……”

见他这副饕餮神态,龙灵子满面皱纹都揪到一处,浑身颤抖如风中残叶;此时这醒言,看在他眼里已如焦侥之地的恶魔。到得这时,老成持重的龙灵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住口……”

——位高权重的南海水臣,从打知事以来,从没有一次“住口”说得这样有气无力。当然,他也知道,即使自己的音量再提高十倍,对面那人也不会听他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