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

正当龙灵万念俱灰,却忽然听对面那少年朗声大笑,隔着海浪烟涛朝自己这边叫道:“对面那龙家老汉,不须你提醒,你这丹丸我也不急下口。这丹儿来历如此不凡,如何吃法我还得带回去好好研究——至少得拿来下酒!”

“你!”

见醒言嬉皮笑脸说出这样促狭话语,龙灵子惊骇之余,直气得浑身乱抖,只知手指对面,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不过醒言却不管他;将龙丹小心揣入怀中,差点把南海重臣气死的四海堂主却忽然正了正神色,一改刚才玩笑神态,如同换了个人,伫立潮头在海风中朗朗说道:“龙灵前辈,刚才只不过说笑。你这龙丹,能招凶兽,既蒙舍妹拿来,一时半刻我自不能还你。不过正如四渎老龙君文檄中反复告说,我辈来南海,只为打倒倒行逆施的昏聩水侯,还南海清明,与他人无涉。您老人家,只不过盲从,晚辈不会跟您为难。这龙丹我先保管,只等义师克复南海,自然完璧奉还!”

“……!!!”

听得这话,差点没把一直在阵后休养的孟章鼻子气歪。只是阵前那龙灵闻言却嘿然不语,手中风狸杖引而不发。看他垂头丧气样子,应是丢失龙丹,失魂落魄了。

再说醒言,借机宣传了一番,便再不多话;眼见着后方军阵如云赶来,前面海波又如一马平川,他便当机立断,举剑振臂一呼:“杀!”

真个是“军令如山”,自他扬起瑶光神剑断然下令,身后千军万马便如离弦箭雨般从他身边越过,潮水般朝百里外的敌军呼啸涌去。这时那南海军卒,刚才经琼肜、九夔虺一搅闹,士气已低到极点;除了少数勇将悍卒,大多避刀畏剑,不等敌人杀来,便弃械朝四外海天中仓惶逃去。这样千军万马的大鏖战,已绝非少数人力可以扭转。因此即使孟章心中千般不愿,到了这地步,也只好随大军一起落荒逃去。

于是,这争夺南海龙域第三门户的浩大战役,终以四渎玄灵一方大获全胜告终。

到了这时,当战场的烽烟迷雾渐渐散去,攻上九井洲的将士才发现东方的天空已经泛白,原本凄迷混沌的海天尽头已有熹微的光辉浮现,望去波光粼粼,应已是浸染了朝晖之色。

大约就在朝日初升时候,四渎的将士已将九井洲清理完毕,浩荡的军伍物资源源不断开上这座南海龙宫的门户要地。

按云中君提议,当那小鸟依人般留连醒言身边的小女孩儿踏上九井洲海滩之时,预先铺排好的鼍鼓龙钟次第响起。四渎龙族轻易不得演奏的宏大军曲《龙王破阵乐》,便为这扭转战局的少女庄重响起。而琼肜自己,在两边锦袍甲士阵列如林恭迎她之时竟不明就里,依旧牵着醒言衣角,只是好奇地东张西望,如同逛集。

这样懵懂,直到那龙君的近臣庚辰神君捧来四渎特特的功劳册,提笔在那头功之下题写“张琼肜”三字,小女娃辨别出来,才觉得事儿有些特别。之后,按例又让她在这功劳册自己名字下按下手纹,以供确认,却因她手指太过纤秀,那个为寻常海神水灵准备的印窝太大,还不得不让她攒起三根手指,才勉强将印窝填满,让印窝闪过蓝光一道,这才功德圆满。

此后又有种种议程,不过已与醒言琼肜无关;因为刚才大战中冲锋陷阵出生入死,这对兄妹俩被龙君下令,令他们回刚刚准备好的营帐休憩,恢复元气。

略去此间种种繁冗,再说醒言琼肜二人。等那些四渎仆从将他们诸般生活物事铺摆整齐,鱼贯退出,这兄妹俩却在各自的营帐中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刚刚经历大战,虽然当时或有困倦,但等这战事一完却反而兴奋起来。于是,从营帐中溜达出来的少年,刚出门,便遇上从旁边那小营帐中偷溜出来的小琼肜。

“哥哥也出来散步?”

琼肜碰上醒言,却怕他逼自己回去安睡。只不过这回她却过虑。

“是啊琼肜。”

醒言和蔼答话:

“哥睡不着,就出来逛逛。琼肜你也睡不着?”

“是啊!”

琼肜顿时把心放下,飞快回答。

“那好。琼肜你过来,我们一起到那边石头上坐会儿。哥哥有话要问你。”

“好啊!”

听醒言要跟她说话,琼肜满心欢喜,赶紧跑到海边那块平滑的岩石上坐好。又拿手在身旁石上擦了擦,只等哥哥到来。

“是这样。”

出乎琼肜意料,平时亲切的堂主哥哥,这时却一脸严肃,到了面前也没坐下,只是站在眼前跟自己认真说话。

说了一句,醒言停了一下,似是理了理思绪,才郑重其事的问话:“妹妹,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好啊,哥哥想问什么?”

和醒言在一起,琼肜欢声笑语,灿烂的笑容和午前明亮的阳光一起填满她的酒窝面颊。

“嗯。”

醒言问道:

“琼肜你能不能告诉我,在你认识哥之前,在那罗阳小镇的山野中,到底有什么经历?你……父母是谁?”

目睹过小女孩儿许多离奇事迹,这问题醒言早就憋在心里;平时也许无暇顾及,或是觉得许多事还算合理,但到今天目睹发生这样不可思议之事,醒言便再也忍不住,即使知道琼肜内心里总是忌讳她妖怪的出身,却还是无法忍住不问。经过深思熟虑,他觉得如果他神智并不错乱,并且读过这么多书卷经册还算知书达理,那按他判断,这琼肜出身绝不会平淡无奇——那罗阳是何地?虽然竹林遍野清气充盈,却也绝不可能孕育这等神物!

心中这般思忖,醒言等待眼前少女回答。

只是,当他这问题一出口,一向心直口快对他知无不言的小少女,却忽然怔住,直过得许久,却还不回答。两人之间,忽然只听得见海浪阵阵冲上沙滩的声音。

“咦?琼肜这是怎么了?”

醒言并不知道,此时琼肜心中,已如同翻起滔天巨浪!

“这一天……”

“这是躲不掉啊……”

琼肜的眼眸中滢滢闪动,似乎泛起点点泪光;仰着脸儿又望了敬爱的哥哥一眼,她便忽然从坐着的礁石上跳下,一言不发,扭身朝自己营帐方向跑去。

“呃?琼肜这是干嘛?”

见琼肜这样举动,醒言好生不解。

“莫非她有什么证明身世的物件?要回帐拿来给我看?”

望着琼肜的背影消失在营帐门帘后,醒言心中一阵胡思乱想。

正心想要不要过去看看时,忽见那突然跑掉的小女娃又从帐门前出现,手里也多了件什么物事,正朝这边慢慢走来。见她出来,醒言在眼前手搭凉棚,避过正午前刺眼的阳光,这才看清琼肜手捧物事,正是一只小小的包袱。

琼肜手中这只包袱,醒言自然十分熟悉,正是他们出门在外时琼肜专门的小行囊。

“她这是做什么?是不是行囊中有什么身世物证?”

正猜测时,琼肜已挨到近前;出乎醒言意料,她并没跟自己展开包裹指点物事,却只是一脸严肃,机械说道:“哥哥,我走了……”

说罢,她竟转身似是真要离去。

琼肜这举动,正是出其不意,醒言见了大吃一惊;就这惊愣工夫,琼肜已经转过身去,正踌躇着想要向前迈步。

“妹妹你这是做什么?”

见此情形醒言顿时急了,猛跨过两步拦在琼肜面前,想将她拦住。只是,刚刚转到正面,等看清琼肜脸上神情,他却忽然怔住:这粉妆玉琢般的雏龄少女,刚才强自镇定的面颊上此刻已是泪流满面。晶莹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从迷蒙的眼眸中扑簌簌落下,在粉鼻两旁流成两道泪瀑。

“琼肜?你这是……”

见她突然哭泣,醒言不明所以,一时手足无措!

见他惶恐,那流泪中的少女,却于泪光中勉强挤出一丝笑颜,说道:“哥哥……不要为琼肜担心。琼肜早知道,总有一天哥哥会嫌弃琼肜出身……可是……”

在几分强挤出的笑颜中,泪流满面的少女颤抖着声音,有些惆怅地说道:“可是琼肜,还是哭了啊……”

“本来已经想好,在哥哥嫌弃时一定不哭,离开时不给哥哥见到丑样,可是琼肜……”

说到此处时,琼肜已是泣不成声!

“……”

听到这里,醒言才终于明白眼前发生啥事。

“这小丫头,小小年纪却想得这么多!”

想通关节,醒言正待出言安慰排解,却忽听远处一声惊呼:“琼肜妹妹?你怎么哭了?!”

话音未落,一个娇娜的身影已如旋风般来到眼前;醒言定睛一看,正是龙女灵漪。

“灵漪你来得正好,你帮我——”

“这是怎么回事?”

见喜爱的小妹妹哭得无比伤心,爱心满怀的灵漪儿心痛不已,着忙跟醒言询问。

于是,醒言手忙脚乱的解说叙述,加上琼肜抽抽噎噎的说明补充,灵漪也大抵明白发生什么事。得知经过,爱憎分明的四渎公主顿时如护崽的母鸡,一把将哭泣的小妹妹护在身后,张开双臂,将这个胡乱逗引小妹妹的可恶兄长驱离。

“哼!醒言你这是少见多怪。”

只听灵漪儿不满地数落少年:

“为什么琼肜小妹就不能有天大的本事?照你那说法,你怎么就能随便在市集和漂亮的公主搭讪上?我这大方得体的四渎公主芳容,怎么偶尔就让你遇到看见?”

“是呀是呀?”

本来哭得伤心的琼肜,这时也从灵漪姐姐身后探出头来,带着哭腔帮腔。

再说灵漪,在这一连串质问之后,她这四渎公主便作了总结:“醒言!你这真是『下雨天没事,打孩子玩』!”

“这……呵~”

虽然往日醒言在这位尊贵的龙女面前一贯理直气壮,但此刻惹得琼肜悲啼,正觉得理亏,便只好不置一词,只是呵呵傻笑。

不过,出乎他意料,这场在他看来不大的风波,到此时却还没结束。虽然刚才见琼肜探出脑袋说话,无论他还是灵漪都觉得小妹妹心情应该好很多,谁知等他使了使眼色,让灵漪儿掰过琼肜身子一看,却见她眼泪倾盆而下,却比先前哭得更急!

这样古怪情景,在灵漪好言追问下,琼肜才好不容易说清楚,原来她这样大哭,是因为她刚想到自己离开哥哥后,拿一根树枝挑着自己包裹,一个人行走在秋风落叶荒郊野外的情景。

自然,她这么一说,害得那位惹祸的堂主又挨了龙女一番数落。只不过,在被灵漪数说之时,醒言心中却也有些奇怪,只觉得琼肜现在情绪波动有些厉害。

不知不觉,等琼肜哭声止住,飞跑回自己帐篷放掉包裹,又回到醒言灵漪二人身边,那日头便已行到正头顶上。这时他们身外这茫茫大海上,巨风初兴,波澜翻涌,深不可测的大海扬涛激浪,汹涌滂沛,撞在他们身前不远处犬牙交错的礁石丛中,腾起四五丈高的浪花,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如烟花般飞散。

起大风了。

在这风暴般飚卷的海潮面前,醒言透过层层的雪浪烟涛朝东南龙域的方向望去,心中却没来由地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

第六章 雨荡云飞,疑荷香之入衣

醒言他们所处的沙滩颇为僻静,正是云中君想让他们兄妹二人好好休息,才在这样清幽之处安排了帐篷。因此,他们身边这片蜿蜒数里的海洲沙滩上,除了他们几个,再无他人。

当日头行到天心正中,琼肜也终于破涕为笑时,海滩上便刮起南海特有的季风。浩浩荡荡的海风从东南吹来,在苍蓝的海面卷起千堆浪雪;层层的雪浪烟涛从远方涌近,奔到近海时已像冲锋的千军万马,气势汹汹,带着轰轰雷鸣,盖过低矮礁岩,撞上高峻巨石,在晴空下扬起数十丈的雪白水瀑,摔到醒言近前时已如同下起暴雨。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小小海啸中,醒言身边那两个女孩儿却毫不惊慌。灵漪本就是水族儿女,在这样雨浪齐来的情景中如鱼得水;被熟悉的海水味道一淋,她那龙族的天性迸发出来,当即欢欣鼓舞,飘然离地,去凶猛的巨浪中穿梭了几回,又借着洋洋洒洒的风潮浪雨带衣洗了回澡。琼肜见海面起风更是高兴,巨浪袭来时一般人唯恐避之不及,她却顶着风波蹒跚几步,坐到某处浅滩,每当大潮涌来时,便将她小巧玲珑的身子推回原处;在浪峰一路滑行,琼肜就如飞翔的小鸟,正是乐此不疲,好不欢欣!

只是,有些反常的是,灵漪琼肜嬉戏,醒言却没津津乐道,反倒一个人坐在原地,面对着奔涌的浪涛怔怔出神。阳光遍洒的明媚蓝天下,磅礴的巨浪,狂暴的风雨,这样奇特的景象仿佛惊醒他某种封尘的记忆;当冰冷的海水兜头盖脸浇下时,他对心中几月来那个若隐若现的模糊记忆忽有所悟,就变得有些不安和踌躇。

“醒言,你怎么了?”

几乎在同时,灵漪和琼肜一齐发现他的异样,便停了嬉闹,回到他身边关心问话。

“这……”

目睹她二人关注的神色,醒言更加踌躇,也不知自己该不该说,或是该怎么说。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他才下定决心,小心的组织着自己的措辞,告诉灵漪琼肜:“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刚才突然想起半年多前做过的一个梦。”

“啊?哥哥也做怪梦?”

琼肜闻言情不自禁地惊讶。

“是啊。琼肜你说得没错。我这梦是有些怪,我梦见自己流落到一片狂风大浪中,还遇见一个女子。”

既然开了口,醒言也不再害臊,决定知无不言:“唉,灵漪,琼肜妹妹,你们不知道,也不知是不是我胡思乱想,怎么也会在梦里和那女孩儿做了些荒诞不经的轻薄之事。事后好像她还想杀我!——你们知道的,我这样忠厚正直,怎么会做出这样出格之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