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劝服骏台这事也花了许多工夫。早上朝阳初起时就出来,等到现在返回时已是夕阳西下时候。从烟波中一路返回,醒言已看到海面渐渐升起一层层夜雾。白纱一样的雾气,被西边斜阳的返影一照,便映出一道道淡丽的虹彩;而这时白天原本低垂大海四周的白云,不知何时也渐渐弥漫集聚,铺满苍穹,映着西天海日明亮的光辉幻成一天浓烈的霞霓。

像今晚这样绚烂的火烧云,即便在空气纯净的南海也不能经常看到。归途中,醒言抬头朝天上四周看看,只见天空中浓云尽染,云团中央像烛火一样鲜烈通明,边缘则镶嵌灿烂的金边。陆离斑斓的云霞流满一天,就好像天宫神人的熔炉倾倒,将神炭炉火倾泄满天。在这壮丽瑰伟的落日夕霞中凌波而回,偶尔回头望时,醒言便见到那龙女正裹在夕阳之中,遍裳霞色,嫣然颀秀的身姿徐徐而行。虽然往日有时也古灵精怪,但天生便有一股别样的庄静气质。凌波微步若往若还时,灵漪正掩住身后那轮光辉烂然的落日;千万条的霞晖丽彩只能从她身边绕过,在这云霞乱色的天水之间画出一个绝美的轮廓。

“嘻……”

夕阳西下,云鲜其色。正当醒言眯着眼睛想看清灵漪脸上是什么神色,灵漪却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嘻然一笑——原来静处时的天姿国色,展动容颜时更加惊心动魄,醒言一个不提防,脚下一个踉跄,竟差点失了那御气凌波之术!

不过,即使这样行色从容,他们沿着烟波霞路御气而行,不到半个时辰也就回到神树岛。到了岛上大营,见天色已晚,醒言也不急去九井洲跟云中君禀报,只是跟现今镇守神树诸岛的淮河水神湕邪禀告今天情形,再请他找人去跟云中君禀报状况。对于这淮河水神,几月来的战况早已让他对醒言敬重有加,现在听说他大功告成,自然满口称赞。不过,目睹过先前几次战例,他现在对醒言办成这件大事倒也不觉得如何惊异。

略去这中间种种琐碎事务,到了这晚,醒言感念今日灵漪出了大力,便自告奋勇亲自下厨,在那为灵漪专设的公主小灶上忙忙碌碌,要为她做几个菜表示谢意。这烹饪之事,虽然醒言并没亲学,但往日在饶州茶楼酒肆中打杂,耳濡目染也大致知道怎么回事;后来在千鸟崖上,虽然一贯由雪宜打理厨中之事,但闲得无聊时也偶尔搭手帮忙;因此,现在丰富的食料摆在面前,醒言回忆那鄱阳湖水中居的白芦蒸鲥鱼,或是望湖楼的清淡小菜,一番忙碌后倒也做出几个菜,盛在白瓷盘中倒也像模像样。当然,这会儿鲥鱼变成海鲜,苔菜代替白芦,虽然材料各异,但因为四渎为灵漪所供食材十分新鲜,做出来一样清香扑鼻,反倒别有一番风味。

等这些菜端上桌,灵漪细细品味时,欣喜中却带几分感动。在那时,和人间相似,四渎水族这样久居世俗之地的神灵,人情世故也和凡间相似。“君子远庖厨”,早就深入人心,不用说有点身份的,即使那最下层的平民百姓,无论男女都一向以男子下厨为耻。平常若有善心的丈夫实在心疼妻子厨事忙不过稍微搭了把手,也深以为耻,做可以做,但就和闺房秘事一样绝对不能对外说。若是不小心被哪位不速之客恰巧撞见,差不多就成了笑柄。

在这样的情况下,灵漪刚才看醒言为自己在灶间忙来忙去,奔上奔下,心里真个十分感动。当时旁观那感觉,都似乎从来没有过。一绺暖暖的温流不知从身上还是心底涌起,转眼遍布全身,经久不散,酥酥麻麻,温温痒痒,仿佛整个身心浸泡在一汪滚烫的温泉中,如何舒服具体说不出,却只觉得好生感激这样的恩赐,自己要对他一辈子好。

在这样奇异而美妙的感觉中,早就对醒言倾心相许的灵漪儿,又默默对心上人再次山盟海誓。

不过,醒言却没想到这么多。忙活了半天,终于整齐一桌菜,端上桌,便招呼灵漪、琼肜一起来吃。进食之时,除了时常提醒琼肜不要吃得太快,要细嚼慢咽,醒言眼角的余光也常常留意灵漪的反应。谁知,无论他怎么凝神偷看,那龙女只是不置可否;整个用膳过程中只是低头不语,默默夹菜,静静吃饭,除了脸上映着烛光有些红晕,双眸中眼波盈盈,其他竟看不出任何异常。见得她真这样寝不言“食不语”,醒言便觉得自己这顿晚饭大抵失败。这样暗含着鬼胎,他便自始至终都没敢问灵漪他厨艺怎样。他却不知,那细细咀嚼的龙女其实心下竟是万分感动。

不过,灵漪儿感动之余,倒还心生警惕:

“呀……醒言厨艺如此之好,我却只懂烹些羹肴。以后……我还得多多研习烹调!”

用完这顿看似寻常的晚膳,醒言便带着琼肜去岛上的湖湾净面,灵漪则赶回自己寝帐更衣打扮。

灵漪儿晚妆完毕出来时,已是夜色深沉,星斗满天。等她缓步徐行,来到先前约定的那绿树环抱的水湖边时,便发现除醒言琼肜之外,又环绕着一圈道门的弟子。熟悉的话语随风朗朗而来,正是醒言在那里高谈阔论。

未到近前,灵漪驻步,想听听他在说什么。听了一会儿,原来他正在讲解那炼神化虚之术。在醒言周围,都是一脸期待的道门弟子,灵漪依稀辨认了一下,自己知道姓名的那几位上清弟子都在那里。这时灵漪才想起,这些人间道门各门各派的弟子,虽然尽皆是各自门中英杰翘楚,但数十日的争战表明,他们现在并不适应那样大规模的妖神争斗,因此被龙君分派来这相对平静的神树洲帮忙防守。

略去其中曲折;又过了一阵子,等听到醒言竭力讲解完,星光中灵漪发现,那些道徒一脸懵懂,并不似有什么领悟的模样。又过了一小会儿,才见那位名叫华飘尘的上清弟子打破沉默,有些郁闷地说道:“唉,也听过张堂主几次论道,虽以我粗浅修行也知堂主并无藏私,向来竭力讲演。可是这神术精深细微之处,却无论如何却辨想不懂,唉……”

长叹了一声,这位上清翘楚瞬即又恢复神采出尘的模样,朗然说道:“道法自然,道法自然!今日终于真正明白这是什么含义。众妙之门,玄之又玄,自然就是这样,我等不能通悟又有何可叹!”

此言一出,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这之后,道子们又开始好奇地询问琼肜,请教她如何能在那千军万马之中,独自一人奔上远古凶兽头顶摘下那驱兽的丹丸——听得终于有人跟她说话,还向她请教,小妹妹高兴之余,便知无不言倾囊相授:“当时啊,也没想那么多。只是听堂主哥哥跟那老爷爷说,因为肚子饿了就着急回去。琼肜听了也急了,想给哥找点吃的。可是当时只有那头大兽头顶有吃的,便去了。也许,这就是张堂主哥哥常教的做事要一心一意吧?”

用着最庄重的口气把所有道理讲完,琼肜转着小脸环顾四周,想看看反响;谁知却见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一脸木然,只呆呆地看着她,好像并没有听明白她的话。

“……”

见得这样,琼肜正想补充两句,却有一位年级稍长的道人回过神来,不死心地问道:“那、张姑娘,当时那只九夔虺凶猛非常,难道你就一点都步害怕么?”

“不怕!”

这问题一点都不难,琼肜斩钉截铁地回答。

“为什么?”

“因为我手里的火鸟刀能冒火啊!山里的野兽们都是怕火的,我想海里的也是这样吧!”

“这……”

此言一出,不惟众人无语,便连隐在远处的灵漪也忍不住被小女娃这自作聪明的话语给逗乐。灵漪轻轻一笑,立即被醒言听出,当即看他向自己遥遥招手,示意快过去。等灵漪飘飘过去,盈盈做到碧湖之畔的绿茵地上时,神树洲顶的那弯弦月便也移到中天。现在已是一月下旬,和北方中土大地相反,这远在天边的南海海洲仍是十分闷热,就好像夏天一样。虽然树木繁茂的神树岛已经清凉很多,但入夜之后也只有在这水光涵澹的清湖之畔才能感受到一丝透骨的凉意。

等灵漪加入之后,在湖水边乘凉的众人慑于她的身份和容光,一时沉默下来,似乎连大气都不敢喘。见众人这样,还是醒言打破沉默,找个话头,跟大伙儿讲起白天慑服敌将的事情来。一番眉飞色舞、声情并茂地演讲,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不知是否他说得太过精彩,以至于最后好几位道子壮着胆子,出言恳求龙女公主能否再抚琴一曲。

见众意拳拳,特别是醒言也帮着开口求告,灵漪便也不再矜持,伸手一招,凭空摄来她那把“落霞惊涛”,在这碧湖之畔芳草之茵,对着星光下平静的湖水为众人抚琴一曲。

白日在那样骄阳飞浪之间,灵漪犹能从容弹度;现在心平气和,静夜如水,再弹拨起这悠悠淙淙的琴弦自然更加幽静清绝。古琴之前,龙女特地新换的罗纨绡縠洁白如雪;素手轻挥,稍一弹拂,便是裾生秋兰之气,袖起阳春之曲,雍容优雅,不可方物。在这样幽然化外的仙籁天音中,远渡而来的道家弟子全都半瞑眼目倾听,静静聆听时,仿佛觉得自己的心儿在被一点点抽出,随着那空灵洞澈的琴音化成一根根轻盈的游丝,在缭绕的琴音中渐飞渐远,渐飞渐高,直飞到那连星月也照不到的宇宙黑空,最后随缥缈琴声飞散,化作虚缈……

这样虚无缥缈、无法言喻的天籁琴歌,不仅让眼前的道子神魂颠倒,不知身在何处,也振动了这神树芳洲中神秘的精灵。不久之后,或远或近,或高或低,随着琴音的飘荡,芳草丛中,翠树荫里,飞起一点点碧绿的光华,流萤一样闪闪烁烁,渐舞渐集,不久之后明镜一般的湖面上便飘满荡荡幽幽的绿光。这样荧然明灭的绿色精灵,在众人周围悠悠浮浮,一时之间这些凡间而来的道子只觉自己身坠梦中,已到达那梦想已久的三清彼岸。

只是,在这些如痴如醉的听琴之人中,有一人的感受却不大相同。星空下,碧湖旁,听着姐姐那极其舒坦的琴音,琼肜却心思渺然,只管靠在哥哥胸前,仰着小脸盯着头顶的星空出神。

难得这样的静夜这样的琴音,琼肜终于静了下来,细细点数起自己的往昔。主要,她对近日发生的一些事情进行了回顾。思想一阵,她便突然在这星空碧湖之间恍然大悟。琼肜想到,前些天她跟哥哥哭闹,是自己不对。现在想想,哥哥只不过问了她一句,她就那般哭闹,实是不乖。其实,就是哥哥对自己不好那又有什么呢?这几年自己也慢慢懂事,知晓了世情,童养媳被欺负,也是应该的吧。现在堂主哥哥已经对自己这么好,自己还啼哭闹脾气,真是不懂事……

原来,自从那回郁林郡中大街上醒言为免尴尬,跟旁人矫言说琼肜是自己童养媳,结果这小妹妹就当了真,以为自己真就是堂主哥哥的童养媳。知道内情的灵漪儿,偶尔跟她开玩笑,说她不是,便总会遭她激烈地反对,以致现在四渎公主已经不敢拿这跟她开玩笑。

琼肜就这样自我检讨一下,不知不觉更朝醒言怀里靠近,紧紧贴在他胸前,仰望着星穹一边听着哥哥胸膛里有力跳动的声音,一边继续她星空下的遐想。原来这南海大洋的空气,十分纯净,现在琼肜头顶那条横贯天穹的银河十分清晰。望着那灿烂如银的浩大星河,琼肜神思悠然,不禁想起哥哥曾经讲给她听的故事。原来那银河,本来不过是遥远的天空中密集着数以亿万计的星辰,但就和眼前这些草木的精灵一样,那些星辰星光也有自己的精魂。亿万个星光的精魂精灵,汇聚在一处,就在天空的某处奔流成一条真正的河流,宽阔的如同海洋,名字也和眼前的星河一样,叫“银河”……唉,什么时候自己也可以去这样的星辰海洋中的玩耍呢?

想着这些漫无边际的有趣故事,再看看周围的绿树碧湖,出身奇特的小少女几乎能从中听出许许多多正在上演的神秘故事。草叶在呼吸,树木在交谈,各种各样认不得名字的虫鸟鱼兽,正在这样繁忙生动的静夜丛林中紧张地忙碌——

“咦?夜里这么好玩,为什么大家都在白天起来,反而在夜里睡觉呢?”

带着这样新奇的发现,小琼肜终于在醒言的怀中沉沉睡去……

当是时,星空灿烂,静夜安详,置身于其中的所有人都希望眼前相聚的时光,会永远这样。

第十章 梦幻空花,含芬华之芳烈

就在醒言设计劝服骏台之后第二天,整个南海中便传遍这位雨师神将的通告:南海八大浮城上三城之一的冥雨之乡,宣布正式退出目前南海龙族与四渎、玄灵的纷争,转而支持伯玉为南海新主。

雨师神这样的通告实质上明确宣示,以他为首的三千雨师神兵接受四渎龙神云中君全部的主张。可以想象,作为南海一大神秘势力的冥雨乡主,在外人看来毫无征兆的情形下突然发布这样的通告,对交战双方带来的冲击有多大!

只是,这样的冲击还远没有结束。正当所有人还在消化、揣摩这个事实之时,又有个惊人的消息接踵而至。那个与冥雨之乡同列的红泉丹丘,三天后也突然传诏南海,列数孟章骄横妄进之罪,言词激烈,宣布从此与他划清界限;同时,他们赞同冥雨公子的决定,全力支持温雅开明的大太子伯玉主持南海。

虽然,大多数人对这结果十分震惊,但相比先前的雨师公告,红泉丹丘此事还有些脉络可寻。因为据说那红泉丹丘之主擅能烈焰沸海的毕方灵将,正是雨师神骏台多年的好友。他二人之间,同声相应,声气相随,也不是完全想不通。

至此,当四渎、玄灵的联军逼近南海龙宫最后一道门户,烛幽鬼方穷追猛打鬼灵渊那孟章必救之处,整个战局对南海龙族而言几进糜烂之时,一向有“南海柱石”之称的南海八大浮城已经分崩离析,再不复当年的风光。

细细点数,龙神八部将,被张醒言击杀一个,策反两名,被琼肜莫名其妙消灭一个,被静浪神女擒杀一个,寒冰城、烈凰城、风灵关烟消云散。红泉丹丘、冥雨之乡通告反正,当年孟章手下煊赫一时的八大浮城如今竟只剩下焱霞关、巨雷关还有豢龙之冈还在苦苦支持。

这三城,焱霞关还在镇守鬼灵渊,巨雷关已被调入神怒群岛准备最后的决战。上三城中仅存的豢龙之冈,则在它们号称无敌猛将的首领斗犼的带领下,在南海中神出鬼没,对深入敌后的四渎联军漫长的补给线不断冲击,并伺机绞杀水族妖族落单的部曲首领,以最少的代价给讨伐者制造最大的恐慌。

只是,正应了那句话,“屋漏偏遭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到现在这南海八大浮城分崩离析的脚步还没有停止。大约就在醒言策反骏台之后的第六天,四渎大营又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原来,自云中君将鬼灵渊中恶魔淆紊之事明示四方,遍求各方支援的两个多月后,作为当今神魔界中最有势力的焦侥魔土,终于有所动作。据魔域派来的使者传报,魔皇魔后之女,暨当今的魔域之主莹惑,已于一日前亲率魔族最强大的地魃龙战骑,带甲十万,突入南海。在南海险地激浊洋截住行动飘忽的豢龙之冈,将冈上数以万计的凶猛蛟龙几近全歼!

要知道,孟章手下第一龙将斗犼精心豢化的清鳞蛟龙,端的凶猛无比,昔日只征调一部分便在几次大会战中给四渎造成很大威胁。但据魔域使者带来的战报,昨日它们被莹惑魔军截住,一番鏖战前后只不过半日,近万头蛟龙就被绞杀殆尽,不仅漏网之鱼殊少,连它们好勇斗狠的首领斗犼也被几大魔将杀得遍体鳞伤,重伤遁海逃去。

这番苦斗的具体情形战报中并没提到。但后来据当时少数逃回的南海漏网之龙禀告,说是那日豢龙之冈潜行路线本来绝妙,却不知如何被魔人知晓,被设下重兵伏击,这才不得不在狭小的激浊洋跟对手决战。原本豢龙之冈上盘旋飞腾的蛟龙擅能搏斗扑杀,进可攻退可守,以前出征即使不敌也能全身而退,谁知这最后一战中遇到的对手却比它们更凶猛。据说,当时正当龙冈袭扰凯旋返回,刚行到激浊洋,便忽有无数高大的黑甲武士从四面海波中立起,披坚执锐,目无表情,对它们冷冷而视。在他们每人身旁,又各有一条黑鳞魔龙,似蜥非蜥,崩腾咆哮,巨目灼灼,如燃炭火。

而在所有魔骑前,又众星捧月般傲然拥立一位紫发魔女,观其貌身材颀长,曲线玲珑,周身上下覆盖晶莹紫甲,手中则执着一条蛇尾一样的长鞭,甩开几有三四丈长,上面还荧荧吞吐着紫色的魔火。

当然那女子具体魔容并没来得及细看;转瞬之后只见她扬鞭在空中一击,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巨响,顿时无数魔军魔将轰然应诺一声,迅即跳上身边魔龙。上得魔域魃龙战骑后,各人双脚一夹,脸上竟露出痛苦的神色,口中更是低低呻吟——

直到此刻才看得分明,原来那黑幽幽的魔龙身侧生着许多暗灰色的尖锐骨刺;主人一旦骑上准备突击,双腿按号令紧紧一合,那魃龙骨刺便瞬即刺入双腿,立时鲜血长漓!

似乎,神秘可怕的魔域正是用这样巨大的痛苦保证魔骑头脑的清明和胸中的战意!

在这样匪夷所思的残忍激励下,那如梦魇般的魔骑便山崩海沸般冲来,转眼间就将以凶名着称的斗犼龙军杀得魂不附体!

在这样的乱军之中,溃败的龙将龙兽仍能听出那魔人骑军大将的威名。原来可能是那魔军习惯,每在一将击杀对方将领之时,部曲便齐声欢呼他的姓名,一是跟敌人示威,二来也似是跟友军炫耀。于是在这样如雷如潮的吼啸欢呼声中,斗犼溃败的部众终于搞清楚魔主座下焦侥四魔将之名,分别是寒羽、青莲、魁夷、赤奋若——只此一役,这魔主莹惑座下四魔将凶悍之名便传遍天南,从此被南海生灵当作制止小儿夜啼的良计。

不过,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场南海大洋中的滔天大战注定要与另一个名字始终联系在一起。在各族收到的这张魔族通碟中,重创孟章精锐龙军的焦侥魔军谈到出兵原因时,却宣称只是因为魔主莹惑乃南海水侯仇敌张醒言的挚友。挚友遭难,与人对敌,嫉恶如仇的魔主自然不能坐视。这才迫不得已跟南海宣战。

自然,魔域这样宣言,其他人莫名惊诧,转去忙着调查魔域跟那少年的关系,只有云中君等心知肚明之人,看到这样通告后只会会心一笑。

老谋深算的云中君,自然不会看不出这文告中的匠心独具。看现在南海之势,四渎玄灵摧枯拉朽,攻下龙域只是时间问题;若是魔域真心相助,这样情形下必然要顾及会不会被人怀疑是趁火打劫、坐享其成。而小魔主现在这样的声明,说是只是因为不忿朋友被欺才插手南海战事,既找到合适借口,又能让盟友安心。

不过,临近决战在这样的快事之前,四渎玄灵这方两位主要相关的当事人某种程度却有些轻松不起来。旁人看来半真半假的魔族文檄,那聪颖慧捷的龙女灵漪儿却从中看出好几分真情切意。看看这文檄,灵漪儿立即便想到小魔主当年跟醒言所说的那句“我喜欢你”。恐怕,这话并非如她先前所想是什么离间之辞。那个讨厌的小魔头,恐怕真……

一旦想通关窍,顿时便豁然开朗。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雍容高贵的四渎龙女不干别的,专门只去缠着醒言;也无他事,只是一个劲儿醋海生波兴澜。

看来,哪怕这四渎公主再是高贵豁达,一旦涉及男女情事,尤其是牵扯到自己心有芥蒂之人,那醋海掀波便同样不能免俗。

且不说醒言东躲西藏、要靠着琼肜小妹妹帮忙才能逃遁数落,此时那位英明神武、智勇双全的云中老龙君,和她后辈少年差不多,竟也有些焦头烂额。

原来,在这张让醒言无故蒙冤的魔域文牒中,那小魔主莹惑不仅大大方方宣称自己是张醒言多年挚友,还白纸黑字地写明,说这回阻截豢龙之冈能够克日功成,又全赖魔域军师皋瑶的无双计谋;这回她德高望重的皋瑶姨能够出手,和她一样,也是为了帮助故友,“云中君”!

“咳咳!”

因为有许多前情,一看莹惑此言,云中君初时愕然,再看哂然,最后仔细看看,却是大汗淋漓。他这四渎水系的老君王,久经世故如何不冰雪聪明;虽然不知什么缘故昧了前情,但现在一看这字里行间的情义,明达睿智的老龙君终于突然明白,可能有些事情,自己错了很长时间。

“难、难道……难道那婆姨……”

冷汗涔涔的老龙君,想通那位让自己畏之如虎的魔族女军师竟对自己颇有情意,一时心中那五味杂陈,自己也想不清楚究竟是何种滋味。

只是,有件事情云中君还不知情,那就是小魔主在发往四渎的文告中写上这段话,却险些让她和那位皋瑶姨断了情义。

不知是否“近乡情更怯”,当时莹惑把这帮忙明示心意的想法跟皋瑶一说,慧丽无双的魔族女军师竟然立时满脸羞红,脸色红得几乎像要滴出血来。闻言乍羞,之后又晕倒过去;许久后醒来头一句话,便是求告莹惑,说她绝不能这么做;如果真这么写,那以后她们两人便恩断情绝!

在羞惭无地的智天魔这样无比严重的胁迫下,一意孤行的小魔主不知费了多少口水,最后还专去跟父皇请旨,才最终让这位羞怯而固执的皋瑶姨勉强同意。

当然,这羞人文牒发出之后,皋瑶便去闭关,跟使女说了一句“从此便不能见人了”,便专心修炼魔技去了。

且略过着许多愁愁喜喜,再说南海龙族。和四渎、焦侥几人类似,那南海中此时也有人满腔愁绪。

话说就在那万丈深渊之下,那一汪幽然物外的清蓝湖水旁,现在正有人满怀惆怅。

遍洒蓝月清辉的海湖畔,那位南海龙神的二女儿风暴女神汐影,正倚在高大的海魂花树下,一脸愁容,对着眼前清幽的湖水静静地出神。

眼前静卧的神湖,离那一场刻骨铭心的风暴已经有几月过去了吧?周围白玉屏风般围绕的山峦,现在已经不常能联想到那强劲有力的怀抱了。海月玉山倒影之下,景色清明宁静,眼前银沙滩外那一汪幽静的湖水,已淡泊得似乎不复存在,如一块澄澈透明的水雾漂浮在五彩斑斓的珊瑚贝壳之上,悠悠地游移,轻轻地拂摆,只有在偶尔浸到自己赤足时,才能在那份彻骨清凉的提醒下记起它的存在。

“唉……”

这样寒凉却空淡的湖水啊,也许在几个月之前,自己也和它一样容易让人淡忘。

可是这些天,她这可有可无的南海二公主,却突然被许多人记起。原本因为容颜晦暗,从小就如草芥般闲置,现在却被濒临绝境的亲族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从来不闻不问的老父,现在却几次召见她,对他老泪纵横,一边哭诉自己如何老迈无用,一边提起她小时候的许多事,讲述对她是多么的疼爱;而那位勇猛跋扈从来不把其他龙子龙孙放在眼里的三弟,现在也突然发现她的好处,纡尊降贵,用少见的恳求语气请她务必把守好龙宫最后的门户。

当然到了这时候,高傲的水侯弟弟仍忍不住提起鬼灵渊中那主宰天地宇宙的万神之王,用最坚决的语气跟汐影赌咒发誓,说是只要再替他挡一两个月时间,那这天地间的形势便会完全转变!

这许许多多恳切的温情的问候和期待,对南海二公主而言却像渐渐摞起的高山般日益沉重。不算过分的要求,现在却好像她手下轻易便能生成的飓浪风暴般不停冲击着耳膜,让她心胆俱颤。

“该怎么办?”

这问题,如果放在以前,那便再好回答不过。无论如何,父王和三弟都是自己血脉相连的亲族,哪怕以前对自己再冷漠,或是在外面做了多少件错事,现在本族遭受外敌侵凌,自己还是该义不容辞,即使粉身碎骨也应当毫不迟疑。可是……

为什么有些事情,本该简单得如同眼前的清湖水一般,却会在某个时刻之后变得再也想不透?

面对这许多愁思烦虑,鲜霞洁月般静美的女子只能一声轻轻的叹息,振动了海魂花树上几瓣淡黄如玉的花片,在空明的海色里悠然飘落,如同几只玉色的蝴蝶,荡荡悠悠,飘飘浮浮,在湖水上空翩然起舞,许久都不肯落去……

面对这样的蝶飞花舞,满腔愁绪的女子再一声叹息,剪水秋瞳中如同布满一层飘渺的雾气;神思渺渺,而素手如玉,抚了抚腹前,一瞬间那心儿魂儿啊,就像同那些零落无主的花片般在空中一同飘起……

第十一章 宜笑宜颦,一人可以兴国

就在海底月湖愁云笼罩之时,南海龙神隐居之所澄渊殿中又刮起另一场小小的风暴。

“你说什么?!”

当那个温和俊雅的青年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之后,倾听的父子二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请三弟谅解,父王恕罪。”

看着眼前两位亲族讶异的神色,那素袍玉带的青年脸色坚决,毫不动摇,又将心中想法重复了一遍:“父王在上,三弟也听真。伯玉以为,如今战事已颓;四渎兵锋直抵神怒,已是兵临城下,无处转圜。既如此,我觉得不如便顺他们所言,让伯玉来当这南海新主。如此一来,不惟堵住悠悠众口,挫动他们锐气;二来也可以为三弟争取时间。三弟不是说,一旦那神之田中的神王出世,便能顷刻扭转战局、助我们统领天下?”

“……”

当伯玉再次言明之后,老龙蚩刚和三弟孟章还是没有立即答言,但脸上表情却比刚才更加复杂。